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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不过周行训也就略略消沉了一会儿,注意到卢皎月看过来的眼神,很快就强行打起精神来:这毕竟是阿嫦曾经看上的人,要是他真的一无是处、岂不是显得阿嫦眼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调整好心情,飞快地开口:“兄长想去哪?青州怎么样?青州富庶,又古有文气,是个好地方。我现在任他为青州刺史,即刻赴任、从博宜走还近一些。”
快走!有多远走多远!!
别留在跟前碍眼。
卢皎月:“……?”
一州长官、说给就给,还是给一介白身,她看周行训是有点想不开在身上的。
周行训被盯得不自在,别开了一下脸,问:“怎么了啊?”
他有点儿委屈。
他都忍着生气对那人这么好了,阿嫦怎么还这么看他啊?
卢皎月吸了口气,“兄长游学在外,已经有一年多未归家,还望陛下体谅,允兄长先回长安。其余事情,待那之后再做定夺。”
——你快做个人吧!
人家都在外呆了一年了,你连个家都不让人回一趟。
周行训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低地,“……哦。”
他还要跟着回长安啊。

大军返程走得很快。
卢皎月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 明明是打了胜仗回去,周行训的兴致反而不高,起码没有来的时候那样高兴。一路上都情绪萎靡、人也显得蔫蔫的。
出来的时候到处撒欢, 到了归程的时候蔫蔫哒哒。
——真就小学生春游呗!
战场上的冷酷果决、森凉厉色还历历在目, 他整个人却像是脱了水的草似的、看起来都枯萎了。
卢皎月:“……”
这人真的很难评。
不管神情怏怏的周行训对“回长安”到底是什么态度,反正在一连串的接迎礼节结束后, 终于回到长乐宫的卢皎月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周行训说着“有点儿事要忙”一回宫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卢皎月也没管。她让望湖知会下去, 让宫妃们先不必过来请安,自己则在简单梳洗后,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还是自己的床睡得安心。
也就是卢皎月睡下没多久,不知道忙什么的周行训人就找过来了。
他一扫行军途中的萎靡,整个人都兴冲冲的, “阿嫦!我知道……”
这话没说完, 他注意到长乐宫里反常的安静, 行礼的人也都放轻了手脚、怕闹出动静来的样子。
周行训不确定:“阿嫦休息了?”
可这才刚刚回来。
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的望湖也忙着见礼,“回禀陛下,皇后殿下方才睡下。”
顿了一下, 又道:“陛下有事,不若先行吩咐, 待殿下醒来, 奴婢自会前去通禀。”
周行训疑惑:“睡了?”
刚回来就睡、是不是不舒服?
想着,他忍不住想进去看看,但一抬脚就注意到,来人有意无意挡在宫殿入口, 像是生怕他进去打扰到人睡觉似的。
周行训:“……”
他不由地撇了撇嘴。
阿嫦都没发现,长乐宫的人被她纵得、胆子都特别大。敢拦圣驾……也就是他从来都没计较过。
不过这也确实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 也没非要往里走,闹出动静来吵到阿嫦就不好了。
而且他这会儿心情特别好。
他回来第一时间就问清楚了卢瑀和萧氏的事情,也知道阿嫦想要什么了。
——不纳妾,不另娶。
这不是特别简单吗?非常简单!!
他就跑过来找阿嫦了。
结果人居然睡下了。
周行训缓了下神,觉得倒也不必这么着急,他把事情办好了再来找阿嫦也是一样的。
于是大手一挥,说了句“等皇后醒了,找人去告诉朕一声”。紧接着就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回去路上还遇到了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通。
周行训有点嫌弃地瞥了人一眼,才这两步路就喘成这样,也不知道他不在宫里这段时日、这人懈怠成什么样了。
嫌弃归嫌弃,周行训还是开口,“找人去准备笔墨,朕要拟旨。”
刘通不明所以,但是他这会儿大脑缺氧、呼吸都带着血气,简直全凭着本能领命称“是”,撑着一口气转头吩咐身后的跟班。等再看的时候,周行训已经人不在原地了。
刘通:“……”
他实在撑不住,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原地。他是真追不动了!
