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雅君瞧着这欢声笑语的场面颇是感慨:“咱们家里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老爷子跟着舒心一笑,依旧没说一句话。
天色渐暗,卢雅君站在屋檐下提醒三人小心些,千万别再摔了。
等两位阿姨将花灯挂完,三人的雪仗也终于歇了晌。
江泠月帮着孟清漪抖干净身上的雪,先让阿姨抱着她进了屋。
她刚才被叔侄俩联手欺负,这时候满头满身都是雪,瞧着有几分狼狈。
外头冷,她那鼻尖冻得红红的,一双眼迎着花灯的暖光,盈盈水亮。
低头整理衣服上的雪时,有双温热的手帮她捋着长发上的积雪,江泠月匆匆抬眼,对上孟舒淮含笑的眼睛。
她瞧了眼屋檐下,卢雅君已经扶着老爷子进了屋,这时候外头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娇怪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孟舒淮轻笑一声,手腕一转将她下巴轻轻托着,江泠月微微一愣,视线忽地一暗。
温热的气息接近,孟舒淮飞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江泠月又惊又慌,立刻紧张兮兮地看向门口,她没好气将身上的积雪扔在了孟舒淮身上,嗔怪道:“你怎么还欺负我!”
孟舒淮俯身朝她接近,指尖从她发红的鼻尖刮过,“晚点让你欺负回来。”
话音刚落,室内传来孟清漪的呼唤,江泠月没接话,赶紧拍拍身上的雪匆匆进了门。
孟舒淮跟在她身后,唇边的笑意未曾消减。
江泠月进门正好迎上张伯期待的目光,他刚从厨房脱了围裙出来,一瞧见她就说:“泠泠啊,快来快来,老先生今儿写了幅字颇是满意,你和舒淮一起来品鉴品鉴。”
江泠月跟着张伯进了老爷子的书房,靠墙一排古朴的书架,上头摆满了各类不常见的艺术典籍,包括书法、绘画、历史文物及古文化研究等等。
江泠月仅是匆匆扫一眼就对老爷子的书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想到一偏头竟看到墙上挂着外公的一幅字,这让她颇是惊喜,原来孟舒淮说的都是真的。
书房内浮着一点松烟墨的清香,宣纸上墨迹已干,未走近时,江泠月只见纸上银钩虿尾、笔走龙蛇,离得近了才分辨出这两行草书的内容。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她缓声念道。
老爷子坐在一旁,笑着说:“看得不错。”
江泠月莞尔:“因为我外公也写过这一句。”
张伯略略惊讶,忽地开口问:“莫非泠泠外公也爱好书法?”
说这话时,孟舒淮刚好走进来,闻言便道:“泠泠外公便是爷爷赞不绝口的江明鹤江老先生。”
“竟是如此?!”张伯惊道。
一向端肃的孟老爷子也因这话惊讶一瞬,但仅是一瞬,他又恢复平常的沉毅神态,说:“难怪同你第一回 见面就觉有缘,倒是真的有缘。”
张伯接过话:“早些年老先生在南城待过很多年,偶然见了你外公的墨宝便念念不忘,时隔多年后才得了墙上这一幅,没想到如今还有这般奇妙的缘分,江老的乖孙竟然就在老先生身边。”
一提到外公,江泠月总是笑得很满足,她看着二位长辈说:“我外公要是知道孟爷爷如此赏识他,一定高兴坏了。”
说者有心,听者也舒心,老爷子笑着问:“那泠泠觉得今日我这幅字可有你外公的气韵?”
江泠月并没有着急作答,而是仔仔细细将这八个字反复看过之后,才思考着说:“孟爷爷的书法有您独特的气势,有我外公的笔下鲜少出现过的......”
她想了想说:“正气。”
老爷子看着她,温和问道:“如何理解?”
