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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香拨(绣猫)


“是赤豹,不是白虎吗?”
还对白虎耿耿于怀啊……翁公孺目光在李灵钧脸上盘旋,“郎君,”他意味深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李灵钧狭长的眼尾将他淡淡一瞟,“你知道我梦见什么?”
翁公孺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失言了。自从那封请功的奏表递到御前,有多嘴多舌的人把他在薛厚跟前的旧账翻了出来,打了一通口水仗,连蜀王也碰了一鼻子灰,李灵钧看他那眼神就不对劲了——这人眼里一点揉不进沙子。翁公孺忙刹住话头,举目一望,他用鞭梢指着山头上盘旋的鹞鹰,“郎君看,人说‘鸢跕方知瘴,蛇苏不待春’,这种地方,光要从中原调兵过来,怕都没人肯听令,也不怪陛下和韦使君姑息乌蛮人了。”
李灵钧抬起胳膊,将缰绳一振,马蹄越过藤蔓,继续往前走着。到了驿站,李灵钧接过邸报,“咦”一声,说:“陛下果真封了施浪家的女人做大鬼主,还赐了她一个括苍夫人的名号。各罗苏没有奏疏。”
翁公孺道:“既然是金雕选中的阿各达惹,各罗苏也没有话说。这两人虽然是兄妹,却势同水火,郎君没听说吗?乌蛮内讧,达惹投靠剑川,对朝廷来说,是件好事。”
李灵钧摇头,叫人把舆图展开,说:“各罗苏先后筑龙口、邓川、太和、阳苴咩,这是为抵御西番人。现在西番人无瑕南顾了,阿各达惹却还在筑城,绕着洱河南北九重城池,拓东、拓东,这是抵御西番,还是觊觎汉地?”
“郎君是说,阿各达惹和各罗苏在一唱一和,都意图中原?”
李灵钧哼一声,“达惹是从姚州逃到乌蛮的,她和朝廷之间——还隔着段平的仇呢。”
翁公孺正在思忖,李灵钧把邸报看完,却狠狠拍在案上,冷笑道:“看吧,这就是陛下姑息各罗苏的后果!”
翁公孺忙把邸报接过来看,也吃了一惊。月前弥臣国向朝廷求援,称乌爨有吞并之心,皇帝只聊做赏赐,算是抚慰,政事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战报传来,弥臣国已经被爨兵攻占了,堂堂国君、皇帝亲封的藩王被发配丽水为奴。
翁公孺道:“弹丸小国,占也就占了,这样一来,朝廷的面子可不好看。”
李灵钧道:“你以为各罗苏是个贪图蝇头小利的莽夫吗?他是拿弥臣在试探陛下,陛下的纵容,要助长他的野心了。”
翁公孺翻看邸报,“韦康元倒是有上书请罪。”
这个时候主动揽罪,也不过是挽回一点皇帝的面子。李灵钧断然道:“文过饰非而已。这个人也是个钻营之徒。”急躁的情绪在胸口闷着,李灵钧皱紧了眉,“陛下……”
皇帝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太昏聩了。
翁公孺揣摩着李灵钧的脸色,“郡王遥领姚州都督,奉旨羁縻诸蛮州,如果被爨人得寸进尺,略失汉土,怕迟早要被陛下迁怒……”
李灵钧睨他一眼,“你有话直说。”
翁公孺悻悻地说:“达惹敢以血饲鹰,未必没有称霸乌蛮的野心,各罗苏也未必不忌惮她。郎君想知道达惹跟各罗苏是真不睦,还是假不睦吗?达惹带着自己的女儿,到处使美人计,为什么不索性叫韦康元的儿子娶了达惹的女儿?她一个女人,如果心怀不轨,大概不敢把女儿送到汉人的手上。”
李灵钧一怔,“你也说了,达惹敢以血饲鹰,不是普通的女人。如果她真的心怀不轨,敢把女儿送给韦康元,哪又怎么样?”
翁公孺拈着唇边的短髯,微笑道:“不怎么样,要是乌爨敢妄动,不过少一条人命而已。”他忍不住露出了尖刻的本性,“郎君明知乌蛮人的野心,为什么却又瞻前顾后起来了?难道是顾忌什么人吗?”
李灵钧坐在案边,冷眼看着翁公孺,“我所顾忌的,也不过陛下和殿下两个人而已。你千方百计想要把达惹的女儿送到韦康元手上,是为了离间,还是为了报私仇?”
