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她们动手,那动手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
梅泠香收回视线,睫羽轻颤。
她耳尖发烫,语气却佯装出镇定:“哦,他是有些霸道不讲理,你先下去吧。”
嘴里说章鸣珂霸道不讲理,她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他此刻去了何处,是不是出去取粥的时候,被沈毅叫走了?
正思量着,便听松云迟疑道:“小姐知道袁太太来了?王爷是有些霸道,袁太太想见小姐一面再回去,王爷非不肯,不让她来打扰小姐,母子俩正在隔壁房里争执呢。奴婢正不知如何是好,才来问小姐的意思。”
“什么?袁太太来了?!”梅泠香垂首,本想继续喝粥。
听到这话,她惊得汤匙落入碗中,一口也吃不下了。
“小姐不知道?”松云讶然。
袁氏来,章鸣珂却不让袁氏见她,显然不是章鸣珂主动带袁氏来的,而是不知哪里露出马脚,被袁氏发现,跟来的。
想到这种可能,梅泠香忽而有些心虚。
她是晚辈,本该她去拜见袁氏的,就像去高家拜见婶娘。
“我去瞧瞧。”梅泠香站起身。
她已换了身家常衣裙,只是有些单薄,松云赶紧取来一件披风,拢在她肩头。
玩具房里,玉儿坐在摇马上,手里拿着玩具。
听爹爹和奶奶争执,她似乎觉得很有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连手里的玩具也忘了。
她不太明白,大家都可以进屋看阿娘,怎么爹爹偏不让奶奶去?难道奶奶和她一样弱小,也容易过了病气而生病?
“太安人。”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玉儿朝门口望去,迈开小短腿奔过去:“阿娘,你醒啦!太好了!”
屋内交谈声戛然而止,齐齐朝门口望去。
章鸣珂脊背一僵,大步朝梅泠香走去,轻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当心再吹了冷风。”
章鸣珂走到梅泠香身侧,那着紧的神情,恨不得如珠如宝将她捧在手心里。
梅泠香却没好意思看他,而是脸颊微红,朝着袁氏柔柔施礼:“泠香失礼,刚知道太安人来了寒舍。”
“你这孩子啊。”袁氏心里无数的话,终究化作这一句透着心疼的轻叹。
从前,她是拿梅泠香当女儿一样待的。
就连梅泠香提出和离那一日,她心里想的也是,假若那是她的女儿,提出要与夫君和离,必定有过不下去的缘由,她便不问其缘由,顺着泠香的心意。
那声太安人,终究有些生分,可袁氏若让泠香像从前一般,唤她一声母亲,也不合适。
袁氏压下心中那一点不适感,走到玉儿身侧,拉住玉儿的小手道:“知道你病着,我本也不忍心打扰你,只是我实在舍不得玉儿,想带她回王府,鸣珂不同意。我知道,他是为你着想,所以我才想问问你的意思。”
梅泠香明白,袁氏已知道玉儿的身世,必定是舍不得放手的。
“容我问问玉儿。”梅泠香知道,就算她与章鸣珂将来不在一起,以现在的情况看,她也不能自私地把玉儿留在她一人身边。
毕竟,玉儿还有爱她的爹爹和奶奶。
梅泠香不能在他们相认之后,还剥夺那份血脉相连的爱。
她语气仍有些虚弱,温柔问玉儿:“玉儿,宸王府是奶奶和爹爹住的地方,那里也有很多好玩的。奶奶想带你去住一晚,你想不想去?”
“阿娘去吗?”玉儿仰面问她。
梅泠香被她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没有爽快作答,玉儿便看出她的为难,为难便是不会去。
玉儿回眸望望袁氏,挣开袁氏的手,坚定地站到梅泠香身侧更近的地方:“阿娘不去,玉儿也不去,玉儿要和阿娘在一处。”
章鸣珂知道母亲对玉儿正稀罕,他怕母亲因为孩子的话,与梅泠香有隔阂。
他轻捏眉心,站到梅泠香身前,挡住她半边身形,无奈道:“母亲,玉儿还小,离不得她阿娘,儿子先陪您回王府,明日一早就让人送您过来,好不好?”