刘通在原地缓过那口气来,到底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拖着灌铅的腿、一步一挪地往紫宸殿去。宫中就是这么个地方,不抓准了机会往上爬、有的是人想取而代之。他也只能一边呕着血,一边庆幸,那位真不是一般人能伺候来的。
等刘通到紫宸殿的时候,看见周行训在挥毫弄墨、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竟是在亲笔写旨。
这倒是挺少见的,毕竟圣旨那么多,能让皇帝亲笔写的其实没有多少,这位又尤其不耐烦这些,多半是口述让他人写了,最后盖上印了事。
皇帝怎么做,刘通是管不着的,他的注意力落在旁边侍奉笔墨的内侍上。
皇帝拟旨,旁边当然有人伺候笔墨,但是这磨墨也是有讲究的,磨完了就该退下去老实候着,免得碍着主子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木头桩子似的直直地杵在原地。
刘通一开始觉得是哪来的愣子这么不懂事,但是剜了几眼过去,对方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没感觉,硬是站在原地,没一点动弹的意思。
刘通:“……”
好的,明白了。
这哪是“不懂事”,这分明是“心大了”。
想取你爷爷我代之,还早着呢!
想明白的刘通也不客气,正待上前几步把人挤开。
但是人刚刚上前,周行训倒是先抬了下头,“你来得正好。放宫妃出宫是什么个定例,你知道吗?”
刘通一愣,他怀疑自己听岔了,“陛下说是放宫妃出宫?”
他特意加重了“宫妃”二字的音,确定不是“宫人”“宫女”之类的词。
见周行训点了下头、面上并无异色,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哪位娘娘触怒了陛下?”
周行训摇头,“没有。”
他跟这些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见人似乎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周行训又强调,“不是哪一个,是所有。皇后以下,所有宫妃。”
刘通:“……?”
他总算知道那人为什么木愣在原地了,因为他也有点发木。再想想这位一回来就鸡飞狗跳地打听卢瑀和萧氏的旧事,他脑子里不由生出点可怕的猜测。
周行训还在问:“你知道吗?有什么定例?”
刘通:这事哪来的定例?分明连先例都没有!
他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地回,“奴、奴不知。”
周行训当即露出了个“你好没用”的表情。
这本该诚惶诚恐的时候,刘通却巴不得自己再没用一点,最好没用到让这位主子彻底打消念头。
不过周行训显然不会被这点小问题绊住脚,他只凝神思索了一阵,就大笔一挥、笔走龙蛇地接着写了下去:找不着定例就按军中的规则办呗,反正这种事都差不多。
周行训本来想写“限今日日落前”,但落笔前倒是顿了顿。
阿嫦总爱心疼人……
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稍微宽限一点,于是改成了“三日之内”。
刘通在旁边都快厥过去了。
三天、三天能干什么?!
宫里的事最是繁杂,就是搬个行宫也得提前知会下去、各宫都有起码个把月准备,这位主儿就给三天,这哪是“放宫妃出宫”?这分明是“把人撵出去”!还是不让带家当的那种。
周行训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这次召集大军才用了多长时间?这些人又不是去打仗,有什么可磨蹭的。
他飞快地写完旨意,然后往刘通手里一塞,“宣旨去吧。就说朕的意思,叫她们快点。”
刘通:“……”
他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的不是圣旨,是块滚烫滚烫还没法扔的烙铁。
大军是清晨入的城,祭祀接迎的礼节费了点时辰,但也不算太久,卢皎月回来略微收拾了一下就睡了。这一觉直接睡到了艳阳高照的正午,醒了之后浑身发软,身上还有点刚刚换了床的酸疼。
疼也是舒服的疼。
醒了,但是不想动。
卢皎月睁眼看着床帐,觉得自己还可以和这张久别重逢的宝贝大床再相亲相爱一会儿。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还不止一道。
声音很轻,被一层层厚重的帘幔阻隔,落入耳中只余下模模糊糊的一点,但是叫人怪毛骨悚然的。
卢皎月:?!