江泠月微微侧身正对着孟老爷子,笑着说:“那我们可先说好了,接下来的言论均是我江泠月本人对书法粗浅的理解,跟我外公可毫不相关哦。”
孟老爷子瞧她这股子机灵劲儿,忽地开怀笑了起来:“好好好,都依你。”
江泠月下意识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孟舒淮,也不知是不是这环境加持,她觉得今夜的孟舒淮格外有书卷气,就缺一副漂亮的金丝边眼镜。
二位长辈都期待着她接下来的话,她也赶紧收好了心思,认真说:“方才您说‘气韵’二字,这让我想起外界总是评价我外公的作品有‘仙气’。”
“而他老人家这几十年的确活得像神仙,大半辈子潇洒恣意,写字作画只管自己开心,从不求名利。许多备受好评的作品在书写的当时都只是他的随心之作,能被这么多人欣赏,是他的意外之喜。我外公他生性自由浪漫,所以这么多年才一直保有那股子‘仙气’。”
她这时候看向桌上的这幅字,突然有点不敢开口。
孟老爷子看出来她的犹豫,开口道:“你尽管说。”
江泠月组织了一下语言,说:“在我眼中,仙气为阴,正气为阳,仙气飘逸潇洒,正气阳刚沉稳,是帝王之气。”
“您方才问我‘气韵’,那我也答‘气韵’,孟爷爷笔下的字,无论是笔法技巧、还是形意格调都无可挑剔,唯独您说这‘气韵’,与我外公......截然不同。”
话音落,书房内的气氛骤然沉寂。
江泠月并不知道孟老爷子为何执着于临摹她外公的作品,但张伯知晓,眼见老爷子收敛了神色,张伯赶紧打圆场道:“这神仙和帝王,必然是各有各的好。”
江泠月并不是不懂察言观色,也可以多说些好听的话讨他老人家欢心,可她轻易从作品中感知到了人的状态,她看到了老爷子的心境,她便不想再去说刻意讨好的话。
眼看着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江泠月略略思忖后问他:“孟爷爷,您觉得,何为‘仙’?”
孟老爷子悠悠回神,缓声回答:“超凡脱俗,不受尘世束缚者为‘仙’。”
江泠月看着老爷子沉淀着岁月痕迹的一双眼,说:“但自古以来,这帝王都是人间最受束缚的人。”
老爷子怔然,盯着江泠月目不转睛。
一旁的张伯和孟舒淮对视一眼,视线仍集中在书桌旁的江泠月身上。
江泠月并不知道他们此时心中所想,只觉得气氛凝滞,也许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人出神之际,老爷子忽地一笑,轻松结束了书房内的安静,他起身说:“江先生生了双妙手,而他的孙女长了双慧眼。”
他摆了摆手道:“老张,收起来罢。”
张伯应了一声,上前将书桌上的宣纸收了起来。
孟舒淮起身看着她,眼神很是复杂。
江泠月心有忐忑,待到二位长辈都走出了书房,她才心虚地问孟舒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孟舒淮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安抚道:“爷爷夸你呢,别担心。”
江泠月点点头,笑着说:“我看孟爷爷也是宽容豁达的人,就算我说错话,他老人家也一定不会跟我计较。”
孟舒淮轻笑:“你倒是惯会给人戴高帽。”
江泠月冲他笑得娇俏:“那我也给你戴一个。”
孟舒淮饶有兴致看着她,江泠月想了想,低声说:“我这么可爱,孟舒淮一定爱我爱到痴狂吧?”
江泠月说完这话自己没忍住先笑出来,孟舒淮被她感染,唇边的笑宠溺。
他抬手将她的发胡乱揉了一通,也压低了声音问她:“这到底是给谁戴高帽?”
