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园子不如别的时节好看,虽有松竹苍绿,但暮色冥冥,雾惨云愁的样子,稍显寂寥。
卢雅君领着几人坐上了接驳车,没一会儿便到了棠园门口,江泠月下车瞧了眼,她之前误打误撞走进去的,应该是棠园的侧门。
园子四处亮着暖黄的地灯,通往客厅的石砖路被清扫得片叶不留,似是提前为夜里落雪做了准备。
甫一进门,江泠月对上孟老爷子平和的视线,她笑着招呼了声:“老先生,好久不见。”
她并没有要刻意拉近与孟珩的关系,只是从孟舒淮那里得知老爷子喜好她外公的书法,正好之前也有过短暂的交流,这心里便自然而然生出来几分亲近来。
卢雅君表情惊讶,问他们何时见过。
江泠月把上次误入棠园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老爷子朝她温和笑笑:“你我有缘这话,倒是真没说错。”
话说完,卢雅君和孟舒澜同时看向江泠月。
孟家上下,谁不知道老爷子一向深居简出,杜门谢客?
她们自家人想要见老爷子一面都得提前打招呼,更何况是江泠月这样的外人?
但不得不说,江泠月身上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吸引力,就连一向任性娇气的孟清漪,到她这里也格外乖顺听话,着实稀奇。
卢雅君暗暗心惊,但却没多说话。
孟舒澜带着孟清漪喊过老爷子之后,张伯从餐厅走过来问:“舒淮还没回来?”
卢雅君正要拿手机打电话,忽地听门外有人低声言语,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卢雅君闻声笑道:“瞧瞧,说不得。”
江泠月似有心灵感应般回头看向门外,晦暝的夜色中,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正在接近。
岁暮天寒,有风拂动他额前的发,室内暖黄的光向外延伸,他的眼迎着光而明亮。
猝然对视的那瞬间,江泠月唇边绽开花一般娇美的笑容。
来人脚步微顿,看她的眼光却是一凛。
门打开,寒风灌入。
卢雅君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孟清漪小跑着上前喊他叔叔,伸着手臂要他抱。
江泠月还笑着,却听他抱着清漪上前一步招呼道:“江小姐,好久不见。”
客厅的门已经由司机关上了, 但江泠月还是觉得好冷,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冻到她打颤。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
知道地面拱起不是因为土里的种子发了芽, 而是那里埋下了一颗雷。
她以为不去想不去看不去管,那颗雷就不会伤害到自己,但现在想想, 那颗雷甚至不需要炸,它光是存在于那里,就能让大地裂开无法愈合的缝隙。
她的眼神有几分躲闪, 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很努力撑住唇边的笑容不往下落。
恰好身后的孟老爷子起了身,开口打断了此时的尴尬。
“震英不回来?”
卢雅君接话道:“年底了,各处应酬推不开呢。”
江泠月在这对话声中默默转了身, 趁着无人关注的时候悄悄调整了呼吸。
她在心里默念, 她是专业演员, 可以应付好这样的场景。
一起往餐厅走的时候孟舒澜来到她身边,眼含关切。
江泠月对上她视线, 冲她摇摇头道:“没事。”
她还是笑得这么开心,哪怕眼圈已经泛红。
张伯招呼着众人围坐在餐桌前, 满桌子丰盛的菜肴, 色香味俱全。
孟清漪哒哒哒跑到江泠月身边,张开双臂要她抱。
孟舒澜出声制止:“清漪, 泠泠阿姨抱着你还怎么吃饭?”