儿子那维护之意,袁氏简直看不下去,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泠香愿意生下玉儿,还把玉儿养得这样好,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会生泠香的气?
“这里你不当家,我不与你说。”袁氏抬手扒拉了一下章鸣珂,冲梅泠香挤出笑意,“泠香,就这样回去,我恐怕一晚上都睡不着,你看要不这样,就在那间屋子里再支张小床?我和你阿娘一起照顾玉儿?”
袁氏退让至此,梅泠香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见章鸣珂张嘴要说什么,她不着痕迹扯了扯对方衣袖,示意对方别说。
玉儿的东西多,所以安排房间的时候,梅泠香特意给她和许氏安排的大一些的房间。
再加一张床,也很容易,金钿很快便收拾妥当。
章鸣珂准备离开时,玉儿她们的房间里还能听见欢笑声,他素来早睡的母亲,这会子精神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给你添麻烦了,我会再劝劝母亲。”章鸣珂立在门廊下,睥着梅泠香,面露愧色。
“没事,太安人很好相处,她只是太想陪着玉儿了。”梅泠香想到从前的袁氏,那时候袁氏从未催促他们生孩儿,没想到袁氏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想到这里,她更不忍心赶袁氏回王府了。
听她这般说,章鸣珂忽而莞尔,语气略有些玩世不恭:“母亲很好相处,难道我就不好相处么?我看你房里也宽敞,甚至不必加床,要不……”
他话没说完,忽而被梅泠香推出院门。
梅泠香因心慌而没控制住力道,砰地一声,关门声格外响。
听见外头压低的闷笑声,梅泠香恼得面红耳热。
走得时候,章鸣珂还因她的着恼,颇为开怀。
可等他回到宸王府,只觉自己已住惯的院子,格外安静。
安静得不像人住的地方,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换上寝衣时,章鸣珂忍不住问多福:“你觉不觉得,咱们这院子少了什么,怎么好像越来越冷清了?”
多福说话不经大脑,一面替他整理床褥,一面笑道:“那是,先是金钿,后是太安人,一个个都去梅花巷了,咱们王府人越住越少,没人气儿,可不就冷清么?小的要不是得照顾王爷,也去梅花巷陪小主子玩了,那儿多热闹!”
章鸣珂咬咬牙:“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为了不被赶回闻音县,多福赶忙闭嘴退下。
屋子里安静得很,章鸣珂倚靠床柱,望着壁上挂着的《书院春景图》,不由忆起在闻音县的点点滴滴。
他那时候,怎么就不肯听泠香解释,相信她对高泩不是男女之情呢?
想到他费尽心机,换掉这幅画,此刻想想都觉得幼稚。
如今,高泩就在京城,且居大理寺卿之位,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那日她去高家,高泩有没有把心思告诉她,但很显然,她是没有攀附高家的意思的。
忽而,章鸣珂想到什么,唇角不自觉扬起,那是极为愉悦的弧度。
泠香说,她需要想清楚,她对他的那一丝动容,究竟是她贪慕他的权势,还是单纯倾慕现在的这个他。
她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章鸣珂却似乎摸到了一丝真情。
若她是贪慕权势才动容,那她为何不去贪慕高泩的权势?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原来,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于高泩,或是旁的什么人,而在于他们彼此。
他不够好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喜欢他。
目光再落到壁上的挂画,章鸣珂眸色深沉了些。
从前他需要费心调换的画卷,如今挂在他的内室。
至于她的人,也早晚会被他压在这卧榻之上。
他双臂展平,望着帐顶,只觉这宽大的床空得让人难以成眠。
不成,还是得抓点儿紧。
那日向师妹表明心意,被拒绝之后,高泩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久久难以接受。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该更冷静自持些,而不该因一时冲动,让彼此陷入如今的窘境。
高泩想见梅泠香,却又没有勇气去见,更不想听到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是以,这几日,他几乎长在大理寺,所有精力都扑在案子上。
即便不需要他决断的小案,他也亲力亲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去想梅泠香那些温柔而坚定的拒绝。
那日梅泠香登门拜访,即便是带着孩子,高婶子其实也不是全然放心。
毕竟儿子年岁渐长,却总有各种借口拒绝与京中贵女相看,她心里清楚,儿子心里仍惦记着梅泠香。
梅泠香容貌出众,性情温善,又知书达理,确实是个好姑娘。
可她一介平民,身后又无父兄可以依仗,哪里配得上朝廷正四品的大员?