这大中午的、隔着床帐都能觉出外面艳阳高照,不至于吧?
躺是躺不下去了,卢皎月后背发凉地坐起来。
察觉到里面的动静,旁边侍立的宫女连忙过来挂起床帐。
是活生生的人,还是熟面孔。
卢皎月不着痕迹松了口气,问:“望湖呢?”
这宫里其实有不少不成文的规定,就比如所有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工作都是大宫女的事。卢皎月也习惯了一起来就看见望湖,这会儿见换了人、就有点奇怪。
知宿:“回殿下,外头各宫嫔妃求见,望湖姐姐出去招待了。”
卢皎月一边起身下床,一边疑惑:“我是不是说了么?等我醒了再让她们过来。”
她刚刚回宫,按照礼节、妃嫔们是该来拜见的。但是礼节是一回事,打扰皇后休息又是另一回事了,卢皎月要是没吩咐下去,这些人只能在外头干等。
她觉得自己睡前应该说过这事了啊?
难不成是梦里说的?
“殿下确实吩咐了,但……”
知宿的回应让卢皎月心下稍微定了定,但是后者紧接着就露出了一副非常纠结的表情。
卢皎月立刻就知道“出事了”。
估计还是挺糟心的那种。
卢皎月:“……我出去看看。”
这才刚刚回宫第一天吧?周行训就不能消停一点吗?!
卢皎月那被迫上岗的怨气在看见一屋子漂亮美人的时候散了不少。
真是蓬荜生辉、整个宫殿都亮堂堂的。
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问题。周行训的审美一向是明艳大气最好还有点攻击性的那种,就连极其偶尔的有几个看起来小白花的,其实也是食人花。这会儿一屋子人聚在一起,有点让人误入盘丝洞的错觉。
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不同品级的妃嫔能戴的首饰是不一样的,卢皎月注意到几个高位嫔妃发饰都没戴全,显然是来得匆忙、没顾得上。而后面有几个位分低更是哭了出来,也就是卢皎月刚才听到的动静来源。
注意到卢皎月瞥过来的视线,几个还在哭的美人立刻看过来了。
梨花带雨、盈盈一睇。
就算知道她们哭得这么漂亮肯定有表演的成分在,但还是叫人忍不住心底一软。
——好好好,你要什么朕都给(x)。

卢皎月的目光在后面一扫而过, 在女主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就“恰巧”在附近、和女主站得不远不近的望湖注意到这目光,对卢皎月轻点了一下头: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对这位姜才人从入宫以来就特别照顾,但是主子的心思不是她们底下人能猜测的, 她们只要照着办就是了。
望湖办事一向靠得住, 卢皎月放心收回了视线。
这点眼神官司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光景,姜婍却像是有所察觉似的抬了头, 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她禁不住捏了捏手里的酸饮。
姜婍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皇后好像特别关照自己。
去各局领份例从来不会被为难, 送来的东西永远是份例范围内最好的,就连这次来长乐宫,她因为带着身子更容易累,才刚刚露出点疲惫的神色,就立刻有人安排了座位茶点。座位是所有人都有的, 可茶点和饮子……她这几日口味怪得很, 偏偏入口的味道很合适。
卢皎月可不知道女主这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这会儿也没心情管那么多,直接把目光投向看起来神情最镇定的谢甘棠。
不是她不理那几个梨花带雨的大美人,实在是不能理。
后宫一开始是没人哭的, 因为周行训不吃这一套,但是卢皎月吃。于是, 从她某次安慰了人之后, 情况就渐渐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
卢皎月把那些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对着谢甘棠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甘棠确实很镇定,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言简意赅地描述清楚了现状,“陛下下旨, 令皇后以下所有后宫妃嫔三日内离宫。”
卢皎月:???
