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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顾易压下那些翻涌的情绪,低声解释:“没有。我回金陵后,没有再同她有任何往来。”
他或许该找出什么证人证言,但是月娘不会在意那些的,她连这句解释都没有很在意。
他们相伴了那么久,月娘又那么温柔,他恍惚也生出一点错觉,自己于她而言是不同的。
于是在这片比锦衾还柔软的包容中越陷越深,等到彻底陷进去之后才发现,那份温柔里什么都没有。因为月娘就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卢皎月也注意到顾易的情绪不对劲。
倒也很容易理解,以顾易的性格,他很难走到弑君的那一步。他其实隐隐感知到了陈帝对当年事的态度,也能察觉到对方对彭城王的包庇,但还是选择了将矛头对准了直接当事人。
于他而言,君上终究是君上。
逼着帝王下退位诏书,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卢皎月想到这些,也忍不住在心底叹气。
在一句“我知道”之后,她又补充,“我明白事情轻重,不会因此多想的,你不必顾忌那么多。”
许寄锦能送出这张字来,肯定是发现了什么。
事关全家安危,顾易肯定是要查的,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旧情避嫌,实在是有点不分轻重了。
顾易很艰难地才点头应下那一声。
月娘总是这样。她看得懂那么多东西,为什么就不能看一眼他的心意呢?
卢皎月看了眼心事重重的顾易,只当是他在为此忧心。
不过这事的严重性没顾易想得那样厉害。女主不可能站在反方阵营,顾易就算真的查出什么来,多半也是多了个帮手,不必那么担心。
只是这话无根无据的、实在不好说,也只能等顾易查完之后自己知道了。
这种沉默在顾易眼中又是另一番理解了。
等到晚间温存过后,顾易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在你眼里,我是特别的吗?”
他甚至都不敢问出对方对他有几分情谊。
卢皎月神经还有点沉浸在半是发麻的轻飘飘的尾韵里,闻言从鼻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地抬眼去看。
略微涣散的瞳孔一点点聚焦,青年的面庞就那么映入眼中的。顾易的神色其实带着点冷硬的,但是目光相接、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眉眼放得缓和。
顾易的喜欢就是如此。
又温柔又小心、在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的,只是在日常这些点点滴滴里透出一点痕迹。
卢皎月略微晃了一下神。
曾经有人用热烈张扬的一辈子告诉她,爱情并没有那么不可信任,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喜欢上一个人?
认真谈一段恋爱。
不一定拥有结局,但是不至于留下遗憾。
想着,卢皎月的神情一点点柔和下去。
紧攥着被面的手松开,轻轻覆到顾易脸上,在对面人稍显怔愣的神情中,她轻轻凑了过去。
面颊相贴、熟悉的气息涌入鼻腔,她轻轻蹭了蹭对方颊上的肌肤,温着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你是特别的。”
顾易一下子睁大了眼。
黯淡的夜色中,烛火的光影模糊了轮廓,周遭一切都像蒙上薄雾般朦胧。骤得回应的欢喜让整个人都浸在潺潺暖流中,欢欣的情绪过于满溢,都显得不真实了。
——‘你疯了吗?’、‘她不冷静,你也这么不冷静吗?’
沈衡的话片段式的在脑海中闪过,顾易恍惚地想:如果说“疯了”,现在才是。
他确信,便是兄长在这里、他也不会放手了。
他求到了回应。
轻飘飘的像是丝絮般柔软的幸福感中,偶然间闪过一点尖锐的棱刺,但那一点点刺痛被此刻欢愉的情绪压下,让人彻底遗忘到了脑后。
只是在那片刻的疼痛中,顾易有点模糊地想着。
——抢来的事物,真的可以据为己有吗?

他混乱间自马上坠落,幸得护卫相救才没受什么伤。
帝王受惊可非同小可,随行人员立刻乌泱乌泱地涌上去, 嘘寒问暖、大献殷勤的大有人在, 反倒是救驾之功的禁卫被挤到了一旁。
那禁卫倒也没露什么不平之色,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救驾有没有功劳不一定, 但若陈帝这次龙体伤了半点,随行的侍从一个不拉地都得人头落地。
许寄锦旁观着这一切, 只觉得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是了,顾易终究是顾家人,当年顾老将军被逼到那种程度仍旧选择了退让,顾易又怎么可能干出弑君犯上的事?她该庆幸顾易还是当年那个极念旧情的顾易,要不然现在死的就是她了。
许寄锦这脸色苍白、神情凄惶的样子反倒惹了陈帝的怜惜, 等陈帝从惊马的险境中回过神, 见爱妃这一副‘心神大震、为他担忧’的样子, 不由拉住了美人的手安抚,“爱妃不必惊慌,不过些许小事。朕有天命庇佑, 怎会因此有所损伤?”