翁公孺脸色蘧变,“郎君难道是这样看我的吗?”
李灵钧没有和他争辩,“我要更衣了。”
翁公孺只得起身。这时王府的内侍来驿馆相迎了,并带来了蜀王的钧旨——韦康元撮合保媒,蜀王府和皇甫家的亲事议定了,皇甫达奚不肯担上一个见风使舵的臭名声,蜀王倒很体谅,说婚事不必大张旗鼓,但六礼聘娶绝不能省俭。
李灵钧对这事不怎么感兴趣,还是耐心听着内侍细述六礼的仪程。
内侍说完了婚仪,还想讨个好,“听说皇甫家的娘子……”
“知道了。”李灵钧猝然打断他,转而对翁公孺道:“你写信给韦康元,看看他的意思。”
“是说……达惹的女儿?”翁公孺还在发懵,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李灵钧颔首。
他回心转意了,翁公孺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忌惮,复杂的神情凝结在脸上。
李灵钧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略显嘲弄地说了一句:“离间计使不好,小心反而被别人离间。封大鬼主的事张芒查很出力,难保达惹没许诺他什么好处。要是这事弄巧成拙,”他被内侍伺候着解开革带,一张清隽的脸,泰然得看不出端倪,“你一条命,不够请罪的。”
“是。”翁公孺忙低头退出来。在廊下一转过身,他面灰如土。外头暮色正苍茫,六年前他由剑川入蜀时,望着卧龙般的苍山十九峰,是何等的踌躇满志?翁公孺哀叹一声——投奔东阳郡王这一步,怕是走错了。
回到寝房,翁公孺有些魂不守舍,喝完一杯冷茶,他倒在榻上,望着帐顶发呆。
有隆隆声遥远地传来了,像城楼上的夜鼓,也像寺庙里的晚钟。翁公孺还琢磨着李灵钧那隐含威胁的一句话——爨人作乱,对东阳郡王来说,兴许正中下怀,到时候,他这个薛厚的旧人,怕会成替罪羊。翁公孺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爬起身来,随便卷了两件行李,就趁着夜色出了门。
在驿站门口,翁公孺和一队疾行的骑士撞上了,险些被马蹄踩到胸前,翁公孺踉跄着后退。
又是蜀王府的信使,举着火把,官府的役人也簇拥着,吆喝着。
前脚才报喜事,后脚又来。翁公孺瞟到役人背后黑色的旗帜,心里生疑了,在驿站外头,钟鼓的声音闷雷般连成了一片,翁公孺下意识惊呼,“是爨兵攻入剑川了?”
“陛下驾崩了!”信使跳下马,将翁公孺搡到一旁,抓住驿臣的衣领就吼道:“陛下驾崩了!蜀王殿下有令,请郡王即刻进京!”那驿臣白天得知了东阳郡王的婚讯,才叫人把红绸子、红灯笼都挂出来,听到这话,恍惚地往回走,“陛下驾崩了,”他惊醒了似的,“把这些红绸子、红灯笼都撤了!”
蜀王要继位了……翁公孺浑身一个激灵,当机立断,将包袱丢在马厩里,拔脚冲进李灵钧的院子。
李灵钧听到响动,已经起来了。他夜里是和衣睡的,乌靴和锦袍都在,不显得慌乱,坐在案边,一言不发地听完噩耗,他先发问:“陛下驾崩时,殿下、代王、皇甫相公、太原郡公,这些人都在?”
“都在。”
“鄂国公在鄯州?”
“是,殿下……”那信使忙又改口,“不,陛下已命人八百里加急,往各州县、还有晋王、齐王等封地去报丧了,陛下还有旨,鄂国公、各位藩王,各镇的节度使们,都不要擅离驻地,等丧仪议定后,再奉诏进京。”
“大兄和二兄那里,也有人去报讯了?”
“自然也有朝廷的驿递到两位郡王的衙署,”信使意会,“我是陛下单独嘱咐的,”他声音低了,“陛下请郡王赶快回京,不要耽误。”
“知道了。”李灵钧紧握的拳头放开了,脸上有种猝然的平静,随即叫人去取素服来换。
翁公孺大步走进来,伏地叩首,“郡王,节哀。”他把头抬起来,眼里却洋溢着喜气。
李灵钧这会温和多了,“三更半夜的,原来翁师傅也没睡吗?”
