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眼到天明,细数怀中人每一次轻缓的呼吸,温柔亲吻她的长发,她的肩,她的脸,她柔润的唇。
也在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里,更加明白她睡前所说的那些话。
江泠月醒来时,他闭着眼,佯装熟睡。
她也如她昨夜所说,悄悄走。
她起身轻轻吻他的唇,轻轻说:“我爱你。”
直到门关上,直到天光亮,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才深刻体会那句话——
默不作声哪是怕她舍不得我?分明是我更舍不得她。
一年少有几次回家, 江泠月每次回来江若臻都会亲自开车到南城机场来接。
这次分别的时间很长,中间江若臻还经历了车祸,母女俩一见面江泠月就紧抱着江若臻不放, 拉着她问东问西,一直在确认她车祸后是否有后遗症。
上了车江泠月还喋喋不休,几乎是把江若臻这半年来的工作、生活、交际全都问了个遍。
等她问的差不多了, 江若臻反过来问她:“你上次答应得好好的过年要带女婿回来给我看看,女婿呢?”
江泠月一听女婿这词惊得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才回了一句:“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您?”
江若臻一听这话就失望地叹气:“要不然, 妈妈托朋友给你介绍一个吧?你秦阿姨有个侄子刚从英国回来,你过年要不要见一见?”
江泠月一口回绝:“不见。”
江若臻略略挑眉,“拒绝这么干脆,一定是有男朋友了。”
江泠月抓着安全带捏来捏去, 一看就有问题, 知女莫若母, 她这样,江若臻反而笃定她在谈恋爱。
江泠月绷不住疯狂向上扬的唇角, 故意转头去看窗外,“回家再跟您细说。”
江若臻听了这话舒心一笑, 啧啧道:“我家泠泠宝贝总算是开窍了。”
没由来的, 江若臻突然问了一句:“是小祁吗?”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江泠月还反应了一会儿,“不是。”
“但......”她微红了脸说:“您其实也见过的。”
“我见过?”江若臻蹙了蹙眉, 努力在回忆她今年见过的, 符合自家女儿审美的适龄男青年。
记忆中似乎有那么一张英俊的脸,但却对他的名字没有一点儿印象。
“是那个......什么......总裁?”
江泠月抿着唇看她, 点了点头。
江若臻回忆起当时在视频里看到过的那个人,说:“看着是挺帅的, 但那性子不行,冷冰冰的,这年龄是不是也有点儿大了?”
“妈妈!”江泠月打断了江若臻的话,“您怎么能在背后说人长短。”
江若臻忽地一笑:“你这小妮子,人还没嫁出去呢就开始护短。”
“什么嫁不嫁的。”江泠月扭头看着窗外道:“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您就爱乱讲。”
“好好好,我不说了。”江若臻宠溺笑道:“你开心就行。”
江泠月的家在临江市西的一个古镇上,处在临江与南城的交界处,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她们家离南城市区会更近一点,刚好江若臻也在省戏曲学院任教,日常上下班也不远。
清漓镇比起临江市内那些游人如织的江南古镇要清静许多,她们家那院子是祖产,江若臻没有结婚,二老也不愿意到市区居住,这么多年她们一家人一直住在这镇上。
江若臻的车刚靠近停车场,江泠月就看到站在停车场旁翘首以盼的外婆和小樱花,她赶紧让江若臻停了车,打开车门就跑了过去。
从她高中寄宿开始,每一次周末回家外婆都会在镇子牌坊口等她,知道她在学校吃得不好,每次回来都要在镇上买上很多好吃的给她带回家。
外婆的宠爱独一无二,外婆的等待更是多年如一日。
“外婆~”
“小樱花~”
她朝外婆跑过去,小樱花也朝她奔过来。
小樱花是她前几年从外头捡回来的一只流浪狗,当时它蜷在一棵樱花树下瑟瑟发抖,带回家以后就给它取名小樱花。
她高兴抱着外婆蹦蹦跳跳,小樱花也围着她蹦蹦跳跳,无论今年几岁,与家人团聚的幸福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吴韵兰激动地拉着江泠月左看右看,心疼地说:“我的乖囡,怎么又瘦了?”