许寄锦心不在焉间,简直是条件反射地将手抽离出来。
她也在下一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当, 在陈帝反应过来以前, 扑到了对方怀里,嘤嘤地低声啜泣着,“方才可真是吓死妾了!妾、妾到现在这心底还跳着呢。”
陈帝果然对此很是受用,全没把刚才抽手的事放在心上, 反倒是顺着美人的话,一边帮忙揉搓这心口, 一边软语安慰着。
而他的怀中,许寄锦泪珠一滴一滴地坠下来,脸上的神情却极其冷静。她用夹杂着啜泣的声音低道:“……妾只要一想到方才那场面,这心就纠成了一团,多亏了那位禁卫反应机敏,才让陛下无恙。如此忠心可嘉又身手敏捷、陛下不若将人调到身边随侍?也好让妾安心些。”
那禁卫是顾易的人。
顾易没有反心,这么一来,那张字条算是把她的命交出去了。指望旧情不知能靠到几时,她得做点什么,把自己绑到那条船上。
美人在怀,又被这么一哭,陈帝当即脑子发热,“救驾之功确实难得,朕封他为步兵校尉,爱妃你看如何?”
许寄锦:“妾怎知晓这些事?妾只想着陛下身边都是些安稳又妥帖的人,如此妾也可以放心了。”
帐子里的帝妃浓情蜜意,外面却一道阴冷的视线扫进去。
相貌阴鸷的年轻人神色阴郁地看着帐子内:老不死的,命还真够硬。
人多眼杂,萧昃又没有刻意遮掩,自然有不少人注意到。
皇帝坠马,太子非但没有面露忧色,反倒是似有憾意,这样的事当然让人心生揣测,但是却无人敢置一言。
陈帝宠爱太子人尽皆知,就这么报上去,非但被太子记恨,在陈帝那里也讨不了好。那么多因“离间天家父子亲情”而被生生杖毙的血淋淋的先例在,这会看见的人都是三缄其口,没人愿意去当那个出头椽子。
萧昃既然恼恨于那老东西命硬,当然也不会凑上去嘘寒问暖,陈帝的辇舆还没有离开后苑,他已经扯了个理由离开。
陈帝知道后也并没动怒,只是笑骂了一句,“就知道他呆不住!”
说是骂,但那言语中尽是宠溺。
皇帝后苑这场游猎意外自然是发生没多久就传到了顾易的这里,许寄锦递的信是一方面,再有先前沈衡帮忙调查出来的内幕,顾易让人盯紧了太子,自然而然就注意到对方的行动诡异之处。
竟真的是子逆其父。
顾易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但还是吩咐下去,“让人跟上太子。”
太子府上的巫者是彭城王引荐的,后者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定是心知肚明,且有添一把火的态度。若是查到了牵连的证据,将这事牵扯到彭城王身上,以陈帝平素对太子的偏宠态度,说不定此遭能将彭城王彻底解决了。
朱兴贤领命去的时候,看见了过来的卢皎月。
他连忙避让开路,在侧边行礼,“属下见过夫人。”
卢皎月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又略有些忧虑地看了眼书房的方向,问:“知改他还好吧?”
朱兴贤:?
他神情困惑,家主有什么不好的?该不好的是太子才对。
卢皎月见他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白问了,顾易很少对外将自己的情绪袒露出来。父子相残本就是惨剧,以顾易的道德标准,对自己要在其中做个推手这件事,心底还不知道怎么想。
只是这种心理上的挣扎之处又很难对人言说,能领会的人实在太少。
卢皎月最后也只能道:“知改这段时日心情不大好,劳你们多多费神。”
朱兴贤虽说困惑,但还是应声:“夫人这是哪里的话,这是属下应该的。”
等人走后,他忍不住挠挠头。
家主哪里用得着他们费心啊?别说顾府了,就是如今这朝上,家主一个眼神扫过去,敢让他不顺心的都没几个。也就是夫人,还把人当做当年的顾小郎君。
不过“心情不好”?
