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吕盈贞怕夜长梦多,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即刻启程回长安。 皇甫南脱下吐蕃婢女的氆氇袍,换上了汉人的素褐短裘, 和李灵钧并肩进马车时,翁公儒勒住缰绳,在马上扭头看着,无话可说了。
马车刚一动,李灵钧手指掀起布帘,说:“我们去无忧城。”
要和吕盈贞分道扬镳了。翁公儒意会,驱马靠近了车壁,“无忧城现在是韦康元的部将在镇守,自剑川到无忧城,一百多个堡寨,多数还被爨兵占领,没有陛下的旨意,各罗苏不会轻易退兵的。”又成了一笔糊涂账,日后还有的费脑筋,偏偏是蜀王的领地。翁公儒低头思索了一会,“朝廷原来和乌爨是有和亲之议的,如果殿下上奏,再提此事……”
“各罗苏没有那么好打发。”李灵钧言简意赅,“薛厚的人也在无忧城,我要见见韦康元。”他在袖子里,把皇甫南的手指抓住了。
翁公儒盘算着,“韦康元和皇甫相公有些交情,不知道相公……”
李灵钧和皇甫南对视一眼,李灵钧把布帘放下了。
翁公儒的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皇甫家失踪的娘子,却在东阳郡王的车里,这个关头,蜀王得罪不起皇甫达奚,事情得有个体面的说法啊……真让这小女子算计上了?他不禁下手揉了揉头顶。
送行的吐蕃礼官已经远去,人马出了逻些城,翁公儒还对那场雪崩心有余悸,将脑袋甫转回来,却见前方浅淡的草色已经破除了残雪,瓦蓝的天上白云滚滚,一片粉蒸霞蔚的密密桃林,掩映着清凌凌的河水。雪岭的桃花开得竟比长安还早。
翁公儒脱去外袍,停下来感慨,“秋去春来,时光如梭啊……”
马蹄声响,一群人涉过吉曲大河,赶上来了。河水溅到了身上,翁公儒牵住马缰往后退了退,眯起眼睛。
是乌爨人,他们看惯了满山遍野开得热烈的凤凰花,蓝花楹,对这淡如烟的春景没有欣赏的兴致。也没人坐那沉闷的马车,一群放肆的娃子们,打着响亮的呼哨,草叶吹得时急时缓,他们一边扬鞭,嘲笑地看向汉人们。
去无忧城,注定要和乌爨人同路了。李灵钧显然也察觉到了动静,他没有露面,只淡淡吩咐了一句:“别理会他们。”
两队人马在白云下缓缓地移动。还有一个多月的山路要跑,娃子们不撒野了,不紧不慢地赶着马,大声用爨语说笑,也不把汉人放在眼里。
阿普笃慕把木呷叫住了,“你和木吉他们先走,别给汉人追上,”他没有把赞普地宫里的事透露给木呷,只说:“这些人很阴险,小心他们偷袭。”
“你不走?”木呷不解,随即醒悟了,阿普笃慕早上一翻身起来,跑到红宫,却听说皇甫南跟汉使走了,他那副失望的表情,木呷看得很清楚。“你又要去找阿姹?”木呷脸色也严肃了,“我们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后面。”
“走吧,”阿普用鞭子抽了一下他的马屁股,“我跟阿姹说几句话,就赶上来。你们跟着,太碍事了。”
碍什么事呀!从小一起在洱河里光身子打架,木呷拧眉,“阿姹已经变了,你还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呀……”
“不,阿姹没变……”阿普犟得像头牛,见木呷不动,他发脾气了,显出未来国主的那种凛然,“叫你走,你就走,不要违逆我的话。”
娃子们像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了,把汉人的车队远远抛在了身后。阿普在山岭间孑然地独行,桃花瓣落雨似的打在他身上。
抵达驿馆后,翁公儒在附近盘桓了一会,阿普笃慕在队伍后头跟了一天,这会不见踪影了。
知道李灵钧对这个人很留意,他回来说:“那个落单的云南王世子……”
“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李灵钧很轻松地说。几名宫廷禁卫身手都很好,且奉了皇帝的诏令,对东阳郡王忠心耿耿。汉爨联军刚破了蕃南,李灵钧似乎也有忍让的意思,他一转身,解开了锦袍上的玉带,“他爱跟,就跟着吧。”
“蜀王殿下有信!”扈从进来禀告。翁公儒见李灵钧正在更衣,便将信拆了开来,登时手上一抖,将房里的众人都屏退了,他反手合上门,满脸笑容道:“郡王,天大的喜事!你先猜一猜。”
李灵钧微笑道:“一定是陛下有赏赐了。”
翁公儒将紧攥的信纸塞给李灵钧,“陛下有旨,令蜀王殿下遥领雍州牧长安市市长,和武侯大将军一样,都是虚职。一般由王室担任。,右武侯大将军。郡王,大喜啊!”他克制不住激动,退后一步,拱手对李灵钧深深地弯下腰去。
“哦?”李灵钧不动声色,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
“陛下当年受封太子时,就领的雍州牧,再加上卫府兵权……恐怕殿下不日就要被召回京,要立东宫了!”