“没有没有。”江泠月让外婆捏了捏自己手臂,“以前的肥肉都长成肌肉啦!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厉害!”外婆笑得合不拢嘴,“我家囡囡最厉害!”
吴韵兰见了自己的乖孙女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个去停车的女儿,她拉着江泠月就往家走,小樱花更是缠着江泠月不放,一直围在她脚边疯狂摇尾巴。
等江若臻停好车一看,祖孙俩早已没了踪影,只剩她一个人托着江泠月的行李往回走。
江明鹤今日很罕见地等在家里,隔壁吴二爷一大早就来喊他出门钓鱼,愣是没喊动。
乖孙回家,他可哪儿都不想去。
江家院门大开着,祖孙俩刚拐进巷子江明鹤就赶紧起身到门口迎接,江泠月远远看见外公的身影,撒欢儿似的就跑了过去。
高兴拥抱过后,江泠月凑近一闻,立马正色质问:“外公,你是不是又背着我抽烟了?”
江明鹤揽着江泠月往家里走,边走边说:“你这半年不见,鼻子可比小樱花都灵嘞。”
江泠月皱了皱鼻子道:“你不听话,也不怪外婆嫌你,再过两年,小樱花也不爱往您身边凑了。”
江明鹤听了爽朗一笑,问她:“那我的乖囡往不往我这老头身边凑?”
江泠月亲昵往他肩头一靠,揶揄道:“狗嫌,我不嫌。”
祖孙俩日常就爱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弄打趣,江泠月一回来,江家的院子里总是笑声不绝。
江若臻拖着江泠月的行李姗姗来迟,却见祖孙三人外加一狗正坐在檐下赏梅喝茶,好不惬意。
她撑着大门喘气,给这祖孙三人好一通抱怨。
乖孙回来了,她这个女儿平时再宝贝这时候都得靠边站。
江家的院子并不大,二层的小楼正正好住下一家四口,隔壁妙之姐姐家的院门关着,江泠月瞧了一眼问:“娟姨是跟着妙之姐姐去市里住了吗?”
吴韵兰应她:“是啊,你妙之姐姐怀孕了,娟姨跟过去照顾了,看这样子估计要在市里住上好一段时间呢。”
“那太好了。”江泠月道:“我隔天正好去看看她。”
江若臻在一旁接话说:“上次见了你娟姨,她说有打算把隔壁院子给卖了,她就妙之这么一个女儿,妙之一出嫁,她一个人守着这院子孤孤单单的,妙之也希望她搬去市里。”
“我正跟你外公商量要不要把隔壁买下来呢,咱们两家这房子本就是一个大院,若是能买下来,隔壁给你外公外婆装上地暖,也省得冬天阴冷潮湿,外婆膝盖疼。”
江家的院子和隔壁只隔了一道院墙,中间一道木门还常年都开着,她们两家人的关系也格外得好。
但关系好归好,若是买房还是得要了解别人的心理价位。
江泠月便问:“有没有问过大概要多少钱?”
江明鹤应道:“你娟姨还没说,但现在的房市不景气,估计你娟姨也不着急,想等个好价钱呢。”
买卖利为先,这无可厚非。
但吴韵兰又说:“其实没必要,泠泠平时也不在,咱们一家三口住这上下两层还不够吗?何必就为我一人折腾?”
江若臻笑着接话:“那是我贪图享受想要冬天有个地暖行不行?”
江泠月当然明白江若臻的良苦用心,但买房这事不急于一时,且等着娟姨回来再聊聊看。
她这一落地就跟家里人聊个不停,竟然忘记了要给孟舒淮报平安,她着急忙慌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一连串说了好多话。
江若臻看她盯着手机打字,故意问她:“泠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事来着?”