朱兴贤无端端想起了家主前段时间看看许贵妃从宫里送来的字条发愣的那一幕,喃喃道一句“不会吧”,但是却忍不住循着刚才卢皎月走过去的方向看过去。
夫人心心切切,家主却念的旧情。
朱兴贤琢磨了一下滋味,觉得夫人这般、可有点儿……不值。
顾府里面是各方心思,这边萧昃却到了他宫外的宅院。
他本就神色阴沉,踏进去之后脸上的表情更是沉了一个度,立刻就厉色道:“叫她滚出来见我!”
宅子中的下人还未及通传,就有一个女子袅袅走出。
她的踱步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一般女子娇俏或端庄,而是如蛇一般妖娆。衣着打扮也与常人不同,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初春还带着寒气的天气,行走间却露出了大腿。那异于常人的苍白肌肤上,以墨朱两色错杂着绘成着诡秘的图腾,又艳丽又诡谲。
女人只走到廊下的阴影处就停住了脚步,她有点儿不适地眯了眯那与常人不同的红色眼睛,旋即便对着院子里的人妖媚地笑道:“这是怎么了?殿下哪来的这么大的火气?”
白发红瞳的妖异美人笑得人炫目。
萧昃原本因为看见美人,脸色不自觉地缓下,但是被这么一问之后,神情又立刻阴沉下去,“你还问?我将那写着他生辰的玉人埋到了他寝宫外头多久了?他现在还半点事都没有!等时机等时机?我好不容易等到他受惊坠马,竟有不长眼的去救,那老东西连点皮都没擦着!”
尤真姑眼神闪了闪,但很快又笑得如常,“殿下莫急,那位毕竟龙气庇佑,怎么能那么容易得手呢?”
萧昃却是眼中戾气闪过,直接往前踏了一步,一把掐住了女人的脖子,“不急?!那老东西活着一天,我就还只是个太子。我只能跪在他跟前讨好着,和那些兄弟们争抢,指望着他手指缝里漏出来东西过活。我要他死、现在就死!!”
萧昃根本没收着力气,尤真姑被掐得差点晕厥过去。
她却硬生生地克制住去掰颈间手掌的本能,尽力舒展着脖颈、展露着那纤细的线条。脖颈伸展的姿态连同病态苍白的肌肤,带来一种纯白无辜的引诱感,艳丽的面孔上五官因为痛苦微微变形,白色睫毛微微颤动,带来一种极满足人破坏欲的美感。
萧昃神色微动,手上的力气终于松了一点,从下死手的狠掐,变成了更暧昩的摩挲。
尤真姑有所察觉,也适时收敛起那样的姿态。
好用的东西不能一直用,不然关键时刻就没法救命了。
尤真姑想着,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那张异于常人的妖异面孔上重染上艳丽的色彩,她媚着声低语,“妾当说过,妾修行浅薄,凭着殿下龙威庇佑,才敢行此私窃龙气之举,却不知为效几何。殿下如今既有不满,不如另求高人?”
萧昃抚摸着纤白脖颈上淡淡的青痕,神色放缓、脸上竟带着些诡异的温柔之色,“真姑这是跟我闹气?这等大事,我可信不过别人。”
尤真姑垂眼遮住眼底看傻子的嘲讽之色。
她懒懒地从鼻腔中哼出了一声,缓着调接道:“妾修行浅薄,恐怕难当殿下重托。”
萧昃这次倒没气,反倒是一点点抚过脖子上的青痕,低声哄人:“等那老东西去了,我让你当国师,给在宫中给你建供殿,让百官朝拜。真姑还觉得修行浅薄?”
尤真姑睨过去一眼,眼神钩子似的,“空口白牙的,殿下可真真地只干些哄人的事。”
萧昃:“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你今天把那老东西咒死,我今儿就封你当国师,让他们晚上就动工建供殿。”
尤真姑白了他一眼,“妾怕是没这福分了。”
这小白眼狼还没死心。他不知道,是那个惯着他的爹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尤真姑心底这念头转过,琢磨着情绪倒这里差不多了,下一瞬倒是正色,“妾同殿下说过,这凡尘间终究容不下两条真龙,龙气此消彼长,那位弱一分、殿下便强一分,如今那位频遭意外,正是龙气衰落之兆,殿下又何必那么心急呢?”