李灵钧已经想到了,再往信后段看,他才露出点意外的表情,“翁师傅,这后面的,你看见了吗?”
“难道还有别的喜讯?”翁公儒没顾得上看完。
始终在阁子里一言不发的皇甫南,蓦的走了出来,这半晌了,她还没梳洗完,乌黑如瀑的长发披在肩头,不施脂粉的面容,透着新雪般的温柔。在李灵钧手上扫了一眼,她说:“殿下说,想请旨册封世子。”
“难道……要封郡王?”
李灵钧颔首,“不错。”
又是一个意外之喜。
李灵钧落座,手指把信纸按在案上。他很沉得住气了,脸上既没有得意狂喜,也没有惶恐不安,只是把皇甫南和翁公儒逐一看过去,“翁师傅,你看呢?”
李灵钧只是蜀王的嫡次子,上头还有一位蜀王妃所出的嫡长兄,一位领上州别驾的庶兄,几年来官声颇显,早就被加恩封了王爵。
翁公孺沉吟道:“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郡王出使吐蕃议和,于国有功,册封世子,也是理所当然。”
“二兄也有功。况且现在剑川到蕃南的堡寨,还在爨人手里,咱们还算不上功成。”
“郎君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了,”翁公儒温声道,“出使吐蕃,没有几个皇孙有这样的勇气,殿下被屡次加恩,焉知不是因为你呢?”
皇甫南好像要故意跟他唱反调:“殿下刚被加恩,这个关头,突然请立世子,而且还越过嫡长立嫡次,不说朝廷,王府里非议的人恐怕都不少。要是被言官参几本,雍州牧这个位子怕都不保。殿下春秋鼎盛,郡王也才不到二十岁,何必早立名分?再积累一些功绩,还更名正言顺一点。”
翁公孺语重心长,“早立名分,有早立名分的好处啊。难道郡王也愿意像殿下那样,白白蹉跎二三十年吗?”
皇甫南看向李灵钧,“陛下和废太子之间的猜忌……殿下也恐怕比谁都感受得深。这会急着封世子,太不合时宜了,不觉得奇怪吗?”她睨一眼翁公孺,“不争为争,以退为进,不是翁师傅亲口说的吗?”
“今时岂同往日?”翁公儒没敢说,当初蜀王偏安一隅,根本毫无做嗣君的希望,“是进是退,也要看时机。现在这个时机,不正应该一鼓作气?”他也急了,“反正,我是没见过,这天大的好事,却要往外推的。”
“我再想一想吧。”李灵钧不置可否,“翁师傅,你一路辛苦,先去歇着吧。”
翁公儒视线在两人脸上盘旋了一会,无奈地起身,“郡王务必三思。”他又叮嘱了一句。
房门被翁公孺带上了,李灵钧跳起来,把皇甫南紧紧地抱住,还跟孩子似的在地上转了几圈,他脸上笑开了,那双冷傲隽秀的眼睛里,还少有这种不加掩饰的兴奋。眷恋地用脸蹭着她的鬓发,他真心实意地感慨:“有时候,我真猜不透陛下心里在想什么。”
翁公儒大概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皇甫南柔顺地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你……要写信给殿下谢恩吗?”
李灵钧有一阵没说话,要把唾手可得的世子——或许还是未来太子的位子推开,没一个男人会甘心。“不,你和翁师傅说的都有道理。”把皇甫南搂了一会,他又低声道:“我只是想,要是现在册封了世子,我要请父亲同意咱们的婚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皇甫南嫣然一笑,慢慢伸出手,也环在了他背后。
“殿下入京,我要请旨留在剑川,辖制韦康元,羁縻诸蛮州。”和皇甫南分开后,李灵钧坐在案前,提起了笔,“乌爨……”
他盯着纸笺,半晌不语,皇甫南以为他要提起阿普笃慕了,李灵钧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下笔了,“有茶吗?”