江泠月赶紧收好了手机,提着行李箱上了楼。
江若臻跟过去,听她聊起了孟舒淮。
以往江若臻天天催着江泠月找男朋友,突然真的找了,还是个远在他方的陌生男人,她这心里还真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但江泠月几番重复要她不要担心,还保证之后一定带回家来给她看,又拿了礼物哄她高兴,她这心里才舒服许多。
反正是谈恋爱,又不是结婚,她没必要这么早就开始舍不得。
江泠月暂时没让二老知道她谈恋爱的事,她外婆宠她宠到了骨子里,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接受,卢雅君给她带的礼物她也大言不惭地说是自己挣钱买的。
吴韵兰丝毫不怀疑她这个乖孙女的能力,收了礼物直笑得合不拢嘴。
午饭过后,江泠月跟着江明鹤进了书房,将那一方砚台郑重其事地送了出去。
提起来孟珩的大名,江明鹤说:“以前有听说过,临江几个古镇的旅游开发项目都是他们孟家的,听人说,是个挺严肃的老头,没意思。”
江泠月扑哧一声笑出来,嗔道:“你这老头,收了礼物怎么还背后论人长短?怪不得妈妈是您亲生女儿!”
江明鹤一听,好奇道:“你妈也不喜欢这严肃的老头?”
“什么啊。”江泠月佯装不满道:“您别总是老头老头地叫,人家好心给您送礼还捞不着您一句好听的。”
江明鹤听了啧啧两声,酸溜溜道:“真是女大不中留,这才半年不见,我这乖囡心里就光想着别的老头,看来是嫌我这老头没意思咯。”
江泠月被这话酸一激灵,又气又想笑,“您这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学人吃醋啊?”
说是这么说,但江泠月靠过去的动作丝毫不犹豫,她坐到江明鹤身边,紧紧抱着他手臂,好说歹说半天才叫这老头明白她心里只有他这个老头。
回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琐碎而热闹,一整天莫名其妙忙碌,但也莫名其妙开心。
江泠月回房间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忽地想起来看眼手机,她快速点开微信,却没有收到孟舒淮的回复。
他总是忙碌,总是需要她更多的理解和包容,哪怕她心里有小小难过,她也强忍着不过多打扰。
但好在卢雅君对她的关心很多,可以稍稍弥补孟舒淮给她带来的失落。
晚上外婆专门为她做了一桌子好菜,她们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说笑喝酒,就连院外偶然路过的行人都会因为这欢笑声而频频侧首张望。
与江家小院儿的热闹相比,瑶台的顶层可以算得上是冷清。
江泠月离开了,但四处都留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挂在床边的真丝睡裙,摆在浴室的护肤品,堆在沙发的剧本,掉落枕边的长发。
空气里仍浮动她身上的香,扰人清静,要人彻夜难眠。
卧室里没有开灯,手机屏幕散着幽幽荧光,微信的对话时间停留在下午两点。
江泠月说:“好想你。”
孟舒淮单手摁灭了手机,利落从沙发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晚上十一点,江泠月脱掉厚外套躺上床,江南的阴冷猛地冻得她打颤,她匆匆钻进被子,脚心碰到外婆早就帮她放好的热水袋,她坐在床上掖了掖被角,转身关了卧室的顶灯。
床头的小台灯还开着,手机的电量也早已充满。
她在楼下吃饭时,特地没有带手机,她既期待收到孟舒淮的消息,又莫名抵触收到他的消息。
她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天,他却丝毫没有关心过她在家是否安好。
她既恼怒,又委屈。
不想再无止尽内耗,她直接拨通了孟舒淮的电话。
但电流声过后,是一阵冰冷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江泠月心头有一瞬间的抽疼,她捏紧了手机,尽力缓着自己的呼吸,不想在深夜还被情绪控制。
一定是手机没电了,她就这样安慰自己。
她关了床头的台灯,决定不再看手机,也不再想他。
第二日清晨,江泠月醒得很早。
她卧室的窗帘不遮光,窗外天色灰白,似乎有碎雪打叶声轻响。