翁公孺不敢说话,听李灵钧若无其事地说声“启程吧”,他忙起身,微微松了口气。
李灵钧正了衣冠,被人簇拥着上了马,他这才想起问信使,“先帝是……”
信使喝退了役人们,和李灵钧错开半个马身,在夜色里缓缓地并行。他左右看了看,说:“宫里的人传说……先帝的魂魄是随韦妃去了。”
像黑夜的一道闪电,李灵钧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什么?”
信使侧过头,声音更低了,“先帝是受了惊吓驾崩的。”

第67章 姹女妆成(九)
李灵钧推开厢板,转身落座,信使也跟着挤进来了。夜鼓一叠声响,把梦震碎了。 李灵钧道:“你说。” 信使定了定神,“当初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番僧苏尼,郎君还记得?” 李灵钧有了不妙的预感,“是他?” “这番僧奉旨住在南内时,常在御苑里对着狮虎诵经,那些猛兽就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听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摇头晃脑,宫人们都以为是异相。先帝知道他精通佛理,善于调伏百兽,也叫他去讲过几回经。那一天,先帝在听《贤愚经》……“ 李灵钧对佛经也略有涉猎,立即反应过来,“摩诃萨埵以身施虎?“ “正是。听到这一节,苏尼请先帝到御苑去看他伏虎。皇甫相公说,滇虎凶猛,以前在碧鸡山就闯过祸,请先帝止步……” 碧鸡山那一幕,李灵钧记得很清楚。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乌爨人进贡的老虎,果然……之后呢?” 信使道,“皇甫相公请先帝不要涉险,苏尼却说:老虎是至阳之物,能够噬食鬼魅。先帝申斥了皇甫相公,携群臣驾幸御苑。苏尼讲完《贤愚经》,又念了一段……”在摇晃的灯影里,信使瞟着李灵钧晦暗的脸色,“佛陀杀子的偈语。先帝不悦,要将苏尼问罪,那只乖顺的老虎就突然发了狂。“ 李灵钧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先帝是被……“ 信使忙道:“只是腿上受了一点轻伤,但当晚回去后,先帝心情烦躁,寝食难安,挨到下半夜,突然犯了头疼病,太医和相公们赶到时,已经驾崩了。” ”先帝犯病时,是哪些宫人在侍奉?“ “是婕妤崔氏。这个女人满嘴胡言乱语,现在还被幽禁在掖庭里。” 李灵钧对崔氏是深刻的厌恶,“传信给陛下,她的命,不必留了。” “是。“ “还有那个番僧苏尼……”李灵钧皱眉。苏尼是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这件事追究起来,难保齐王和薛厚这些人不会借机发作。几十万的大军,都在藩镇虎视眈眈,他当机立断,命令道:“换一批快马,火速回京。那个僧人苏尼,先不要治他的罪,问清楚是不是乌爨人指示……”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
李灵钧推开厢板,转身落座,信使也跟着挤进来了。夜鼓一叠声响,把梦震碎了。
李灵钧道:“你说。”
信使定了定神,“当初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番僧苏尼,郎君还记得?”
李灵钧有了不妙的预感,“是他?”
“这番僧奉旨住在南内时,常在御苑里对着狮虎诵经,那些猛兽就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听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摇头晃脑,宫人们都以为是异相。先帝知道他精通佛理,善于调伏百兽,也叫他去讲过几回经。那一天,先帝在听《贤愚经》……“
李灵钧对佛经也略有涉猎,立即反应过来,“摩诃萨埵以身施虎?“
“正是。听到这一节,苏尼请先帝到御苑去看他伏虎。皇甫相公说,滇虎凶猛,以前在碧鸡山就闯过祸,请先帝止步……”
碧鸡山那一幕,李灵钧记得很清楚。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乌爨人进贡的老虎,果然……之后呢?”
