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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台花慢(半溪茶)


越往里走,四周便越黑,她走到条案边上停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手指轻轻碰到碗沿,那里头装着酥酪,眼下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
温芍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最后终于又重新把东西装回了食盒里面。
她把食盒又拿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就着冷掉的酥酪吃了同样冷掉的桂花糕,吃不下了便停下。
她不懂顾无惑说的话,她只知道这干干净净的吃食,全部扔掉了便可惜了。

天气逐渐和暖起来,眨眼间便到了春深之时。
时气一热,人便懒洋洋起来,瑞王府从前大多时候是顾茂柔主事,如今顾茂柔称病不出,顾无惑又回来了,下人们倒都很是松快,过了午时没什么事干便都去躲清净。
温芍从园子里出来,一头的薄汗,连发髻都微微松了,她手上捧着一束花,当中最扎眼的便是迎春花,这几日园子里的花都陆陆续续开了,这迎春是开得最早的,再过不了几日便要谢了,温芍觉得可惜,今日得空便过来把花摘了。
顾无惑喜在书室中供花,最早温芍过去时是梨花,后头便全由温芍来定,因猜不出顾无惑的喜好,温芍一开始便照着梨花来摆,大多是素净淡雅的花种,有时挑不好便会有略侬艳的出现,顾无惑倒从不说什么,温芍摘什么就是什么。
温芍回去后洗了一把脸便捧着迎春花过去了,迎春花枝条柔软,捆做一块儿又绑了其他的花枝才勉强能插放,温芍正左摆右摆地怎么都摆不满意,却听那边的顾无惑道:“你过来。”
顾无惑的话非常少,有时一日与温芍这个近身服侍的人都说不到三句话,温芍怕重现那日桂花糕和酥酪的尴尬境地,便也尽量不去打扰他,两厢太平安生。
她不防今日顾无惑主动叫她,先前又一门心思在摆弄花草上,便“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顾无惑是在叫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花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无惑身边。
顾无惑正在写什么东西,他没有放下笔,只指了指砚台,对她说道:“为我磨墨。”
温芍的额角多跳了两下。
她还没得及说什么,顾无惑便又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温芍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他在写什么,只看出他写得极快,仿佛是有什么要事。
可温芍并不会磨墨。
来这里之前,她做的都是粗活,来了这里之后,也从来不碰这些精细物事,顾无惑身边伺候的人极少,磨墨这种事一向是他自己做的,一般都是要写字之前便会将墨磨好,然后才去用,今日大抵是写的字太多,墨便不够用了,一时又腾不出手去磨。
温芍在这里伺候已经有一阵子,也瞧见过顾无惑磨墨,她便学着他素日的样子,往砚台上加了几银匙清水,用手指捻起墨条,一下又一下地磨了起来。
只是她是生手,从没有做过的,怎么磨都不得要领,手指酸疼得很,可磨出来的墨却不好,也不知是用的力道不够,还是放的水太多了。
顾无惑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再去沾新墨,写在纸张上颜色却淡,他蹙了蹙眉心,却并未责怪温芍半分,而是继续写了下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顾无惑才停笔。
他写出来的字铁画银钩,是极赏心悦目的,可眼下这手极好的字,却是深浅不一,如此好几页。
温芍自己看了也不由撇下了唇角。
顾无惑等墨迹干了之后,便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个红漆方匣之中,自己放到书柜之中锁好,转身看到杵在一旁的温芍,便道:“站过来,我教你磨墨。”
温芍羞愧得不得了,张口结舌地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先支支吾吾地应了。
顾无惑先喝了一口清茶润嗓子,接着指了指砚台,道:“略加几滴清水便可。”