萧昃闻得此言,神情又焦躁起来。
他怎么能不急?那老东西儿子一个接着一个,今儿疼那个、明儿个宠这个,他但凡露点不满就是不悌兄弟。还“友悌”?他恨不得把那一个个全掐死。
正这么想着,颈间却落下了一根细细的手指。
柔软的指腹沿着脖颈的线条缓缓滑过,白发红瞳的美人冲着他笑得别有意味,“殿下要是真的这么急,不若多多修行?”
萧昃当即被看得心头一热。
他喉结滚动一下,一把将人抱起,尤真姑惊呼了一声,也柔柔地靠过去搂住了人。
然而在萧昃没看见的地方,她抬眸对着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心领神会地微颔了一下首,默默地退出去。
这宅院里的动静没多一会儿就全递到了彭城王府上,萧惟骞听得嗤笑:“蠢货。”
还多亏了有个这么蠢的大侄子。
他倒是同样遗憾,陈帝怎么就没摔出个好歹来呢?
“巫蛊弑君”的太子是没法登位的,陈帝又为了这个嫡长子把其他儿子打压得够呛,到时候只能是他这个弟弟“临危受托”,帮忙收拾残局。

因为惊马的事, 陈帝对游猎一时失了兴趣。
又觉今日春景正好,若净是在这宫中赏些美人倒失了意趣,不由动了去郊外踏青的心思。
皇帝驾临自是不能怠慢。
陈帝这随意的一个念头, 底下的人却忙忙碌碌起来。
拟定的西郊早早就被圈了起来, 才抽芽的枝头翠色喜人,但要让帝王欣赏, 这颜色终究是单薄了一点。倒也不妨,命手巧的妇人连夜赶工, 绸缎扎的假花能以假乱真,又有工匠熔炼捶打出来的金银花穗镶嵌在树上,乍一眼望过去,让人误以为见了那些个灵异话本里杜撰的金银花树。
等帝王动身的这一日更是不得了,御辇经过的地方, 全都以锦绸做了障幔, 附近的百姓早早地被驱离, 途径的地方有些修得不齐整的屋舍,恐碍了帝王的眼,也被不由分说的拆毁。陈帝所临之处都是一片锦绣繁华, 遥遥还能听到远处百姓山呼“万岁”之声。
这种自己治下的“富足”景象自然颇得帝王欢心,陈帝一路带着笑到了西郊, 尚且有点听不够那些百姓的“肺腑之言”。
他倒也模模糊糊想起昔年有人提醒他“为帝王者当深察民情”, 一时对这当年不以为意、敷衍应答话有些新的感受,琢磨着下次是不是该去更远的地方走走,也多听听这些“民情”“民心”。
只是等下了御辇,看着那些绸花金饰, 陈帝脸色一下子难看下去,他阴沉沉地叫了一声, “冯力德。”
后边白面无须的内侍心里一跳,急急地应了声“奴在”后。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从陈帝身后的一堆随从中挪步出来,躬着身上前听命。
陈帝怒色未消:“朕说过,如今战事刚平、百姓生计艰难,朕身为帝王,当克制己欲、奉行节俭,如此才不负先帝所托、不负天命所重。你就是这般‘节俭’的?!”
如此斥责,称得上极为严厉了,但冯力德并未多慌张。
但面上倒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陛下明察,这些东西并非内库所出,乃是京中百姓听闻陛下圣驾将临西郊,连夜赶制、自愿献上。”
陈帝眉头拧紧,眸中疑虑,“当真是‘自愿’?”
冯力德忙陪笑:“金陵乃天子脚下,奴怎敢阻塞圣听?方才陛下一路行来也有听闻,民心民意尽在山呼声中,岂是奴一介阉人所能力及?分明是陛下多年励精图治,治下安稳、百姓和乐,升斗小民也感念圣主恩德,才于这初春时节再现繁花盛景。这等改易天时的异景,正是万民人心所向,是陛下德政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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