孟清漪脸上立刻没了笑容, 江泠月赶紧缓和道:“没关系的澜姐,清漪和我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 她很乖的,我们慢慢吃就好了。”
“来。”她伸手将孟清漪抱上了腿。
孟舒澜还想说点什么, 却被上座的孟老爷子打断:“舒澜,就由着清漪吧。”
孟舒澜淡淡看了眼老爷子,从容落了座,没再说话。
陈阿姨把孟清漪的餐具摆在了江泠月手边,江泠月哄着怀中的小丫头,低声问她想吃什么。
老爷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多了些欣慰的笑。
孟舒淮就坐在江泠月的斜对面,她稍稍一抬眼就能与他对视,但她此刻全然没有了与他眼神交流的心思,若是可以,他希望孟舒淮今晚从未出现过。
江泠月与孟清漪关系亲密,一家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们俩身上。
张伯端着最后一锅汤上桌,惊喜道:“上次我就瞧出来这乖囡不是一般人,没想到竟能让咱清漪宝贝这么喜欢。”
他冲着江泠月问:“江南的家长是不是都管自家姑娘叫囡囡?”
江泠月笑得腼腆:“是呢张伯,我外公外婆都这么叫我。”
张伯跟着落座,招呼着江泠月多吃菜,说这桌上都是他的拿手好菜。
江泠月应声说好,用筷子夹了菜放到碗里,又用小勺子喂给怀里的小丫头。
孟清漪觉得好玩,也学着江泠月拿勺子装了个虾仁,再小心翼翼喂到江泠月的嘴边。
坐在对面的卢雅君见了直夸:“清漪好棒!”
家里人轮番夸奖乖巧懂事的小公主,饭桌上的气氛格外轻松愉悦。
江泠月看了眼身旁的孟舒澜,换了只干净的勺子给孟清漪,顺势在她耳畔悄声说:“也给妈妈一个。”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曲折的心思?
高兴了,就会一切照办。
只是当孟清漪举着勺子将虾仁喂到孟舒澜嘴边时,餐厅里的谈话声突然就停止了,以至于孟清漪那句“妈妈吃”显得格外响亮。
江泠月敏锐感受到了这一刻的停滞,但却笑着夸清漪好乖,极为自然地缓和了这看似不存在,却又十分明显的尴尬。
孟舒澜配合着吃下孟清漪送上的虾仁,餐桌上的谈话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孟老爷子方才一直盯着江泠月看,这时候得了机会,便主动问她:“泠泠最近工作忙吗?”
江泠月略有惊讶,笑着说不忙,只是排练。
她的视线匆匆扫过老爷子左手边的孟舒淮,唇边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她快速收回视线,给孟清漪夹了一颗小丸子。
这一瞬的变化太过迅速,旁人无法捕捉,但孟舒淮还是看到了。
看到的那瞬间,有些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让他今晚的沉默显得有些反常。
但......
无人注意到他。
孟老爷子得了江泠月的回答,温和询问道:“若是有空,泠泠可否常来我这棠园坐坐?”
又是一句能让众人沉默的话,只有张伯能笑着应和:“老先生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儿上了!这一到年底大家伙儿都忙,家里一直冷冷清清的,正好泠泠跟咱们投缘,一定要多来!不然我这一手好厨艺都无处施展!”
听到这话第一个高兴的就是怀中的孟清漪。
她仰着小脸,眨巴着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江泠月:“那我是不是能经常和泠泠阿姨玩了?”
江泠月看了眼孟老爷子,略停顿一瞬,点点头道:“是呢,清漪。”
“好耶好耶!”孟清漪拍着手欢呼,又忽地抱着江泠月的手臂问:“泠泠阿姨能和叔叔结婚吗?”
席间突然沉默,连卢雅君夹菜的动作都停住了。
江泠月飞速看了眼上座的老爷子,赶紧开口道:“清漪,不可以说这样的话。”
也许是江泠月的语气有点重,小丫头也从未在她这里受过委屈,她说完这句话孟清漪立马瘪着嘴,眼看着就要哭。
江泠月顾不上众人关注的眼光,起身抱着孟清漪就往客厅走。
老爷子瞧了眼二人离开的背影,摆摆手道:“先吃。”
孟舒澜坐不住,也起身说:“我过去看看。”
孟舒澜说是过去看,但也只是站在餐厅和客厅的通道里,并没有上前打扰二人交谈。
江泠月和孟清漪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餐厅这边的人若是不说话便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先向孟清漪道歉:“清漪,对不起,是泠泠阿姨太着急了,是不是吓到清漪了?”