江泠月挑挑眉不说话,笑得格外欢欣。
家宴的气氛因为江泠月的存在变得格外轻松, 再有健谈的张伯和卢雅君,三人这热火朝天的架势也迅速感染了不爱说话的孟家爷孙俩。
江泠月虽然年纪小,但从小就在接触各类艺术文化, 张伯给她抛什么话题她都能接得住,并且常有一些奇特的观点,一桌子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江泠月也从未想过, 有一天她可以和孟舒淮的家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谈笑。
有些遥不可及的梦好像正在朝她奔来,她如今也可以有梦想成真的能力。
晚餐过后,窗外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江泠月起身往园子里看了一眼,世界黑暗冷寂,唯独那一树花灯明亮,在雪中轻轻摇曳。
红梅映雪, 灯影重重照人团圆, 孟家的团圆, 还缺一对父女。
张伯从厨房出来见江泠月独自立在窗边,以为她生了要走的心思, 赶忙说:“今儿这雪太大了,泠泠就别回去了, 待会儿我叫人将疏影楼收拾出来, 等明天雪小了再回家。”
江泠月笑着应,说伯母已经留她了。
张伯招呼她去书房陪老爷子下棋, 她自知棋艺不佳, 不敢献丑,便温声推拒。
没想到张伯却说:“舒淮下得好, 你和舒淮一起去。”
江泠月看向客厅里陪孩子的男人,蓦地想起了他们在乐园里吃午餐的那一天。
那时候她因为邻座的一家三口对孟舒淮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这时候再看,她曾经幻想的那一切好像也变得触手可及?
她忽地轻笑,明明是想要努力克制自己,怎么会越来越贪心?
卢雅君刚才听了张伯的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眼问孟舒淮:“舒淮,今晚你还回瑶台吗?”
瑶台是孟舒淮和江泠月现在住的地方。
孟舒淮应声抬眸,视线却越过对面的卢雅君落到了身后的江泠月身上。
江泠月心虚,匆匆侧过身回避。
孟舒淮唇角微弯,收回视线缓声回答:“不回。”
卢雅君起了身,说:“那我让赵阿姨去帮你收拾房间,正好也去疏影楼瞧瞧里头的东西齐不齐全,你和泠泠在这儿多陪陪爷爷。”
孟舒淮应了声好,又重新低头教清漪拼她的手办。
黑夜无边,霜雪依旧,孟舒澜今晚其实不必回景山,但她听张伯说江泠月在,便冒着风雪回了家。
车刚停到宁园门口,身后紧接着就有车灯照亮,她看了眼车窗外,是孟震英的车。
孟舒澜虽然心中有怨,但一家人的表面关系还算是和谐,她下了车,主动抽出车门里的伞撑开,踩着积雪来到了孟震英的车旁。
车门打开,一点轻微的酒气泄出,很快消散在风雪中。
孟舒澜叫了声“爸”,孟震英看她一眼,闷声应了,却没再多问什么,径直迈步就往宁园走。
往常卢雅君在家时都会主动出门迎孟震英,今夜没见到人,便忽地想起来今儿是周五。
正好家里阿姨迎出来,孟震英便问:“夫人还在棠园?”
阿姨应声回答:“是的,董事长,先生和江小姐也在。”
“江小姐?”
孟震英疑惑:“哪位江小姐?”
孟舒澜闻言解释道:“是我朋友。”
孟震英忽地侧首看孟舒澜,黑夜将他的情绪隐藏了一部分,可孟舒澜还是看得很清楚。
猜忌,疑虑,埋怨。
两人对视一瞬,孟震英转身:“去棠园。”
孟舒澜撑着伞立在原地,指甲掐着掌心,按下了心头的憋屈和不满。
家中阿姨犹豫一瞬,问孟舒澜也去吗?
孟舒澜默不作声,转身往棠园走。
路面积雪未来得及清理,接驳车无法在积雪路面行驶,父女二人只能步行前往。
白雪覆盖整座景山,连身体呼出的热汽也会瞬间冰冷。
孟舒澜跟在孟震英身后,只觉得想笑。
她的心早就被这景山的冰雪封冻,又何故自我融化再受一次冻?以德报怨,不是她的作风。
接近棠园侧门,踏雪而归的脚步声中,似有清甜柔软的调子穿透风雪钻进耳朵。
孟震英顿了顿脚步,问身边的阿姨:“这大半夜的,是谁在唱戏?”
