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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按说现在问这个不太合适,但是沈衡想想那天看见的荷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和许贵妃还有联系?”
顾易顿了一下。
他用几乎没法察觉地幅度收了一下下颌,默认了。
沈衡:“……”
你别光点头啊!说说你俩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到底还能不能向卢娘子示好了?!

太子叫嚣着去见陈帝却被值守禁卫挡回去之后, 人就委顿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外面的禁卫眼神闪了闪,彼此交换了几个对视。
“看守闭门思过的太子”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就陈帝那态度, 保不齐父子那天冰释前嫌,照太子以往的行事作风, 值守之人绝对没好果子吃。禁卫中有门路的都纷纷避开了这事,剩下的要么是得罪了人、要么是被陷害、要么是没有后台, 总归领了这个差事,跟阎王爷点名也没区别了。
这么棘手的差事,有傻子(好心)同僚主动要求交换,当事人当然乐得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于是到了现在,这些看守东宫的侍卫几乎全被换成了顾易的人。
他们要做的, 就是想办法引着太子把巫蛊之事牵扯到彭城王身上。
这按理说并不太难, 毕竟从太子的角度, 这也是他脱罪的办法,他没道理拒绝。只是就萧昃刚才那发疯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好好沟通的。终于等到人消停下来, 几个侍卫眼神交换,觉得差不多了。
可偏偏刚这么想着, 太子已经起身, 语气仍是颐气指使的,“你们让开!让我去见父皇。父皇只是一时误会,待我去解释清楚,便会让我出去了。”
萧昃这么说着, 神色居然一点点坦然起来:是,他是用了巫蛊之术, 但是父皇不是没事吗?他又没有真的弑君,凭什么治他的罪?
就像是当年,他命人把五弟的头摁到水里,把人生生地摁得闭过气去。事后如何?
父皇不还是训斥惠才人,“不过是小儿之间的嬉闹,小五又没事,你怎地如此不依不饶?”
今日的事难道不是同理吗?
只是一点小事,父皇怎么就如此不依不饶?
本来以为火候差不多的禁卫:“……”
诸位侍卫一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沉声:“皇命在身,还请殿下恕罪,臣下恕难从命。”
让这么一个毫无悔意的太子去面圣,怕是不等说出彭城王,命就直接没了。
萧昃也并没有嚣张太久。
等夜晚的凉意降下来,没有宫人烧着炭火烘暖的宫殿一下子阴冷了起来。前两日的阴雨让给被衾带着湿冷的潮气,原本该彻夜燃着的华丽灯台早就因为没人照料将烛油燃了干净,总是整夜通明的东宫第一次陷入全黑的寂静中。
亏心事做多了的人总归是怕鬼的,萧昃实在惧怕这黑暗。
他不熟练地用了好久的火折子,才勉强点了一盏灯。
原本这些事哪里用得着太子亲自动手?萧昃当然吩咐过、叫骂过,厉声斥责甚至疾言威胁过,但是那一个个值守的护卫,像是宅子外的石像一样,连神情的变化都没有。他们中间换了一次值,可是换过来的人依旧和先前一样神情漠然,对他的吩咐全无理会。
凄冷的夜晚中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幽幽回响在空荡宫殿里,萧昃终于对死亡有了确切的认知:被遗忘在冰冷的宫殿一角,无人问津。
高济本来只想晾一晾这位殿下,让对方的脑子降降温,却没想到这一下子降得有点过头。
“求求你,让我见见父皇!你去同父皇说,昃儿错了,昃儿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萧昃看起来精神都有点错乱,整个人的神智都不太清醒。
高济怎么也没想这位太子看起来那么嚣张,这才一个晚上,就成了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上刑了呢。
对方之前的状态是听不进去什么劝告,但是这会儿的情况是连话都听不进去了吧?
高济无法,也只能硬着头皮开解,“殿下宽心,陛下一向爱重殿下,现下只是一时动怒,待到冷静下来,一定会还殿下一个清白。”
萧昃神色却更加惶惶。
他哪有什么清白?!怕是父皇冷静下来才会想要他的命!