小丫头靠在她怀里,撅着嘴不肯说话。
江泠月亲亲她的小脸,哄着说:“泠泠阿姨知道,是清漪想要每天都见到我,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对吗?”
孟清漪没说话,但点了两下头。
小孩子的心思一点都不难猜,哄起来也容易。
她笑着说:“之前是我不好,答应了清漪要经常来,却没有做到,那我们现在约定好,泠泠阿姨每周都来看你好不好?”
孟清漪听了这话终于肯抬头看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江泠月不假思索道:“如果泠泠阿姨没有做到,就罚我......”
她靠近孟清漪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孟清漪听完之后立马笑开说:“好!”
她摸了摸孟清漪软嫩的小脸,又压低了声音问她:“清漪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好吗?”
“可是......”
江泠月怕她再说点别的什么,赶紧开口打断道:“清漪能不能回答泠泠阿姨一个问题?”
孟清漪点点头。
她笑着问:“清漪觉得,是叔叔和婶婶亲,还是姐姐和妹妹亲?”
孟清漪眨眨眼,思考了几秒钟之后,一脸单纯地回答:“姐姐和妹妹亲。”
江泠月欣慰道:“清漪真聪明。”
她转身看着孟舒澜说:“泠泠阿姨现在就是你妈妈的妹妹了,我们姐姐和妹妹这么亲,那清漪想什么时候见我,只要告诉妈妈就可以见到我啦!”
孟清漪跟着江泠月看向孟舒澜,别人可能不懂,但孟舒澜知道,她这个女儿真的因为江泠月的几句话有了变化,连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有抵触。
哄好了孩子,江泠月又抱着她返回餐桌。
孟舒澜跟在她身边,说了句:“你真有办法。”
江泠月看着她道:“不把她当小孩子看,沟通起来会容易很多。”
刚才餐桌上凝滞的气氛因为三人回来重回活跃,江泠月没再多做解释,也没看孟舒淮一眼。
饭后江泠月陪着孟清漪在客厅玩积木,张伯也在一旁陪同,棠园里是难得的热闹景象。
江泠月不知道,以往姐弟俩回棠园陪老爷子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走个形式。晚餐结束最多再喝杯清茶就会走,像今晚姐弟俩都陪着老爷子聊天的场面十分罕见。
但他们俩为什么留下来,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天色渐晚,陈阿姨从外头进来,说:“外头下雪了。”
又问屋内众人:“雪若是下大了怕是路不好走,要不要先送清漪回丹桂楼?”
小丫头一听“走”这个字就嚷嚷着不愿意,江泠月搂着她安抚道:“泠泠阿姨送你回去好不好?”
鲜少待客的老爷子今晚也陪着聊了很久,听闻下雪,多少还是担心着孙辈们,便起身说:“时候也不早了,舒澜舒淮也回去吧。”
姐弟俩相继起身告别,江泠月先替孟清漪穿好外套,再将自己围个严严实实抱起了孟清漪。
她转身同老爷子和张伯告别,说下周再来看他们。
二人笑着摆摆手,嘱咐他们路上小心。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开了门,天幕是一片深沉的黑,檐下宫灯将飞雪照亮,雪粒子淅淅飒飒落入林间,在苍松翠柏梢头旋舞。
江泠月理了理孟清漪头上的帽子,抱着她迈下台阶,却不想脚下轻滑了一下,身边的人眼疾手快,立马将她扶住。
“小心。”
江泠月回头,对上孟舒淮漆黑的眸。
她别扭移开,面无表情说了声:“谢谢。”
刚才这一滑吓了卢雅君一跳,她赶紧上前关心二人,对孟舒淮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雪粒子很快挂满她的乌发,卢雅君冲孟舒淮说:“舒淮,你送泠泠回去吧。”
江泠月赶紧说:“不用了伯母,我和澜姐一起走就行。”
孟舒澜跟上前来说:“我们先送清漪回丹桂楼,我再把泠泠送回家。”
卢雅君听了这话,放心道:“那就好。”
孟舒淮全程沉默,江泠月也没看他,径直跟着孟舒澜上了接驳车。
把孟清漪送回丹桂楼,江泠月又哄了她好一会儿才得以顺利离开。