温芍鼓起勇气再度拿起墨条,也不明白他说的“略”“几”到底是多少,这回只用银匙舀了三四滴水加进去,顾无惑没说话,她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用手腕上的力气去磨,”顾无惑又道,“不要拘束着。”
闻言,温芍便忖度着,稍稍把墨条接触砚台的范围磨开了一点,顿觉手上又顺畅一些。
待磨到台面上的墨渐渐浓黑油亮起来,顾无惑点了点银匙,示意温芍再滴清水进去,温芍照着第一次那样,还是只滴了三滴进去。
因着方才磨出来的墨尚可,温芍便有了信心,手上的动作也不觉快了一些。
顾无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砚台的侧面,道:“慢一些,不用心急。”
如此又重复了四五次,墨汁便多了起来,看着又浓又厚的,温芍自己满意极了。
顾无惑却先不说什么,提笔蘸了两下,又往纸上随意写了一个字,接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手腕上的力还是不够。”
他说得淡然,温芍却苦恼。
她已经尽力用手腕去磨了,可却还是达不到顾无惑的要求,就连手指也酸痛得很。
温芍说话的声音如同蚊子嗡嗡:“那奴婢再试试。”
她又重新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望着顾无惑,顾无惑朝她摇了摇头。
就在温芍沮丧不已之际,顾无惑的手却忽然握上了温芍手中的墨条,就在她手的上方,掌心中空,将她的手一下子包在了里面。
温芍后背一僵,手也抖了两抖。
顾无惑道:“你先不用用力,感受一下我是怎么磨的。”
他说完,手腕一动,是极轻巧的,却四两拨千斤似的,墨汁在他手下流动出好看的色泽。
温芍的脑子一片混沌,像塞了浆糊,顾无惑微凉的手包着她的手,他不知她的手心却已滚烫。
许久之后,顾无惑在她耳边问她:“明白了吗?”
温芍回过神,才觉除了手,二人的身子也已经贴得极近。
她来不及回答,却悄悄侧过头去看顾无惑的脸,却见他神色已经清冷,丝毫不觉二人之间有何不妥。
竟是她想得龌龊了。
“还是不太懂。”温芍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回答道。
顾无惑也全无责怪之意,他的手仍旧握在那处,沉声对她道:“这次你来磨。”
温芍意会,定了神便开始磨起来,任由顾无惑包着自己的手感受。
“手指放松,”她一边磨,顾无惑一边指点道,“不要用虚劲。”
身边少女身上传来花丛里沾染过的甜香,丝丝缕缕往顾无惑的鼻息中钻进去,他自然闻到了这香味,却不为所动。
如此四五次之后,温芍才被他调/教得差不多。
听到他说停下,温芍大松了一口气。
可顾无惑才放手,却又听到他问:“你不识字?”
“是。”。
顾无惑片刻后不假思索道:“读书明理,罢了,以后若有空我便教你识得些字。”
温芍点了点头。
若有空,那也只是一句空话,教她磨墨是让她为他干活,教她识字又能做甚?
她丝毫不抱希望。
她能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尽一尽顾无惑对她的恩情,也就已经足够了。
她先谢过顾无惑,见他又转而去做他事,便悄无声息地出了书室。
转眼到了五月间,顾茂柔的身子才终于好转起来,她本来就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心气郁结又没脸见人,不愿离开王府去张家养病,自然只能称病不出,时日长了这病再不好也自己好了。
顾茂柔倒还抹不开颜面,这回却绝口不再提温芍,只当这个人从没出现过,病好后自己过来见了顾无惑一回,温芍提前知道她要来,早早便避开了。
顾茂柔走后,顾无惑对温芍道:“柔柔大病初愈,明日在别庄设宴,别庄在山间所以车马多有不便,齐娘年纪大了,你陪我去。”
闻言,温芍没有拒绝。如今明面上她是顾无惑的姬妾,顾茂柔和张时彦没有理由再为难她,而顾无惑要自己陪同她出席宴饮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况且他身边也没其他人,齐姑姑不能去,这活当然是落在她头上的,那么她就要像齐姑姑那样照顾好他。
因着有些匆忙,温芍和齐姑姑一直到后半夜才整理好要带的东西,齐姑姑也不忘叮嘱温芍:“山里自是比不得城里的,夜里世子吃了酒,你别让他吹风着了凉——世子一向也不大喝酒,你劝着他一些,不要多饮伤了身子……”
温芍把齐姑姑说的话一一记下,睡前反复回忆了好几遍,确定自己不会再忘了,这才安然入睡。
第二日不巧却不是个惠风和畅的好日子,晨起天上便飘了细雨,春日本就缠绵多雨,直到准备停当了要出门,那细雨也没停下的意思。
别庄是顾茂柔的私产,离得建京不远,出了城不过半个时辰便能行至山脚下,只是别庄所在的云山却是这附近一带最高的山陵,而别庄又在半山腰之上,颇要花费一番时间。
温芍陪着顾无惑坐在马车里面,里头熏了香饼,干燥暖和之间倒也颇为惬意,顾无惑又省事,温芍只需偶尔给他倒一杯温茶便可。