高济看着太子眼珠转动,还不像是完全疯的样子,怕再拖下去真的坏了主上的大事,连忙开始意有所指:“东宫内侍已经禀明,太子此番是被彭城王引诱,才一时误入歧途。陛下如今正在调查此事,待真相查明,定还殿下一个清白。”
萧昃一愣。
他或许没有脑子,但是“推卸责任”的能耐绝对是行家。他此前并未觉得自己是“被引诱”,但是高济这话一出,他几乎无缝接受了这个新消息,并且在转瞬间捋出了一条不一定是实情,但是自己一定在其中清白无辜的逻辑链,并且本人对此都深信不疑。
听了一耳朵的高济:“……”
这位才是颠倒黑白的高手。
萧昃却浑然不觉,他喃喃着:“我是被陷害的,被彭城王陷害!”
又猛地抬头看高济,眼底带着整宿未眠的血丝,神情狰狞可怖,“你放我去见父皇,父皇一定知道我是无辜的!你让我出去!!……事成之后,我让你当太子左卫率。”
东宫这边,太子倒是难得长了脑子,学会利诱。
但光说动太子指认彭城王没有用,还得让陈帝愿意去见被软禁的太子,这上面宫廷的禁卫是说不上话的,必须得陈帝身边的亲近之人。
而此刻承明殿,冯力德看着远远而来的许寄锦。
若是以往,他早早堆着笑迎上去了,可是这会儿他却心神不定的,直到人走到了近前才注意到。
他忙不迭地道了句“贵妃”,却是面露难色,“陛下这会儿恐怕不想见人,您还是请回吧。”
这倒真的是好意提醒。
虽说陈帝这些时日有了新宠,但是眼前这位在后宫也是盛宠多年,冯力德并不敢怠慢。只是以陈帝现在的心情,恐怕什么新欢旧爱都不想见。一大早已经有三个人因为伺候不周被拖出去打板子了,冯力德自己都不敢轻易往跟前凑。
许寄锦适时露出了忧心的神情,“陛下可还是为太子的事烦心?”
冯力德脸色一变,小心地看看左右,没见什么人才神情微松。
他带着许寄锦往旁边走了两步,这才敢压低了声音,“唉呦,我的娘娘唉,您可别在这儿提这个!”
这事谁敢提啊?
一贯会揣摩上意的冯力德都不敢在上面轻易地插话。说“放过太子”?那可是“弑君”!说“问罪”?陛下可是生生地压了怒气,只是让人闭门思过。
选哪边儿都不对,挨上了就是个“死”字。
许寄锦敛了敛神情,“冯内官也是个伶俐人,怎么这次就着相了呢?父子之间哪有什么刻骨之恨?太子只是年幼不懂事,被人引诱、一时错入歧途。陛下不去问罪祸首,难不成还真的要毒噬亲子不成?”
差一岁就加冠的太子被人以谈及幼童的语气说“不懂事”,这都有些引人发笑了,但是冯力德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常年在陈帝身边,冯力德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事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帝想要什么。
只要皇帝想,这件事一定是“真的”。
现在陈帝因为“太子巫蛊”的事勃然大怒,却又没法对疼溺多年的长子下杀手。陈帝想要的是什么?当然是“把太子从这件事里择出去”!
冯力德想通之后只觉得豁然开朗。
但是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扯开呢,又僵住了。
这事光他出力没用啊。
关键是太子。
而这个太子实在不太聪明……
和聪明人打交道不难,但是蠢人却各有各的蠢法。陈帝多年偏宠之下,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偏偏能用巫蛊把自己作死。指望这样的太子开窍配合,那比登天还难。
冯力德正这么想着,东宫那边有人来禀。说是太子请求面圣,要诉明冤屈。
冯力德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许寄锦。
后者给他了一个含蓄的笑。
冯力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行礼:“多亏了贵妃指点迷津。”
要说怎么是多年盛宠在身呢?这心思玲珑劲儿别人是不能比的。
托那位地位尊贵的亲娘的福,沈衡在宫里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知道得晚了一点儿,还是得知了许寄锦在其中的作用,忍不住又跑到顾易这边旁敲侧击。
才问了两句,就看见顾易微微苍白的脸色。
沈衡微怔之后,到底沉默了。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是宫里的贵妃。
顾易似有所察地抬眼看过去,却摇了摇头,“我和她没有什么,也不会有什么。”
顾易从没有否认过那段过去,但是这一次确确实实地亲手将之葬送了。旧日情谊成了这些肮脏算计的推手,他还有什么资格说“念及”?