孟舒澜并不知道她现在和孟舒淮住在一起的事情,在那句“好久不见”之后,她也不打算让孟舒澜知道。
所以当孟舒澜问她地址的时候,她直接说了自己租住的小区。
回去的路上两人好像格外有默契,江泠月不提她们母女的关系,孟舒澜也不问她和孟舒淮的事情。
闲聊一些不太紧要的事情,对两人来说都分外轻松。
孟舒澜说以后会经常约她出来,说年底宴会多,她想要有个人陪。
江泠月目前的工作的确不太忙,再加上答应了孟老爷子和清漪,所以她也没有拒绝。
保姆车开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地面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孟舒澜嘱咐她脚下小心,两人挥挥手告别。
江泠月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拎着孟舒澜送她的礼物转身进了门。
飞雪漫天,汽车离开后的地面留下两行青黑的车轮印,江泠月怕冷,匆匆进门拐进了电梯间,自然没有见到那辆眼熟的汽车正碾着乱琼碎玉而来,熄了火安静停在她家楼下。
车门未开,车内的人似乎也没有下车的想法,但车窗缓缓下落,有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渐明,轻烟被窗外风雪卷走,转瞬不见。
江泠月所住的楼层不高,坐在车内稍稍抬眼就能瞧见她客厅的窗户。
灯亮了,有人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
烟灭了,车内晦暗无光,孟舒淮的面容隐在这无边雪夜里,只听得他低沉的嗓音在风雪中说:“回家。”
开门的那瞬间, 江泠月万分庆幸自己走之前没有关暖气。
她换了鞋,脱了外套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又回到厨房给自己烧了壶热水。
她这一晚上的紧绷是在重回自己的房间时得到完全纾解, 这一晚上有多么难熬,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翻包拿出手机,看到孟舒淮的未接来电, 时间停留在下午五点。
点开微信,有他的消息。
[孟舒淮]:怎么不接电话?
[孟舒淮]:去了哪里?
[孟舒淮]:泠泠?
消息的时间也都是停在下午六点以前。
也就是说,她从景山离开后孟舒淮并没有找过她。
她锁上手机, 起身进了浴室洗漱。
她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多少东西,她这房子还保持着离开前的样子,生活用品一样不少。
她找了个抓夹将长发绾起,柔软的衣物被她褪下, 浴室镜中显出她玲珑姣美的躯体。
润白的皮肤上, 那些深浅不一的吻痕还未消散, 那些抵死缠绵的瞬间还停留在昨夜,他一声声沉哑的呢喃好像还在耳边, 但今晚他却对她说:“好久不见。”
昨夜与今夜于她,像是割裂的两个世界, 她的心被这两个世界来回拉扯, 在这巨大的力量中被撕裂。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
她不是孟舒淮的女朋友吗?为什么孟舒淮既要让她住在家里,又要在他家人面前撇清与她的关系?
是他也清楚他们之间的差距, 也知道这段关系注定没有结果, 所以没有必要介绍,对吧?
江泠月双手扣住洗漱台面, 迅速克制住了自己想哭的冲动。
她匆匆转身进淋浴间,打开水龙头试图掩饰自己此刻的狼狈。
热水冲淋身体, 长发随水蜿蜒。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时候流眼泪一定是因为热水进了眼睛,她的眼睛受了刺激才会这么痛。
她才没有这么脆弱,才不会因为孟舒淮一句话就哭到不成样子。
不熟就不熟,她也不想再跟他熟了!
寒夜飞雪,暗影流光,卧室窗帘未合,雪影密密落在地板上,随风轻盈旋舞。
有一缕长烟从杂乱的雪影中缓慢升腾,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显眼。烟灰猝然一折,摔落地面碎裂,夹着烟的人却始终靠坐在沙发,一动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