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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花慢(半溪茶)


即便顾无惑不认为她蓄意勾引,可她到底还是要等顾无惑一句话的。
窗外一只惊鸟掠过花枝,花叶簌簌作响,扰得人心乱。
顾无惑正要说话,却听见院门被打开的声音,这里院落浅,若不等通传便进来,难免要窥探到一些。
温芍自然也听见了,她以为是明远,便朝窗外道:“明远先别进来。”
哪知脚步声细碎纷杂,并无随着她的话停下来。
不是明远。
“阿兄,怎么还没起来?”门外已经传来顾茂柔的娇笑,“说是今日走,还不赶紧陪我玩一玩。”
顾无惑蹙眉,只来得及低声对温芍道:“是张时彦,他以为柳娘在这里,故意引柔柔过来。”
温芍一怔,张时彦的心思果真歹毒,她是一个卑贱的婢女也就罢了,可顾无惑是堂堂世子,他都敢故意羞辱捉弄他。
这会儿就连她也想明白了几分,顾无惑高洁,张时彦便找了妓子过来,何等的阴险龌龊。
他也不过是仗着长福郡主离不了他罢了。
不过眼下温芍也没工夫再去想其他的,眼见着顾茂柔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温芍抿了抿唇,闪身便重新躲进了床帏之中,拿厚厚的帘帐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原本躲到暖阁中才是最合适的,即便顾茂柔和张时彦进来看见了也没什么,反正她本就是给顾无惑上夜的,然而温芍方才站的地方离得暖阁还要多走几步路,怕是还没躲起来就会被进来的顾茂柔看见,反而不好解释了,温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未整齐的衣裳,还不如干脆躲着不让他们看见。
虽然不被发现的机会也确实渺茫。
顾无惑蹙了蹙眉,望着温芍躲入帐中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再说什么,目光又看向已经推开门迈过门槛,朝他快步走来的顾茂柔。
面对这个妹妹,顾无惑总是最狠不下心的,即便她被张时彦哄得晕头转向,即便她任性恣意。
见到顾无惑站在那里,顾茂柔稍稍抬起手,用衣袖挡了挡眼前,不过很快便放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兄今日怎么贪睡了,往常不是卯时便起了吗?”
等顾茂柔的话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张时彦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来拉了一下她刚放下的衣袖。
顾茂柔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眼中却是娇嗔多过责怪。
“这房里是什么味道,还怪香的……”顾无惑一直没有说话,顾茂柔也没有放在心上,闻见室内熏香过的痕迹,便随口提了一句。
张时彦微低了头,才她身边恭敬劝道:“郡主,世子才刚起身,我们在这里怕是不方便,打扰了世子的要事就不好了。”
张时彦话里有话,顾茂柔一开始倒并未听出来,然而她已是经过人事的,先头还只说房里的香,但细嗅之下,却很快闻到了掩在浓郁的香气之下,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顾茂柔面上显出犹豫之色,疑惑地打量了顾无惑几眼,心一横竟又追着问道:“阿兄你为何起这么晚?”
若说方才那句只是随意的打趣,这句便是逼问了。
顾无惑轻叹了一声,道:“柔柔,你先出去。”
他也知张时彦的不怀好意,他昨夜布下了那么一个下三滥的局,今早必定是要引着顾茂柔前来的,看看她的兄长与一个低贱的妓子酒后厮混在一起。
但同样的,也正是因为此刻有顾茂柔在场,顾无惑才不能对张时彦发作。
顾茂柔将张时彦认作了死理,无论如何都放不开他,若顾无惑的举止过头了,最后被伤害的只会是顾茂柔,亦会伤了他们兄妹之间的情分。
瑞王妃没的时候顾无惑才三岁,他忘不了母亲拉着他的手,让他照顾好妹妹一辈子。
见顾无惑隐忍,张时彦的眉眼间蔓延出掩饰不住的喜色,他又对顾茂柔道:“咱们还是赶紧出去罢,昨夜扶世子回来的那个乐伎好像还没回去……”
“什么?乐伎?”顾茂柔不敢相信,“阿兄你怎么会……”
她倏地将目光投向那厚重的帘帐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狠狠将帘帐拉了开来。
外头刺目的光线一下子照到躲在里面的人身上。
温芍不由地拢了拢衣襟。
顾茂柔半晌后反应过来,里面的人并非是所说的什么乐伎,而是一张熟面孔。
她后退两步:“怎么会是你?”