过去未变,变的是他。
年少时的过往终于被现实的面目全非毁了干净,这是他亲手做下的。顾易又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毁掉的并不是那一点过去,还有过去的他。
沈衡:“……”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叹:“知改啊。”
他扼腕、他叹息,他痛心疾首!
好不容易看见点门缝了,结果推开一看,后面是堵墙、砌得严严实实的。
彭城王不是太子,他早在知道事情败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讨不了好。要是陈帝盛怒之下直接处死太子还好,但所谓“闭门反省”,明显是想法子替太子开脱。
萧惟骞虽不觉得萧昃那个蠢货能把这事联系到他身上,但是陈帝为了能给太子脱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再留在金陵安危难料。
这一走,便是朝堂上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但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彭城王走得很果决。
顾易早就让人盯着他呢。
等到“幡然悔悟”的太子在陈帝面前痛哭流涕地一番剖白,陈帝自然雷霆震怒,当即令人缉捕彭城王。
顾易亲自去抓的人。
等到了彭城王被从那驾看似低调实则华美的马车上拖出来,看到了像是早有准备的顾易,他着实愣住了。
但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彭城王并不是蠢人。
对视间,萧惟骞还是捕捉到了顾易在一瞬间流露的仇恨,他目露恍然,感慨,“终日打雁,反被啄了眼。却不想本王这次倒是做了回被捕的螳螂。”
顾易无意和这人废话,只冷脸吩咐,“拿下。”
话落,萧惟骞被摁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跪向了顾易的方向。
顾易一步也没有让。
这是他该得的。
对方欠得远远不止这一跪,那是他把命搭进去都还不清的血债。
萧惟骞被反拧着手臂从地上拽了起来。
肥硕的身躯粗暴地推搡着往前,在越过顾易的那一瞬,他突然低笑着开口,“你以为,我是在替谁办事?”
萧惟骞垂着的视线看见了对方手背甲下方、倏地抽动了一下的手指,他蓦地大笑。
不过都是帝王棋盘上的棋子。
想要跳出去,就只有做那执棋之人。
他败了,那顾易呢?

彭城王被押解入狱, 等待发落。
以陈帝对太子的态度,这案子是翻不过来了,彭城王何时问斩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大仇得报, 但是顾易却没什么喜悦。
有些事情, 他其实心底一直清楚,只是却没法做什么。
入夜, 天色渐渐深了下去。
等更晚一些的时候,就连照明的烛火也接二连三的熄灭, 笼罩而来的夜色仿佛天然隔绝秘密的屏障,一些白日里无法说出来的话也能放低声音道出。
“今上……并非明主。”
耳边响起了低低的絮言,卢皎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妄议君非了,顾易连背后说人坏话这种事都没做过。
她不由低低“嗯?”了一声。
顾易解释:“是父亲说的。和兄长争吵之后,他同我说起过。”
兄长是锋芒毕露的, 即便顾家在金陵的处境让他不得不掩藏起锐利的那一面, 但是在家人面前, 他却并不会像对外人一般隐藏,所以常会和父亲起争执。
两人会默契地避开他,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吐露些什么。
事实上, 被家人保护性地“置身事外”的顾易才是对家里人了解最多的那一个,他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倾听者。
顾易接着, “并非明主, 却终究是君王,是陈室正统。武康旧事已经乱过一次纲常,倘若再有一次篡陈之事,皇室的威严便彻底不存, 那时便不再只是宗室作乱,而是天下人人皆有问鼎之心, 那才是真正的纷争局面。……人间至苦不过战乱,遍地饿殍、十室九空,走遍城池却在民间找不到一个成年男丁。父亲说他见过那样的惨状,所以他情愿一退再退,也不愿重现当年的炼狱之景。”