上山到中段路时,因山雨要比别处大一些,路便逐渐开始变得泥泞颠簸,速度也慢了下来,温芍闲不住,悄悄掀了帘子的一个角,见顾无惑并没有说什么,她便大胆往外面看去。
瑞王府的队伍倒很是井井有条,正有条不紊地往前行进着,温芍眼珠子滴溜溜地王四周转了一圈,不防便看见后头那辆马车边上骑马跟着的人。

马车是顾茂柔的,骑马的是张时彦。
撇去张时彦的人品不谈,他实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即便于山雨中骑马前行,亦不显得狼狈,反而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之感。
温芍自然不识得这句诗,便只觉得他风流罢了,又想起从前那些龌龊腌臜事,一下便没了兴致,悻悻地坐回马车中去。
俄而温芍又忍不住问顾无惑道:“世子为何不像张郎君那样骑马?”
在温芍看来,张时彦的容貌虽算上上品,然而若与顾无惑比起来,才不过他的七八分,张时彦大抵是淋雨也要出这个风头,孔雀开屏似的不知给谁看,那顾无惑出去了必能杀杀他的风头。
顾无惑轻笑一声,摇头道:“是因为我们长福郡主爱看罢了,至于我,我不爱骑马。”
温芍本就是随口一说,闻言也便不说话了,一时山雨愈大,噼里啪啦地开始拍打着马车顶和四周,似是有人敲击出来的鼓点,温芍听着雨声,渐渐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后脑勺在车壁上一撞,温芍吃痛醒来,刚睁开双眼便已听见顾无惑对她道:“到了。”
温芍一个激灵,眼瞧着顾无惑已经往外面下了马车,连忙抓起放在一边的狐裘跟着出去。
她身姿灵巧,从马车上下来后旋即便站稳,然后把狐裘往顾无惑身上披,顾无惑拿手挡了一下,温芍便道:“齐姑姑说山里冷……”
“无妨,我身子一向康健。”顾无惑说完这句话,便往后面走去,只见顾茂柔的马车要慢上一步,才刚刚停下,因那里有顾茂柔和张时彦,温芍也就没再跟上去讨嫌。
张时彦早就下了马等着顾茂柔,这时见顾无惑来了,先是同他见了一礼,再去扶顾茂柔下来。
顾茂柔与张时彦早已和好如初,此刻已不见任何嫌隙,她看见哥哥也过来接自己,于是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往里走,经过前头站着的温芍身边时,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看她,径直进了别庄大门。
温芍悄悄挑了挑眉,这才抬头开始打量这座别庄,听说这里是先王妃的陪嫁,后来自然就传到了顾茂柔手里,她常爱过来这里小住,所以府上跟着来过别庄的人也不少,只要一提起顾茂柔的别庄那便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今日温芍也有缘得以一见,才知道他们所言非虚。
不过温芍也只来得及在心里赞叹一声别庄的广阔和精美,那边顾无惑已经往里走去,她也马上紧随其后。
顾茂柔的宴席设在夜里,这回她邀的人并不多,只是病后出来散散心,今日来的都是些极为亲近的友人与亲眷,不过二十多人罢了。
眼下各人自回房修整,毕竟颠簸了一上午也算劳累,一个个都身娇肉贵的,受不住也是常事。
温芍跟着顾无惑一道回去,顾无惑住的地方离顾茂柔不远,但这里幽静,又院墙高深,所以并不会有所打扰。
然而这里到底只是别院,即便顾茂柔来得勤快,也终归不过是一年一两趟,再加上顾无惑这里从没有人住过,所以即便已经有奴仆提前打扫整理过,却还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庭中竟比净园更凄清。
温芍先入堂屋收拾,顾无惑四处看了看,也觉得只是勉强住得人,主屋里面尚且还算齐整,但几间偏厅厢房连薄尘都未去。
见状温芍便道:“奴婢叫人过来再打扫一遍。”
顾无惑身边除了温芍外便只带了素日常用的一个小厮明远,除此再无多余的人,连齐姑姑都不在,平日里在净园里还好,到了这里便略显不足了。
温芍才走出几步,便听见顾无惑叫她:“温芍,算了,我只留一夜便回建京,不必如此麻烦。”
温芍闻言便停住脚步,点点头对顾无惑道:“奴婢看主屋这几间都是干净的,世子先进去歇歇吧。”
她又一路小跑过来,赶在顾无惑之前进去,温芍做惯了粗使的活计,也不大懂在主子面前的规矩,顾无惑看着她在自己跟前跑过,倒也没有训斥她,随她去了。
温芍急着进来原是急着给顾无惑倒茶铺垫子,顾无惑慢悠悠走过来,看她倒了茶又要跑出去,便把她拦下。
“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阴冷湿寒不能住人,”他道,“今夜你随我住这里将就一晚。”
顾无惑指了指暖阁:“你睡这里,我们互不干扰。”
温芍一看也觉不错,然而又问:“那明远怎么办?”