更何况,她还成过亲,身边还带着孩子。
梅家孤儿寡母的,高婶子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贴补她们一二,以偿旧恩。
可若儿子与梅泠香有旁的什么想法,高婶子是绝不会答应的。
她以为那日之后,高泩会频频去梅家探望。
没想到,出乎她意料,儿子再也没去梅家,心思全在案子上。
高婶子猜测,应当是梅泠香的态度,让高泩认清了现实,才会如此。
这倒让高婶子有些臊得慌,为她先前对泠香的那些揣测。
她以为梅泠香无依无靠,可能会恬不知耻地来勾缠高泩。
没想到,梅家家风确实清正,梅泠香也是聪慧有风骨的女子。
虽然那些揣测,她只放在心里,并未表现出来,可高婶子心里还是对梅泠香生出一丝歉意。
因而,她对梅花巷便多了一分上心。
听说梅泠香生病了,宫里的太医亲自上门看诊,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太医还是宸王爷请来的。
高婶子听说的时候,很是吃惊。
宸王来过一回他们府上,她虽没见到人,却也听说阵仗很大。
这样的人物,怎会关心一个拖家带口的小寡妇?
梅泠香上门拜访那日,身边没有男人,高婶子问高泩,高泩默然不语,面有痛色,高婶子便以为梅泠香的夫君在战乱里死了,没再追问。
稍加打听,高婶子便知道,梅家与隔壁的沈家是表亲,邻居们都知道梅泠香是沈毅沈大人的表妹。
从前,高婶子没听说梅家有这门亲戚,只当是远亲。
但就算是远亲,沈家会在隔壁给梅家置宅院,那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高婶子暗暗猜测,或许是那沈大人对梅泠香有意,才特意照拂,还在梅泠香生病之时,求宸王出面请太医来诊治。
如此一想,便都能说得通了。
高婶子觉着自己猜得没错,她是大理寺卿的母亲,也是有几分抽丝剥茧的天分的。
这一日,高泩从衙门回来,取换洗的衣物。
正收拾着,高婶子走进来:“阿笙,娘跟你说个事儿。”
高泩停下动作,侧眸望母亲。
“是这样的,听说梅花巷的沈大人很受宸王爷器重,娘想着,你在朝中没有一个走得近的同僚,长此以往,对你的仕途也不利。那位沈大人,娘觉得就很值得结交,他又住在梅家隔壁,是泠香的表兄。正好泠香生病了,你抽空去看看,不久能顺势结交沈大人了么?”高婶子苦口婆心道。
她觉得儿子这么忙,肯定是下属偷懒,瞧着阿笙没有靠山,又出身寒门,便欺负阿笙。
若能与宸王府攀上交情,哪怕只是表面,儿子在大理寺的处境也会好很多吧。
听到她前面那番话,高泩微微拧眉。
母亲居然让他去巴结宸王,她若知道宸王是谁,决计说不出这种话。
从前,母亲劝他攀附权贵,与贵女结亲,以图封官,为父亲沉冤昭雪。
如今,又劝他巴结王侯,以图加官进爵。
高泩忽而有些累了,眼中透出几分不耐。
正当他想反驳母亲,让母亲安心养老,不必操心他的仕途,忽而听到母亲提起泠香。
“什么?梅师妹生病了?我这就去看看!”高泩放下手中收拾到一半的衣物,转身朝外走。
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回眸冲母亲解释:“儿子在夫子灵位前祭拜的时候,发过誓,答应会代夫子好好照顾师妹。”
儿子急切的模样,让高婶子有些懵。
听到儿子的解释,她悬起的心又放下来些:“应该的,你去吧。”
高泩走到廊庑下,对长随吩咐了几句,便大步离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梅泠香养了两日,身上还是懒懒的,瞌睡也比往日多些。