张时彦这时也已经上前来扶住顾茂柔,他同样也看见了里头的温芍,较之顾茂柔,他则是更为惊讶。
“够了,”在那二人愣怔之际,顾无惑过去把温芍又往里推了推,重新将帘帐挡上,他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柔柔,这是阿兄房里的事,你不用过问。”
“我为何不能过问,你是我的阿兄,我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人!”若里头的是个妓子,顾茂柔大抵也只有震惊,而不巧却是温芍,却足够令她愤愤了,“你……你怎么能与这个卑劣又水性杨花的女子……”
“我早就将她纳为了姬妾,为何不能?”顾无惑反问。
顾茂柔呆住,眼中很快蓄起了一汪水:“是谁都行,就算是个妓子都可以,就不能是她!你明明,明明没有与她同过房,你只是想保护她,所以昨晚一定是她趁你酒醉勾引你,别人不清楚我却最清楚,她当初就是这么勾引时彦的!”
顾无惑没有再理会顾茂柔,他转而看向一直缩在顾茂柔身边暗中观察的张时彦,冷冷道:“你做了什么事,我不想在柔柔面前说出来,她要信你,我便由得她信,但你若再窥探瑞王府各处阴私,兴风作浪,便永远不要再踏进瑞王府一步。”

张时彦身上一抖,在顾无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后背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本已经想好了,不被顾无惑发现是他动了手脚是不可能的,但顾无惑又能拿他怎么办,左右他有个顾茂柔在身边就足够拿捏顾无惑了,又怕顾无惑作甚,怎么都要硬扛下来。
再者顾无惑是什么人,从小就被送到佛寺里去了,习的是佛法经书,想必是面团似的一个人,顾茂柔都比他凶悍许多,他何必去怕?
然而临到了跟前,张时彦说不怕才是假的。
顾无惑是瑞王世子,将来瑞王府的主人,只是稍稍一句重话,张时彦便感觉到了威压。
即便心里再愤懑难平,张时彦也不得不求饶。
“世子恕罪,昨夜的事我实在是不知道,”张时彦狡辩道,“那个妓子是我随手指的,可其余的却一概不知啊,我也是想着世子已经二十了,可却还……”
顾无惑一个眼风扫过来,张时彦闭了嘴,没敢再说下去。
在今日之前,他实在也没见过顾无惑沉下脸来。
顾茂柔的心绪一半还沉浸在顾无惑与温芍的事情中,又见到顾无惑忽然为难斥责自己的夫君,便急道:“阿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朝时彦发什么火?为了这个贱婢,你以后是不是还要朝我发火?”
跪在地上的张时彦扯住顾茂柔的裙角,低声道:“郡主,都是我的错,不要为了我与世子置气。”
张时彦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顾茂柔的心火窜得更高,眼泪珠也止不住地往下掉:“好,我知道了,如今再也不是小时候了,阿兄是嫌了我,怕是还嫌我一直住在王府里不肯走吧?既然如此,我这便和时彦搬走,往后再也不烦阿兄来了!”