顾无惑就这一个小厮,听说从前倒也不是贴身伺候的,只是来往传个话,但温芍和他相处尚算不错,不能她躲在这里,却让明远一个人住不好的屋子。
“让明远去与别院的下人挤一挤便是,”顾无惑道,“我这里无妨。”
如此,这一晚就算定下来了。
原本顾无惑也没告诉温芍到底待几天,她本以为没十天半月回不去,没想到顾无惑只留一夜,温芍却也不觉得遗憾,别庄再好也是顾茂柔的,她不想在这里多留。
还未入夜,顾茂柔那里便着人来请了好几次,顾无惑也没让温芍或是明远跟着,自己一人便去赴宴了。
顾无惑走后,温芍一人留在屋子里,明远在外头廊庑下吃东西,虽窗外雨声渐大,却也颇为安宁。
本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别庄一处临水的高台屋宇中,众人却酒意正酣。
虽顾茂柔邀的人不多,然而几杯酒下肚,更兼今日是在建京城外,是以格外要放纵些。
张时彦陪着顾茂柔坐在上首,时而给她倒酒,时而又为她布菜,有时又会劝解顾茂柔几句,让她不要再多饮,但顾茂柔皆是一笑置之。
酒过三巡,顾茂柔醉得厉害,张时彦便起身离开,亲自去外面给顾茂柔拿醒酒汤。
他独自一步步从台阶上下来,前方玉栏外的池水由山水凝聚,若入夜天晴,池水便会映着天上的星子而波光粼粼,只是眼下正下雨,剩下沿岸的宫灯忽明忽暗,只有涟漪点点。
张时彦走下高台,又径自绕了高台行了半圈,那里有几间庑房,是歌伎舞姬等的休憩之处,今日自然也有丝竹管弦之乐,里头亦是灯火通明。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止,人便都聚集在屋内,檐下只有一人立在那里,见张时彦远远走过来,连忙往前迎了两步。
张时彦便朝着那人指了指庑房背后,自己先过去了,不一时那人也跟着他而来。
纸伞收下,伞面下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媚眼如丝,勾人魂魄。这人本是今日的乐伎,却也是建京坊中的妓子,名唤柳娘,被张时彦特意寻了过来。
张时彦心下按捺不住,到底多看了两眼,才道:“我说的事你都明白了?”
柳娘微微颔首,柔声道:“奴都明白,床笫之间的事郎君自然不用担心,任何男子奴都能侍弄得好,只是……”
“该有你的钱不会少你。”
“奴不是说这个,”柳娘噗嗤笑了一声,“只是一会儿又要如何过去呢?让奴说,不如在这里方便。”
这样的美人摆在面前,雨夜本该缠绵,可却不得不另做他用,又有一个长福郡主在一旁死死盯着,张时彦心中渐渐烦躁。
他摆了摆手说道:“这你不用管,你只需做好你自己的事即可,若在此处或是附近,难免被郡主或是其他人发现,虽则没什么,但也怕节外生枝。他那里只有一个妾侍和一个小厮,行事才更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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