她怕过了病气给玉儿,索性给玉儿放几日假,由着她和许氏、袁氏她们疯玩。
从前,梅泠香一直以为玉儿离不开她,日日都得她照看、管束着些才成。
生病两日,她才发现,没有她管束,玉儿除了读书习字落下些,玩得一直很开心,并不常来找她。
玉儿玩得野了,不太满足只在院子里,或是巷子里玩,袁氏便会带她做马车出去。
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玉儿都会拿到窗前给梅泠香看,若有好吃的,也会带一份回来给她:“阿娘,这个好吃,可奶奶和外婆都说不能多吃,阿娘也只能吃一点点哦。”
玉儿把东西放下,便又跑开去玩了。
梅泠香拥着薄毯,坐在圈椅中,含笑摇头,探手把玉儿放的一小串糖葫芦拿进来,轻轻咬一小口。
于她而言,有些甜了,她便把糖葫芦放在案头,继续翻看手中书卷。
不多时,她听见玉儿喊:“高舅舅!”
梅泠香朝窗外望去,看到高泩望着袁氏,神情错愕。
梅泠香放下书卷,走到明间。
金钿进来奉茶,看了高泩一眼,便退出去。
“这丫鬟有些面生,上回来,似乎没见到。”高泩捧起茶盏,状似不经意问。
说话间,他打量着梅泠香的气色,见梅泠香看着有些体虚,眼神却清亮,知她无大碍,便放心许多。
几日未见高师兄,梅泠香不确定他是否已放下,但她不想让高师兄误以为她有任何迟疑不定,便含笑直言:“哦,你是说金钿么?她是宸王府的人,前两日刚过来。”
高泩听着,杯中茶汤微微荡漾。
宸王府派丫鬟过来,是为了照顾师妹,还是为了照顾袁太太呢?
即便在闻音县的时候,与章家的人不熟,但高泩也认得,院中陪玉儿玩耍的,正是章鸣珂的母亲袁氏。
院中童稚的声音传来,他清晰听见玉儿唤袁氏“奶奶”,高泩眼皮猛地跳了跳。
玉儿已经认祖归宗了么?那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宸王是她的爹爹?上回师妹明明还说玉儿不知道。
他没来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泩隐隐察觉,他错过了很重要的事。
他想问梅泠香,却又莫名不想听到答案,他怕那答案是他不愿听见的。
“听说师妹生病了,现下感觉如何?要不要我请郎中来看看?”高泩知道,袁氏在此,章鸣珂不可能不知道梅泠香生病的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而他自己,似乎总是晚一步。
果然,梅泠香含笑摇头:“多谢师兄,我感觉好多了,再养两日,应当就能恢复如常。”
说着,她朝敞开的门扇外望望:“她们都怕累着我,日日陪着玉儿玩,我倒是省心不少。”
高泩也顺着她视线往外看,正好看到袁氏和玉儿抛球玩。
这让他再也无法回避那个问题:“那位是宸王的母亲吧?师妹都告诉玉儿了么?”
梅泠香望着他,微微颔首。
她就这样承认,让高泩心中的不甘瞬间放大。
他眼中分明泛起血丝,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凝着梅泠香:“为什么?你从前明明不喜欢他,嫁给他也是为了给夫子治病。如今,你已不需要考虑旁人,也有了选择,为何你还是选择他?他只是个莽夫,不懂你,也不会与你聊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骨子里的清傲,使得他咬紧牙关,不愿再贬低人,即便那是他曾经看不起的纨绔。
“他哪里比我好?还是,你这回是在为孩子委曲自己?”高泩眼睛充血,语气里是浓浓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