皇甫南到外头叫扈从煎茶,在案边看了一会李灵钧写奏疏。陷身吐蕃半年,他的脸颊瘦了,棱角更显深刻,连兴奋和缠绵都只是短短一瞬,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默然沉思。皇甫南从扈从手里接过滚茶,放在案边,便悄然回阁子里去了。
把头发挽起来,她托腮坐在榻边,把脚踝上的银镯转了转。银镯松阔阔的,轻易就能取下来,她正在犹豫,听见外面“哐”一声,皇甫南忙把袴管放下来,出阁子一看,李灵钧的笔撂在案上,他扶着案,脸色铁青。
茶水打翻了。
“太烫了吗?”皇甫南忙来捡茶瓯。
李灵钧猛的一把将她推开,他也踉跄着起身,一口血喷溅在信纸上,“有毒。别声张……”他勉力说了一句,就昏死过去了。
第55章 拨雪寻春(二十一)
皇甫南把煎好的解毒汤药端起来,喂了几勺在李灵钧嘴里。 医官施救得及时,秽物吐了不少,他那死灰般的脸色恢复了一点血气,眉头也渐渐舒展了些。 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医官诊脉。静了半晌,医官把他的手放回去,说:“幸好郡王警觉,只喝进去一点,也都吐出来了,剩下些微余毒在心肺,慢慢将养吧。不妨事。” 大家都松了口气,医官里去后,榻前只剩翁公孺和皇甫南。见李灵钧挣扎着要起身,皇甫南忙把迎枕垫在他背后,李灵钧抓住了她的手,就没有再松开。他的掌心有冷汗,大概是疼的,或是后怕。 翁公孺揣摩着李灵钧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叹道:“这些人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李灵钧道:“蜀王府上下近千号人,谁没有几个耳目,谁身边没被安插几个细作?”他那表情很寻常,对这事丝毫也不惊诧。一说话,就牵着喉头的腥甜,他闭上了嘴。 翁公孺道:“要把这事禀报蜀王殿下和陛下吗?” 李灵钧微微摇头。 皇甫南也沉吟道:“下毒的人没有拿获,禀报了殿下,也是徒费口舌,自讨没趣。陛下那里更不能透露了,教子不严,到时获罪的反而是殿下。” “娘子说的有理。”翁公孺已经不觉对皇甫南换了称呼,“咱们在驿馆,等郡王精神恢复了再走,还是?” 李灵钧闭上了眼睛。 皇甫南说:“既然有人要下毒手,在路上怕也不安全,不如早点动身去无忧城。” 李灵钧毫无反应,那意思是默许了。翁公孺便适时地起了身,“我要叫人去备车马,稍后就启程。”回身合上房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榻边的皇甫南,当年蜀王府树上那道精魄似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翁公孺低下头,“小小年纪,智多近妖,是祸非福……”他猛地皱起眉。 一行人不敢耽误,等李灵钧稍微能挪动,便急忙地赶路。好在李灵钧年轻,身体底子好,有三四天,也就行动自如了,只有脸色还不怎么好。在马车里坐了起来,他把信纸展开,还在斟酌,皇甫南却主动把笔拿了起来,说:“我替你写吧,是给蜀王府,还是京都?” 李灵钧笑起来,把笔从她手里夺过来,说:“别的尚…
皇甫南把煎好的解毒汤药端起来,喂了几勺在李灵钧嘴里。
医官施救得及时,秽物吐了不少,他那死灰般的脸色恢复了一点血气,眉头也渐渐舒展了些。
几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医官诊脉。静了半晌,医官把他的手放回去,说:“幸好郡王警觉,只喝进去一点,也都吐出来了,剩下些微余毒在心肺,慢慢将养吧。不妨事。”
大家都松了口气,医官里去后,榻前只剩翁公孺和皇甫南。见李灵钧挣扎着要起身,皇甫南忙把迎枕垫在他背后,李灵钧抓住了她的手,就没有再松开。他的掌心有冷汗,大概是疼的,或是后怕。
翁公孺揣摩着李灵钧的脸色,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叹道:“这些人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李灵钧道:“蜀王府上下近千号人,谁没有几个耳目,谁身边没被安插几个细作?”他那表情很寻常,对这事丝毫也不惊诧。一说话,就牵着喉头的腥甜,他闭上了嘴。
翁公孺道:“要把这事禀报蜀王殿下和陛下吗?”