什么玩意?!
卢皎月露出了很明显的懵逼表情,并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她忍不住悄悄在桌子下掐了自己一下, 细微的疼痛传来,让人不得不艰难地去消化这个事实。
这也实在太艰难了。
卢皎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说、陛下命妃嫔离宫?……去哪?”
她这会儿还抱着一点积极乐观的幻想,比如说是“搬去行宫”什么的。
谢甘棠:“各自归家,另行嫁娶。”
卢皎月:???
他疯了吧?
战乱年间,改嫁不是什么大事,周行训的后宫不仅仅有改嫁的,还有拖家带口改嫁的——就是“你死在我手上、你老婆归我、儿子也跟我姓”那种“拖家带口”。这一套流程听起来很玄幻,但是见证了博宜城内马府的情况,就知道这是这年头常态。
这当然不是什么正经“改嫁”,但是周行训现在的做法也不是啊!!有哪个皇帝会让自己的妃嫔回家另嫁的啊?!
卢皎月不得不问:“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不是睡了一觉,而是睡了一年,醒来之后的世界她都不认识了。
谢甘棠沉默着没有回答。
卢皎月倒是缓过神来:这些人要是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必求到她这里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强忍住按着抽疼脑袋瓜的欲望,抬手示意,“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安心回去,我去问问陛下。”
周行训干的离谱事儿简直太多,这次的事甚至都不能在里面挂上号。
卢皎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懵逼完全是因为离宫太久,适应不来这节奏才一下子麻了,这会儿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她很熟练地安抚好各位大小美人,表示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终究还是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jpg
她这话说完,后面那几位梨花带雨的当即破涕为笑,左边那个满眼的崇敬仰慕、右边那个满心感激不尽,中间再来个含羞带怯(?)。
卢皎月:“……?”
很好,她现在觉得离谱的不仅仅是周行训了。这个后宫就很离谱!!
谢甘棠离开长乐宫的时候,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她在想自己刚才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有些事,回想起来其实早有迹象。早在大军出征前,周行训就已经很久没踏足后宫了。那个人从来都把好恶明明白白摆出来的,他喜欢的从不吝啬赏赐,厌烦的也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那如果他心动了呢?
皇宫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不管是帝王纵剑作舞、还是拉着人出宫游猎,甚至这次带人随军出征……他几乎明晃晃地将不同摆在了明面上,不吝于宣之于众。
那是一个绝不肯委屈自己的人。
当他真的想要什么的时候,他就是会极其干脆又果决地表示“我只要最好的”。
谢甘棠想到这里又有些恍惚,她甚至疑惑起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这么顺势出宫不好吗?明明那人想做的事,极少有让他改主意的。
因为谢甘棠这突然的驻足,几位低位的妃嫔纷纷上前见礼,谢甘棠能看见她们明显脸上松口气的神情。
——她们不想走。
这些人当然不想出宫,她们中的许多都是出身舞姬歌伎出身,有的是败将妾室、有的是被蓄养的乐伎,数度辗转,一朝得幸于御前,一步登天。等有了份位在身,待到失宠也不必担心处境。皇后主持后宫,份例内的东西虽有优劣之分,但是却绝对不会缺省的,只要她们不犯错、甚至可以在这宫里安享晚年。
这样安稳亦不必挖空心思讨好人的后半生,她们才不会想走。
可她不一样。
她是谢家的女儿,就算回了家,也照样百家求娶、门庭济济。
晃神间,却听一声轻问:“谢妹妹?”
谢甘棠抬头看去,是崔充仪。
她轻唤了一声“崔家姊姊”,神情却一点点冷静又清醒起来。
是啊,她是谢家的女儿。
谢家必须要有女儿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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