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夫妻
姜榕进去沐浴,念及他喝了酒,郑湘放心不下,便进了殿内。哗啦的水声越来越清晰,郑湘转过屏风,就看见浴桶里的姜榕。
“要不要一起来?”姜榕热情相邀。
“还记不住上次的教训?”郑湘想起那一次,洗澡水把殿内漫了,地毯上水汪汪的,踩着如同水草般。
西暖阁的地毯全毁了,几凳屏风的腿都泡裂了,殿内晾了几天才重新入住。
姜榕不好意思地笑笑,强笑道:“那次是意外,意外。”
郑湘从屏风上拿了一块雪白的布巾扔过去,正好扔到姜榕的头上,道:“水马上凉了,你又喝了酒,小心生病。洗完就起来。”
姜榕很快洗完澡,又被郑湘灌了一碗醒酒汤,才进内室休息。
他唉哟唉哟地呼着头痛,枕在郑湘的腿上,可怜道:“头疼,你给我揉揉。”
郑湘一边给他揉头,一边道:“你也是,不能喝酒硬要喝酒,喝了酒又难受。”
姜榕闭着眼睛,享受湘湘难得的照料,舒服地直哼哼:“今日高兴,喝点酒,没什么……”
郑湘手上一用力,姜榕应景地“嘶”了一声。“知道疼就好,酒伤身体,明日看你头疼不头疼。”
姜榕笑道:“有你贴心照料,我明日必当一如平常,精力充沛。”
郑湘笑了一声,点了他的额头道:“哼,以后再喝酒就把你扔到宣政殿,不管不问,让那些宫女寺人照料你。”
姜榕忙出声:“千万别。头晕着正难受,他们劝个汤药就像要了他们的命,不如你好。”
郑湘啐了一口:“呸,喝了酒身子不舒服,心里又烦躁,你万一发个酒疯杀了他们怎么办?谁不怕?”
“你不怕。”姜榕一本正经道。
郑湘哼了一声,认同这句话,又道:“你好些了没有?”
“唉哟,头还晕着。”姜榕又叫起不舒服。
郑湘狐疑:“你莫不是骗我伺候你?”
“我哪能骗你?我和柳相两人整整喝了一坛并一壶烧酒。”姜榕道。
郑湘听了,手一停,气呼呼道:“这么多?你还想喝死不成?”
姜榕闻言,蓦地睁开眼睛,抓住郑湘的手往下一拉,脸上露出侵略味十足的笑容,沉声道:“有你在,我可舍不得死。”
郑湘冷不丁对上姜榕的眼睛,她的身影给那双眸子笼了一层纱,但依然明亮得动人,就像初见时一样。
郑湘忍不住笑出来,手挣脱出来,捧着姜榕的下巴,朝那双眼睛吻上去,轻纱的衣带落在姜榕的脸上仿佛一片片羽毛在他心间飘过。
“我发现我在你的眼中很美,比镜中更美。”
“那是自然,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何况你比西施更美。”
郑湘嗔了一声姜榕的轻狂,然后与他并肩躺着,叹息道:“我今天在镜中发现眼周有一条细纹。”
姜榕抓住郑湘的手,努力睁眼抬眉龇牙咧嘴,然后将她的手往脸上一按,半响问:“你摸到了多少条皱纹?”
郑湘惊愕之后失笑,调皮一笑:“这哪是皱纹,分明是大周江山。”大周幅员辽阔,山川丘壑交错。
姜榕将人往怀里一揽,道:“老夫老妻了,早已过了讲究这个的年纪。”
郑湘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你当年讲究时,眼光可挑剔了。”说着,慢慢睡着了。
姜榕安抚地拍着郑湘的后背,心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湘湘在他的眼中也如当年那样耀眼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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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母亲来!”姜榕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鬓发披霜,额头顶着退烧的布巾,但仍用力地捶着床榻道。
姜灿忙道:“已经派人去叫了,去叫了!阿娘马上就回来。”
一眨眼到了显德二十七年,便是一向身体健康的姜榕也到了迟暮之年。
有人年纪大了,变得格外宽厚温和,有人却变得更古怪了,比如姜榕。
“再派人去叫!”姜榕吼道。
“好好好,来人,再去催,让阿娘快点回来!”姜灿的额头出了一层汗。
“不行!车子跑得快了,磕着碰着你娘该怎么办?你这个不孝子!”姜榕骂道。
陆凤仪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郑湘心中担忧,于是回到忠敬候府住了两日照顾母亲。
殿外,一位麦色肌肤的美人儿将马鞭扔到宫人的怀里,三两步上了台阶,对着一位十三四岁的美少年,急切问:“阿唐,爹怎么了?”