李灵钧微微摇头。
皇甫南也沉吟道:“下毒的人没有拿获,禀报了殿下,也是徒费口舌,自讨没趣。陛下那里更不能透露了,教子不严,到时获罪的反而是殿下。”
“娘子说的有理。”翁公孺已经不觉对皇甫南换了称呼,“咱们在驿馆,等郡王精神恢复了再走,还是?”
李灵钧闭上了眼睛。
皇甫南说:“既然有人要下毒手,在路上怕也不安全,不如早点动身去无忧城。”
李灵钧毫无反应,那意思是默许了。翁公孺便适时地起了身,“我要叫人去备车马,稍后就启程。”回身合上房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榻边的皇甫南,当年蜀王府树上那道精魄似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翁公孺低下头,“小小年纪,智多近妖,是祸非福……”他猛地皱起眉。
一行人不敢耽误,等李灵钧稍微能挪动,便急忙地赶路。好在李灵钧年轻,身体底子好,有三四天,也就行动自如了,只有脸色还不怎么好。在马车里坐了起来,他把信纸展开,还在斟酌,皇甫南却主动把笔拿了起来,说:“我替你写吧,是给蜀王府,还是京都?”
李灵钧笑起来,把笔从她手里夺过来,说:“别的尚可,这封信,非得我写才行。”垂眸悬腕,他说:“我要亲自写信给皇甫相公,向他赔罪。”
皇甫南回过味来,脸上泛起红霞,把脸扭向了车窗。外头的翁公孺在马上心事重重,马蹄别进了石缝,一个趔趄,险些把他摔到地上,翁公孺忙狼狈地拽住缰绳。皇甫南忽道:“既然早知道身边有细作,你却从来不疑心他。”
李灵钧顿了顿,说:“他知道薛厚的许多机要,还有用处。”狭长的眼尾,往外淡淡一瞟,“皇甫佶扮成俘虏混进逻些,又偷袭无忧城,和韦康元里应外合,这些事情薛厚并没有跟陛下事先禀告。只是他这一战有功,陛下暂且不好追究而已。”
涉及到了皇甫佶,皇甫南不禁替他辩解了一句,“事急从权,战情贻误不得呀。”
李灵钧抬眼对她微笑,“对协察使离间计,是皇甫佶托你的手办的。他好像一向对你,比对我要坦诚点。”他好像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和他之间,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吗?”
皇甫南望住他不动,“你查细作,查到我身上来了?”
李灵钧挑眉,“无稽之谈。”也就把这个话题搁置。但对于皇甫达奚这封信,要怎么措辞,又很踌躇,半晌,他头疼地丢下笔,对皇甫南不怀好意地一笑,皇甫南还没反应过来,给他从腰上一拖,困在身下。车里很狭窄,两个人都难动弹,四肢缠在一起,李灵钧的眼神变得含情脉脉,手指从皇甫南的脸上划过,他笑着说了一句:“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何须借春工?”
皇甫南道:“好听的话也不少,为什么对着伯父,就词穷了?”
她看出他那副窘迫的样了。李灵钧也不在乎,在她下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记,说:“泰山岩岩,鲁邦所瞻。当今以仁孝治天下,敢不敬泰山神?”
皇甫南嘴边溢出一丝笑,脸颊到耳畔都染了胭脂色。李灵钧的手指落到她的衣领上,停了停,他又把她腰间挂的那些琳琅物事摆弄了一会,说:“那把刀没有了。”
皇甫南反道:“跟你在一起,留着刀还有什么用处吗?”
李灵钧莞尔地看着她,正色道:“见了六郎,你可以提点提点他。你跟他说话,可能比别人管用。”
皇甫南眼眸流转,笑道:“我说过,你想要从我这得到更多,就得给我更多才行。”
李灵钧道:“难道郡王妃之位,还不够吗?”
皇甫南嗔道:“蜀王殿下还没有点头呀。”她手推在他肩膀上,要起身。
李灵钧没有让开,他把她的手按在胸前。“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他静静地看着她,“有别人碰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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