信使道,“皇甫相公请先帝不要涉险,苏尼却说:老虎是至阳之物,能够噬食鬼魅。先帝申斥了皇甫相公,携群臣驾幸御苑。苏尼讲完《贤愚经》,又念了一段……”在摇晃的灯影里,信使瞟着李灵钧晦暗的脸色,“佛陀杀子的偈语。先帝不悦,要将苏尼问罪,那只乖顺的老虎就突然发了狂。“
李灵钧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先帝是被……“
信使忙道:“只是腿上受了一点轻伤,但当晚回去后,先帝心情烦躁,寝食难安,挨到下半夜,突然犯了头疼病,太医和相公们赶到时,已经驾崩了。”
”先帝犯病时,是哪些宫人在侍奉?“
“是婕妤崔氏。这个女人满嘴胡言乱语,现在还被幽禁在掖庭里。”
李灵钧对崔氏是深刻的厌恶,“传信给陛下,她的命,不必留了。”
“是。“
“还有那个番僧苏尼……”李灵钧皱眉。苏尼是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这件事追究起来,难保齐王和薛厚这些人不会借机发作。几十万的大军,都在藩镇虎视眈眈,他当机立断,命令道:“换一批快马,火速回京。那个僧人苏尼,先不要治他的罪,问清楚是不是乌爨人指示……”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个番僧的生死简直不值一提,因此他的表情很平淡,“老虎发狂伤人时,是他挡在了前头。”
一个善于调伏百兽的人,却被自己养的老虎咬死了?李灵钧一怔。
“所以宫里传得更玄了,有人说,他是效仿佛陀,以身施虎。还有……“ 信使的脸上露出疑惑,“先帝驾崩后,陛下命人去搜苏尼的禅房,在他的枕头下搜到了一件韦妃的旧拨子。郎君不觉得那个番僧长得有几分女相吗?所以宫人们又说,他是韦妃的转世,虎口下救人,正是为了报答先帝昔日的恩情。”
李灵钧久久地沉默着,忽而一笑,“韦氏和先帝,真是……情深义重。”
信使摸不透,“郎君也觉得,他是韦妃转世?”
“兴许吧。”李灵钧他脸上的神情,似讥诮,又似感慨,“既然已经报恩随先帝去了,以后谁都不用再提韦妃这两个字了。”他推开厢板,轻轻透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信使要退下,李灵钧提醒他:“内苑的滇虎性情狂暴,要尽数捕杀。还有,乌爨进贡的香、茶、药、还有一应器具,都不要再进呈御前,先封存在库房,留待查看。”
翁公儒在马上竖起耳朵。信使疾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他扭头去看李灵钧的侧脸——这半天功夫,翁公儒乍喜乍忧,心情很澎湃,李灵钧却比他冷静。
“皇甫达奚有召皇甫佶回京吗?”
“现在回京,不等于踏进龙潭虎穴?”翁公儒道,“他跟随韦康元在守剑川。”
西岭横亘在月色中,这里没有长安的笙箫,只有静谧的山影,西番和乌蛮在山的背后窥伺。李灵钧道:“我们这趟回京,也不会久待。”
翁公儒小心地凑近了车壁,说话听音,他知道先帝驾崩这事,乌爨是脱不了干系了。“正好可以借着弥臣国这件事,召各罗苏父子进京问罪。云南王世子宿卫,本来就是惯例……”
“你觉得他还会自投罗网吗?”李灵钧挥手放下车帘。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伴白虎而行的女人。
皇甫南。
阿姹从寨子下了山。她看见罗苴子回城了,耀武扬威的。汉地正在举国丧,各罗苏也递了告祭的国书,但乌爨六部没人把它当回事,绣花衣裳照样穿,转转酒照样喝。弥臣亡国了,被掳回来一批安南奴隶,是要发配到丽水去淘金的。
阿普笃慕高高地骑在马上,用鞭子把一个乞求的安南奴隶赶开。这一仗打都很轻松,他没怎么挂彩,但脸上很漠然。
石城筑起来了,包围着碧鸡山。达惹对阿普笃慕的提议嗤之以鼻,但她在城下立了碑,用汉字镌了“拓东”两个字。阿普没有留意那两个字,把奴隶赶进了寨子,他就回太和城了,身后跟着他的娃子们,也裹着皮甲,举着弓刀。他们不嬉皮笑脸了,有了肃杀的味道。
达惹把金雕从哀牢山请了下来,供奉在神祠里。阿姹看着达惹把肉干丢给金雕,在一旁不说话。
金雕守在铁杆上,把铁链拽得哐啷地响。达惹脸上笑笑的,“好阿普,出息了,两个月不见,连声姑姑也不叫,拍拍屁股就回各罗苏家了。”她斜了阿姹一眼,“别拉着脸了,人家可没看你一眼呢。”
阿姹的睫毛不安地抖了抖,她低下头,“阿苏拉则死了。”
“嘘,”达惹的手指按在她娇嫩的嘴唇上,“死的是苏尼,不是阿苏拉则,各罗苏自己都不敢承认,你叫喊什么?”达惹显得无动于衷,“阿苏拉则心里,是没有乌爨的。你舅舅不提,我们不提,阿普才从弥臣回来,哪里知道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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