阿唐龇牙小声道:“咱爹昨天吃了个梨,又喝了口酒,肠胃不适,太医看了不碍事。老人家正躺在床上训老二呢。”
姜焱,也就是小鱼,心中一暖,脚步停下来,踮脚探头往里看:“娘还没回来?”
“谁在说话?进来!”殿内传来中气十足的叫声。阿唐给姐姐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目送她去听训。
阿唐是姜榕的老来子,足足比姜灿小了十二岁。自阿高出生后,郑湘和姜榕的避孕做得不错,但没想到郑湘三十三岁又怀孕了,生下一子,小名取作阿唐。
“爹,你好些了吗?”姜焱进去,看见父亲的脸色,一惊,关切道。
“死不了。”姜榕刚要坐起来,姜灿就在父亲背后垫了引枕,手刚要去扶,就被姜榕一巴掌拍开。
“我还没到需要搀扶的地步。”
姜灿看着被打红的手背,陪笑道:“爹你身子好着呢,是我多事了。”
姜榕哼了一声,对姜焱的态度缓和了很多:“太医说我是风邪入体,并不是因为吃什么梨。”
姜焱连连点头,道:“太医医术高明,知道病灶所在,对症开药,爹一定能早日康复。”
姜榕挥手道:“嗯,你去外面歇着去。屋里都是药味,熏人得很。”
“我陪陪爹。”姜焱得到父亲生病的消息,即刻骑马过来了。
姜榕一起缓和道:“去吧去吧,这里有你兄长就够了。你气息都没喘匀,到外面喝杯茶缓缓。去吧。”
姜焱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在四肢八骸中激荡,她朝父亲行礼,才去了外间和阿唐一起喝茶。
阿唐朝姜焱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姜焱一脸看猴的样子,慢悠悠问:“你要说什么?”
阿唐小声道:“姐姐,我能和你一起出宫玩吗?”
姜焱一口拒绝道:“我要在宫里住几天等爹康复了再走。”
阿唐惊道:“你竟然舍得住宫里?”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宫人簇拥着郑湘从殿外进来。姜焱和阿唐立刻起身行礼。
郑湘朝阿唐微一颔首,路过姜焱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怒气,道:“你别走,等会我有话问你。”
阿唐惊讶地看向姐姐:“姐姐,你干啥事把阿娘惹怒了啊?”
姜焱神色一凛,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说罢跟在母亲的后面进了内室。
姜榕看到郑湘眼睛一亮,笑道:“我不过生了场小病,你怎么回来了?代国夫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些了。”郑湘转头对屋里的三个孩子,道:“你们都去吧。小鱼,你去紫华宫呆着。”
姜灿等三人告辞离去,郑湘坐在榻边,伸手摸了摸姜榕的额头,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低热,药吃了吗?”
“已经吃了。”姜榕乖乖道。
郑湘想要数落几句他不爱惜身体,但看到姜榕的脸色,忍不住心疼,只得道:“往后注意忌口。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姜榕小心翼翼道:“知道了,知道了。”
郑湘道:“你睡一觉,我在这儿守着你。”
姜榕摇头道:“屋里味大,你去外间休息。”
“睡吧。”郑湘不容置疑地扶姜榕躺下睡觉。
姜榕连吃了两天的药,又恢复了精力和活力。郑湘才将姜焱做的混账事说给姜榕。
郑湘育有三子一女,三子的妻家都是姜榕选的,姜灿娶了赵国公的闺女李瑶芝做太子妃,阿高的妻子来自江南的世家,阿唐的未婚妻是勋贵人家的女儿。
唯有这个女儿,姜榕心疼她,让她自己选驸马,不拘勋贵世家,不分南北,只要她能看上眼,就允了。
姜榕对这位独女极为喜爱,在京师为她盖了一座华丽的公主府,宫中仍保留着她居住的宫殿,一切待遇同长公主。
“啊?我原先瞧着李非是好的,没想到竟然如此怠慢皇家公主,来人将那贱婢杖毙,再将李非杖责三十以儆效尤。”姜榕听到女婿有妾,女儿有情人后,立马道。
郑湘忙道:“男人没那个心思,那个女人敢惹老虎吗?”