孟震英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不悦,撑伞的阿姨略略心惊,迟疑一瞬回答:“听这声音,怕是......江小姐。”
孟震英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孟舒澜。
孟舒澜也停下脚步,略抬伞檐看她这位冷漠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只听他冷哼一声,大步迈进了垂花门。
江泠月棋艺不佳,偏偏还被张伯硬拉着陪老爷子下棋,虽说有孟舒淮做军师,但遇上她这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强如孟舒淮也改变不了她输棋的事实。
江泠月愿赌服输,便应张伯的要求唱了牡丹亭的选段,皂罗袍。
好长时间不曾开口唱戏,江泠月一时还有些紧张,特别是对上孟舒淮那道专注的目光,她的心脏在控制不住加快跳动,愈发想要在他的家人面前表现完美。
张伯从老爷子的抽屉里翻了把折扇给江泠月,她利落一甩开,微风拂面,发丝轻舞,脚下轻盈一转,娇艳的面隐于折扇之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红唇微启,她轻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张伯和卢雅君特别捧场,江泠月才唱了一句就立刻叫好,连带着孟清漪也在孟舒淮身前蹦跳着拍手。
江泠月受宠若惊,面上笑意更甚,好像真的有杜丽娘初次游园时的惊喜之色。
手中折扇略略合拢,江泠月裙摆翻飞,左顾右盼,轻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此时孟舒淮眼中的她,眼波流转,身软音甜,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于她都是恰如其分。
世人只识她三分美,他却能尝她十分甜。
是他有幸。
江泠月再唱:[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张伯首先沉醉其中,跟着江泠月的音调摇头晃脑,好不欢欣。
烟花三月的江南,是江泠月口中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只是那杜丽娘心中,既怜春光又怜自己,遂才有这[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张伯和孟清漪叫好的声音掩盖了孟震英开门的响动,书房内无人知晓孟家父女已至,直到随行阿姨在书房门口探头,卢雅君才开口问:“震英到家了?”
一屋子人朝书房门口投去关注目光,孟舒澜侧身进门,一一喊过屋内的长辈。
江泠月一双明眸藏不住今夜的惊喜,她迎上前,一把将孟舒澜抱住,还高兴道:“澜姐,你终于到家了。”
江泠月在高兴之余,明显感觉到孟舒澜身体一僵。
她不知道,在这么多年漫长又重复的时光里,从未有人如此热情主动地拥抱过孟舒澜。
江泠月敏锐感知到了孟舒澜的异常,迅速退开了一步,问她有没有吃晚饭。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关心,孟舒澜却感觉很不适应,就连唇边的笑意也透着僵硬,像是还未从门外的风雪中回过神来。
江泠月回头,看见孟清漪靠在孟舒淮身边,全然没有要上前和自己妈妈打招呼的意思。她今晚也没再自作主张,安静退到一旁不作声响。
张伯说去厨房下点馄饨做宵夜,卢雅君起身去看孟震英,孟舒淮带孩子,孟舒澜坐到老爷子身边说话。
一家人团圆和谐的画面,唯独江泠月是外人。
心头猛地涌上来手足无措之感,她不由自主向孟舒淮投去求助的目光。
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孟舒淮恰好在这时候抬头,那一瞬间的对视,什么话都不用多说。
他拍拍清漪,轻声说:“去找泠泠阿姨玩。”
孟清漪也像是突然想起来她的泠泠阿姨,抱着手里的一堆玩具就去了江泠月身边。
江泠月抿抿唇,将笑意小心藏好,甜蜜却已从心头漫溢,迅速遍布全身。
孟舒淮起身往外走,听见父母在餐厅谈话的声音。
“少让他和舒澜的人接触,她那些个朋友揣的什么心思你这个当妈的不清楚?!大半夜咿咿呀呀的像个什么样子?!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也叫你们乐得忘乎所以!”
“你在说什么呢?!”
卢雅君并不知道孟震英这股子邪火究竟是从何而来,在她眼中,江泠月漂亮乖巧、真诚善良,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居心叵测?就是上不得台面?
况且江泠月并没有与自己儿子过多来往,哪有他说的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卢雅君心中恼怒,不满道:“人家是应爸的邀请来家里做客,这时候还在爸的书房坐着,你说这些是要叫人笑话我们孟家待人无礼吗?”
孟震英怒道:“她是晚辈我是长辈,谁敢说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