她说完,拖起张时彦就要转身往外走。
“站住,”顾无惑头一次说话提高了声音,“让他回自己府上去,你跟我回去,或是留在别庄继续玩。你若是执意要走,那么下月父亲回府,你也不用再回来了,我自会与父亲说明一切。”
顾茂柔停住脚步。
其实她并非会被张时彦完全蒙蔽,虽然顾无惑没有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不难想象出来,只是顾茂柔自觉如今是为人妻子的,又实在是厌恶温芍,于是自然是偏向着自己的夫君,这才会忍不住对着顾无惑吵闹起来。
眼下事情还压在顾无惑这边,那就还是小打小闹,若是捅到父亲那里去,先不说顾茂柔自己有没有好果子吃,首当其冲的必定就是张时彦,父亲本就颇看不上文不成武不就的张时彦,再加上前次她小产也闹过一场,这回要再牵扯进了顾无惑,那张时彦就完了。
顾茂柔放开了张时彦的手,掖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对张时彦道:“你先回张府去,我送你走。”
说完头也不回地带着张时彦离开了这里。
一直等到院落里重归寂静,顾无惑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出来罢。”
温芍出来时身上的衣衫已经拾掇整齐,反倒是顾无惑还凌乱不堪着。
但温芍垂下头,也没上前去为他整理。
方才她躲在里面,外面的话也全都听见了。
顾无惑怜惜爱护妹妹,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只是张时彦做出这种事,顾无惑也只是让他回府,实在是太轻轻放下了。
温芍不明白,为什么顾无惑可以放过伤害他的人,或是天性如此,或是为了妹妹?
若放在她身上,温芍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顾无惑这种地步。
眼下更令她忐忑的还是她自己。
虽然在温芍眼里,顾无惑不是一个坏人,甚至是个很好的人,但她到底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未来感动彷徨。
顾茂柔那一打岔,方才两个人要说的话便断了,好在顾无惑没有拖延太久。
他思忖片刻后道:“木已成舟,我不会不认。”
温芍的脸又开始慢慢变红,她连应声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仿佛是自己硬逼着他负责似的,脸皮薄得很。
其实她已经是他的妾侍了,还要什么交代呢?
素不相识时他尚且能救她,如今难道还会把她赶出去?
可有的时候,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连温芍自己都诧异。
不过温芍很快便平复下心绪,她道:“我服侍世子洗漱。”
“我这里有明远便可,”顾无惑摇了摇头,“你自己先去沐浴清洗。”
等到温芍整个人都泡到热水里之后,她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昨夜没有水可用,再加上被香冲晕了脑子,就这么泥泞腌臜地睡熟了,身上其实早已粘腻难耐了。
清水下是温芍柔嫩的身体,原是白皙通透的,如今布了几处淡淡的痕迹,提醒着温芍昨夜发生的事。
削葱般的手指轻轻搓揉着脏污的地方,往深处还有一丝涩涩的疼,温芍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心。
她从前想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像齐姑姑那样照顾好顾无惑,报答他救自己的命,可眼下一切却都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境究竟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纯粹地只想着一件事。
可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或许就只能先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把一切都抛开不想。
按着一早的安排,顾无惑还是当日便返还了建京,带着原本还要再多玩一段时日的顾茂柔,而一向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张时彦则没有再出现。
才入建京,天上便又起了缠绵的雨势,细如牛毛,将整座城池仿佛都笼在了一团轻雾之中。建京地处南边,就连雨天亦是春日好景。
只可惜一行人也没有几个有心欣赏。
温芍到了瑞王府之后便默默地回到了自己房里,这一程赶完路,又加之天上下着雨,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温芍点了蜡烛,拔出自己头上的银簪,百无聊赖地挑着灯芯。
灯火随着她的动作愈发明灭无常。
房门被人敲响了两声,温芍猜出是谁,只朝着外面道:“进来。”
齐姑姑入内,转身便关紧了房门,稍稍打量了温芍一眼,而后坐到了她的身边去。
温芍收了手,重新把发簪插回自己头上去。
随着她眼眸的垂下,照在温芍瞳仁中的光亮被掩去,齐姑姑为人颇是板正,素来不怎么愿意拐弯抹角,她便对温芍道:“你的事世子都已经和我说了,往后你便不用住在这里了,搬去里头和世子同住,照顾他起居也方便些。”
温芍的头仍旧垂得低低的,闻言也没有立刻点头应声,半晌后才细声道:“从前那样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这是世子吩咐的,”齐姑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本就已经是世子过了明路的妾侍,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虽非世子本愿,但世子是绝不会亏待你的,这些你大可以放心。”
温芍朝着齐姑姑微微欠了欠身子,说道:“多谢齐姑姑提点。”
“从前那些都不能作数的,因为从世子小时候起,我也是那样照顾他的,这之后才算是你自己的路子,我不能再教你什么,好坏全凭你自己过。”齐姑姑起身走到窗棂前,透过半扇打开的窗子,她望着檐下的细雨,今日明远正安排着他们摆饭。
她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见温芍也默不作声了,便轻笑了笑,道:“我也不知你究竟有多大的造化,但好好留在他身边,想来终归也是没有错的,王妃去的早,王爷又长年在外领兵驻守,我只是一个老奴仆,虽待世子如自己的孩子,也总有一天是要离去的。”
“可我也只是一个奴婢……”温芍失声道,风夹带着雨的湿寒吹了进来,她身上便不由瑟缩了一下,更加觉得有些害怕。
这都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又如何去应对呢?