“那就杖责五十,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她命够不够硬?”姜榕改口道。
郑湘道:“算了,我听闻她都怀孕了,一棒子下去一尸两命。造孽。那李非也不能打,打了他,小鱼面上岂会好看?”姜榕不乐道:“那要如何?难不成把小鱼的那个……那个马奴杀了?”
“杀了他?你要被小鱼怨一辈子。”郑湘气呼呼道:“和离,让他们俩和离。咱们的女儿受不了这气!小鱼的女儿接到宫里我来抚养。”
“混账东西,给他脸了,我把女儿下降给他,竟然不感恩戴德地供着,还敢有花花肠子……”姜榕骂骂咧咧。
帝后商量妥当后,叫来姜焱。姜焱战战兢兢地来到父母面前,心虚不已。
郑湘瞥了姜焱一眼,哼了一声道:“说吧。”
姜焱抬头看了眼正堂上坐着的父母,吞吞吐吐道:“人是我选的,是好是歹,我受着,男人都会犯错。我和他说好了,他养他的小妾,我养我的情人,谁也别管谁。”
“他还敢这样说,放他娘的狗屁!”姜榕勃然大怒。
郑湘拿着茶盅往托碟里重重一砸,一双眼睛盯着姜焱道:“什么人是你选的,是好是歹你受着?本不是你的错,你这么抢着认错,是赶着去投胎吗?”
姜焱一愣,嗫嚅:“阿娘……”
郑湘怒道:“你脑子被狗吃了,这样离谱的条件,你就答应了?怎么着还等着百年之后,那小妾的儿子给你哭孝摔盆啊?
你爹雄才伟略,富有天下,自我入宫后,后宫再无新人,也无新出的异腹之子。不老实就是不老实,不要找什么借口。”
“对,你娘说的对。”姜榕附和道。
姜焱不知所措道:“阿娘……”
郑湘一拍桌子道:“和离。”
姜焱踌躇道:“这样不好吧,有损皇家颜面。”
郑湘撇嘴道:“你看看史书就知道了,皇家就是最没脸没皮的一群人。”
姜榕轻咳一声,默默地吃茶。
姜焱道:“只怕他不同意。”
郑湘冷笑:“和离和丧偶让李家选一个。你不用回去,我让你舅舅出面,他们若是好商好量那就罢了,若是敢闹……呵呵……”
姜榕道:“你同不同意和离?”
姜焱想起往日的恩爱,又想起背叛的愤怒,半响,毅然决然道:“和离。”
姜榕笑起来:“这就对了,好孩子,我宵衣旰食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你们几个长乐无忧的,要是天天憋屈,我还干什么皇帝?
再说了,你身上有爵位,难道要传给给你添堵那人的孩子?他们或许以为忍着你养人,而公主府的权势和爵位就是回报。
放他娘的屁,做白日梦呢!欺负我闺女,吃我闺女的嫁妆,没门!”
郑湘摆手道:“你回去吧。我派人给你舅舅说一声,早些把李非这狗屁倒灶的事情解决了,免得在你爹生辰前闹心。你这孩子不省心,早说早就办妥了,还能等到现在?”
“去吧去吧。”姜榕摆手。
姜焱告辞,临走道:“那个……爹,阿娘,这事和赵真无关。”
“什么赵真赵假的,与他有什么关系?”姜榕疑惑。
郑湘提醒道:“那个马奴……”
姜焱道:“赵真不是马奴,他是被掠卖的良人。”
姜榕听到掠卖的良人,突然想起年初女儿曾给他上书,说西南边地的府君伙同豪强,掠卖治下蛮夷。
姜榕立即派巡按清查此事,查实后,府君豪强并一干要犯全部人头落地,其他人要么贬官,要么流放,要么籍没为奴。掠卖的人被追回,恢复良籍,朝廷又多加安抚。
“他不是和巡按一起去办案找人,怎么又回来了?”姜榕问道。
姜焱讪讪一笑。
“我管不了你,去吧。不过你要注意,不能随意折辱打骂身边之人。”姜榕谆谆教导道。
郑湘补充道:“你别不在意。你回去看看郦邑公主、阴城公主和兰陵公主都是怎么死的。”
“我记住了。”姜焱初不以为为意,等她看清几位公主的死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更加坚定和离的心思。
姜焱走后,姜榕嘴里骂着“狗币崽子”“混蛋”“瓜娃子”。郑湘派了御前的小梁公公去忠敬候府传旨。
小梁公公如今是梁公公了。梁忠去年得了一场病,药石无医,人没了。到了姜榕这个年纪,开始慢慢送别友人了。
郑湘看着外面秋高气爽,便与姜榕道:“咱们去外面走走,别为这起子小事伤了身体。”
两人出了蓬莱殿,在银杏树下漫步,地上铺了一层金色的落叶。
“我让他们不要扫。”郑湘指着枝叶交织成的金穹顶和满地的金黄,笑道:“这是不是很好看?”