所以得有一位君王在那里。
盛世明君可遇而不可求,但陈室的“正统”足够让许多人却步。陈帝的存在,让这个天下不至于变成彻底的纷争乱世。
低低的絮语在耳边回荡,顾易声音放得很轻,是一种陷入回忆特有的飘忽感。
卢皎月听得微微怔然。
许久,她才低道:“顾老将军……大义。”
这位老将军并非剧情中浅淡描绘的、甚至有点愚忠形象的父亲,他所忠的并非那个皇室,让他坚守的也不是臣子之义,他看到的是更微渺也更广阔的东西。历经世事沉浮,回首犹怜草木之青。
顾易低低地应了一声。
但轻轻地相拥交错中,他睁开着眼,漆黑的眼眸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父亲坚守大义,兄长不甘受制,但他两个都不是。
于他而言,家人最重要。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绝对没办法再失去第二次了。
他不想做那个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但是家人对他的重要性高于一切。
彭城王获罪,其亲信党羽自然也逃不过被清算。
消息传出,远在郢州的侯异当即举兵反叛。
当然,他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朝中有奸邪小人,蛊惑陛下手足相残,他虽远在郢州,却不忍见此惨状,故而起兵谏言。
旗号当然是冠冕堂皇的,但是反叛却是事实。不管是为了平叛,还是为了报私仇,顾易都没道理推脱。
当年五月。
顾易领命出征平乱。
郢州连战连捷,陈帝的心情却谈不上好。
其一当然是前段时日太子巫蛊之事后续影响。
多年毫无保留的疼宠偏爱,让陈帝在出事后的第一时间选择“保太子”。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过去,太子真的被保下,他又觉得心底膈应。
像是一根刺扎在肉里,碰到就疼一下。
是以太子没因为巫蛊之事怎么样,反倒是在那之后,接连因为一些小事被陈帝训斥责骂,再无昔日储君的威风。
家事烦心,国事也没能让人多松快。
郢州的战报被呈过来,陈帝却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只说了一句“放那罢”,就让人摆在了案上。他自己则是站在一个展开的画轴旁,一副专心致志鉴赏画作的模样。
通传的内侍不想自己居然赶得这么不巧。
大捷之喜是能讨得赏钱的,但扰了陛下看画的兴致却是大罪。
他心有不甘,但衡量过后也只能自认倒霉。遵着皇命把战报放在案上,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冯力德看得在心底直摇头。
这大捷啊,在陈帝这边还真不一定是“喜”。
也亏得这次通传的人是个谨慎又安静性子,要真是咋咋呼呼说“胜了”,怕是这会儿早被陈帝找由头拖出去了。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许久,陈帝才慢悠悠地开口,“可是又胜了?”
冯力德当即头皮一紧,但皇帝的问题不能不答。
他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自是胜了!陛下圣德庇佑,四海多年宴平,郢州荒僻之地,不通国之教化,才会起兵反叛,一群乌合之众,至多不过是盗匪山贼之流,陛下发兵去讨,哪里有不胜的道理?”
总归都是皇帝的功劳,跟领兵的将军没什么关系。
陈帝眉头展了展,轻笑了声,“就你会说话。”
冯力德这口气刚刚半松,又听陈帝接着,“你说这次顾易平叛回来,该怎么封赏呢?”
冯力德刚呼出的半口气一下子滞住了。
他定了定神,一边缓缓地把那半口气吐出来,一边放轻了声音:“朝中之事,奴一个阉人哪里敢妄言呢?”
陈帝目光淡淡地瞥过来,“哦?朕瞧着你平日里对政事颇有见地啊。”
冯力德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下,但是嘴巴却飞快接上,“奴哪有什么见地?不过是平日在陛下身边呆得久了,捡点陛下牙慧。这点陛下不要的残炙,放在外面也是金科玉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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