江泠月还在迷蒙中,楼下客厅的门已经打开,吴韵兰站在屋檐下喊:“若臻,下雪了。”
江泠月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过床头的厚外套给自己套上。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开门,冷风猛地一吹,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吴韵兰看她站在阳台上,惊喜道:“泠泠怎么这么早醒了?再回去躺会儿,外婆馄饨下好了喊你。”
江泠月冲吴韵兰甜甜一笑,轻声应了。
江家的院子不大,东南角上种了两棵腊梅,明黄的花开在雪天里,是灼眼的清艳。
树下的睡莲缸往上冒着细小的泡泡,落雪簌簌,飘进水里消失不见。
江泠月站在高处远眺,清晨的雾气随落雪轻轻流动,像倒流香缓慢下沉,无声笼罩整个世界。
青瓦巷里有人撑伞走过,黑色伞面已落满絮絮白雪,江泠月骤然感觉冷,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转身进门。
关门声响起,巷子里撑伞的人顿足停驻,那伞檐微抬,露半张精致的脸。
过年总是热闹而忙碌, 江泠月一大早起来写春联,贴福字,再跟着江若臻出门置办年货, 走亲访友,转眼就是除夕。
孟舒淮给她回过消息,说他在外地处理一些要紧事务, 比较忙,无暇顾及到她。
江泠月虽然心中失落,但表面还是很镇定, 对孟舒淮的爱和热情也丝毫不减,每天都同他分享自己在家这些时间的细碎趣事。
通常她说很多孟舒淮才会给她回一两句,但就这一两句,就能让她一整天都有笑容。
小城的烟花禁令不严, 才一入夜镇上各处就响起爆竹声。
吴韵兰和江若臻在厨房忙着年夜饭, 江若臻抽了空将备好的几个蒸菜找了篮子装起来, 嘱咐江泠月给巷尾的陈婆婆送过去。
陈婆婆和她老伴儿年纪大了,子女也不在身边, 十月份陈婆婆在菜市场不小心摔了一跤,到现在走路都不太利索。
江若臻每周都会去看看二老, 若是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帮着解决。
江泠月提着篮子就出了门, 吴韵兰看她没穿外套,着急忙慌将她喊住, 一直追到门口给她套上外套才肯让她出门。
小樱花跟在江泠月身边保驾护航, 小狗走在青石板上爪子哒哒轻响,远处骤亮的一束烟花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拉长, 小樱花闻声惊叫,江泠月边走边笑它:“害怕烟花你还跟出来, 傻狗。”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放下篮子将小樱花抱了起来。
稍稍安抚了小樱花的情绪,江泠月又重新提着篮子往巷子深处去。
有人不放心她的安全,一直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江泠月在陈婆婆家里坐了一会儿,眼看时间差不多,她抱着小樱花就往外走。
巷子的路灯不太亮,江泠月也只管埋头走路。
快步经过一个交叉巷口,莫名有股熟悉的香气匆匆拂过,江泠月脚步一顿,停在漆黑的巷子口来回张望。
小巷悠长寂静,家家户户忙着团圆,路上并无行人。
那香气太淡,也太不真实,江泠月只当自己产生了幻觉。
远处有爆竹声响,怀中的小樱花吓得嘤嘤直叫,她收回视线,抱着小樱花跑回了家。
江家院门大开着,檐下挂两盏红彤彤的灯笼,室内传来春晚喜庆的乐声,吴韵兰站在厨房门口,眼看着江泠月进门才又回厨房端菜。
江泠月边关门边冲里头喊:“过年啦,外公,今年我有没有大红包啊?”
江明鹤在客厅应她:“乖囡快来,外公给你看个宝贝。”
......
热闹是选择,孤独也是选择。
江南小城的除夕夜,灿烂的烟花照亮环抱小镇的碧水,微风轻拂水面,有涟漪层层推开,破坏了岸边那抹停滞许久的倒影。
春晚的歌舞热烈又喜庆,年夜饭后,江若臻忙着和各方亲朋好友电话拜年,江泠月陪着外公外婆看春晚,目光虽专注,心思却早已飘远。
手机就放在身侧,却一直没有动静,等到春晚互动环节,外婆起身去洗手间,江泠月也忍不住想要拿手机看看。
恰好电话响,是卢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