“真好看。”姜榕不住地点头附和道。
两人边走边说话,郑湘抬头眺望远方,青山隐隐,北雁南飞,突然说:“阿高想必已经启程了吧。”
阿高十岁时被封为赵王,二十岁时就藩云中。他的异母兄长吴王姜煊改封楚王,二十岁时就藩荆州。
姜榕握住郑湘的手,郑湘转头一笑:“他受万民供奉,自然也要担起责任。”
秋风徐徐,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二人徐徐前行的身上,给巍峨的皇城添了几抹温柔。
郑洵办事效率极高,接到圣旨后,立马坐车去了李府,开门见山道:“驸马无德,配不上公主,你们上书自请和离。”
李父李母大惊失色,陪笑道:“侯爷,小二无状,何至于此?我让人处理了那贱婢,再打驸马一顿,盯着他日后要好好待公主。旁的不看就看在小孩子的份上,求你帮忙说项说项?”
“我来不是给你们商量事的。”说着,他朝皇宫的方向拱手,道:“陛下仅有公主一女,疼爱无比,却被无知小儿如此糟践。陛下和皇后大怒,也正是看在孩子的面上让二者和离,若是闹大了……”
郑洵说完冷笑,不理会这对父母的苦求,甩袖离去。
次日,李父果然上书以其子德行有亏,举止无状,请求他与公主和离。姜榕不允。李父再三上书,姜榕才允驸马和公主和离。和离之后,李父被外放刺史,带着儿子李非一同上任。
公主府中关于前驸马一切的痕迹都被抹除,李家人走后,姜焱就被放回了公主府。
一出宫门,姜焱就如鸟出樊笼,自由畅快极了。
姜焱跨上马,风一样地往公主府驰去,将宫女侍卫远远抛在后面。
穿过巍峨的牌楼和郁郁青青的松柏,姜焱下了马,提着裙子往里面疾走,突然她仿佛看见一阵犹如林间溪畔的清风,顿时停下脚步,莞尔一笑。
“我回来了,你没走?”
那阵清风朝姜焱吹来,葱绿色裙摆荡起一圈圈涟漪,就像春风吹皱的春水。
姜焱从赵真的怀抱中站好,半是亲昵半是撒娇:“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她娘说李非就是一本她翻过的劣质书,过气的东西永远不能出现在公主府里惹她生厌,于是下令将公主府关于前驸马的一切全部清除。
姜焱生怕赵真也被一起清理出去。
谢天谢地,人还在。
“沐浴更衣,辞旧迎新,你等我回来。”姜焱骑马回来,风尘仆仆,回过神来,顿时不好意思,又如一阵风一样去沐浴了。
“你到雪芦堂等我。”如山泉流淌般的声音遥遥传来。雪芦堂临水而建,两侧是芦苇丛,北面推窗见水。
姜焱匆匆沐浴好,换上石榴红团花襦裙,外罩白纱大袖衫,乌发挽成堕马髻,摇着团扇,施施然,在宫女的簇拥下来到雪芦堂。
公主眉如新月,眼似双星,璀璨而富有野性,身量苗条,仪态万千,款款而来,就像传说中的神女从山峰下降。
姜焱随意地半靠着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息:“我算是活过来了。”
“嗯?陛下惩罚了你?”
姜焱摇头道:“没有,宫里的景色看腻了,爹娘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蕾蕾尚小,没有人能说上话。哦,对了,我被阿娘按着临帖写字,写了五百遍。”
其实不是临帖,而是郑湘押着姜焱将“我是公主”写了五百遍,说这是家传。
“不提了,吃菜,吃菜。宫里的菜也吃腻了,不如府上的好吃。”姜焱忍不住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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