齐姑姑让她好好留在顾无惑身边,可他以后也还是会有世子妃,会有其他妾侍,她又算什么呢?
她很不想让顾无惑在自己心里由恩人变成其他人,可却不得不接受。
齐姑姑转身,深深地看了温芍一眼,她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脸上却还带着懵懂的稚嫩,齐姑姑轻声叹息道:“我陪你一块儿收拾东西,里边你住的地方我也已经收拾好了,至于我今日说的话,你听过也就罢了,等到以后,你或许就会懂了。”
齐姑姑没有再给温芍询问的机会的,她说完便打开了温芍的衣柜,一样一样给她收拾了起来,温芍想着她方才说的话微微愣怔,片刻后才回过神,连忙过去跟齐姑姑一起整理了。
等到一切都准备停当,齐姑姑叫了人把温芍的东西拿进去,温芍与齐姑姑一起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像快要滴出墨来。
倏地,温芍便想起顾无惑那日教她磨墨,当时他还说要教她识字,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已经得到得够多了,其实也不该再肖想什么了,几个月前,她还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长福郡主整治死的小婢女。
如今保了命,又得了些许富贵荣华,她还有什么可怅惘的呢?

齐姑姑把温芍带到内院里面,正堂的门口,暂时却没有进去。
她想了想,到底拉住温芍,小声说道:“外面的厢房还是给你留着,平日想清净时还是可以过来坐坐,世子让你睡在暖阁里,与昨日一样,如今这也算是允了你可以近他的身了。”
温芍道了声谢,便眼看着齐姑姑转身再度走入雨幕之中,很快在院门处一拐,不见了踪影。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那间房门。
今日进了这里,一切就真正不再相同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滋味,五味杂陈的,不仅是为着她自己的事,亦对顾无惑有所迷惘。
顾无惑并没有嫌弃她,也没有抛弃她,这对她来说是一桩幸事,可温芍也不解,虽然对于王孙公子们来说,纳个妾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她觉得顾无惑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何却也是随波逐流的态度?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温芍一点都看不透。
眼下她也只能凭着自己,一路走上前去。
即便已经夜深,顾无惑此时也还是端正坐在桌案前看书,只是身上已着了寝衣,另有一见薄衫披在外面。
看见温芍进来,他放下书,还未等温芍走过来便起身道:“你与我进来。”
温芍便跟着他往东走,其实这段时日顾无惑的起居也都是温芍负责的,虽因为顾无惑自己的习性,许多事情上没有那么细致入微,但这里的一切她是熟悉的,东边那间是顾无惑的卧房,里面亦设了暖阁,但和昨日在别庄的不同,顾无惑这里的暖阁从来不用,他一向是宿在自己的床榻上的,也没有其他人睡在暖阁里。
如齐姑姑所告诉温芍的那样,暖阁果然已经布置好了,因顾无惑这里布置得素净雅致,所以暖阁的一切也是照着净园一惯的风格来,只有天水碧的帐幔稍稍鲜亮些,此时帐幔挂起着,能看见里头是一床莲花纹墨绿底的被褥。
顾无惑将温芍领到这里后,自己便先离开了,温芍还有一些贴身之物要整理,她便尽数收拢归置好,才要去看看顾无惑睡了没有,便听见顾无惑叫了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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