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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周行训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卢皎月:?
她简直大惑不解。
“怎么了?”
怎么突然又蔫了?
周行训摇头:“没什么。”
又一副懒得在意的语气,“后宫和少府都是阿嫦你在管,有什么事你自决就是了,不必问我。”
卢皎月:“……好。”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
就算周行训再把少府扔给她管,这也是正经的官僚机构。少府的事,不是后宫事,而是前朝事。
皇后身份本身的政治意味,让卢皎月避免了很多麻烦,但是魏怜不一样,从未听说后妃涉政的,卢皎月简直稍微一想,就知道她会在里面处处碰壁。她真的考虑清楚了?真的能坚持下来吗?
卢皎月想着这些,已经趴回原位自闭的周行训突然侧枕着手臂抬起头来,“阿嫦,你要想好了。”
卢皎月:“嗯?”
对方这语气听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卢皎月不自觉地看过去,就见周行训定定地盯着她看。
他语气认真:“这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只要阿嫦你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周行训确实全没插手后宫事,但是他知道最近请离的是什么人:年华尚在、还无子嗣,不是名门望族、但家中也有薄资。
这样的身份,与其在宫中虚耗,不如出宫另寻出路。
但是有儿子的,特别是“养子”的,并不会这么做。
离了宫,她们不再是皇子的母亲,“养子”也不可能有皇子的待遇,所以她们会等,等到儿子前往封地的那一日。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才会自请随子同往。
按照周行训本来的打算,等孩子长一长,长到了能立住的地步,他会尽早把人封出去的。那样一来,这一部分人也会离开。
可是今天的事,阿嫦一旦点头,会给她们看到一条新的出路。
父亲、夫君、儿子……
这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的依靠。
可是他后宫里的这些人,本就是踩着“夫君”的血往上爬的啊。
想到这里,周行训忍不住笑起来。
他仍旧侧枕着手臂,但是眼神明亮地看过来,像是看到什么很高兴的事一样。
他放慢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阿嫦,你来决定。”
她们的前途在你手上,她们的命运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你来决定她们的未来。
我也很好奇。
她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第50章 帝后50
周行训说着“你来决定”, 但是神情中自然而然地带出了种“对面人一定会答应”的笃定。
而卢皎月也确实没办法拒绝。
卢皎月:“……”
她有时候觉得、周行训这个人真的挺恐怖的。
对于宫妃请入少府的事,卢皎月担心、但某种程度上又没那么担心。
这么说吧,作为一本合格的“宫斗争宠文”, 女主的成长路上必定会遇到各种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大小boss, 女主不断打怪升级、磨炼自身。而这些大小boss们,又组成了周行训的后宫构成……这么一说, 突然不知道该担心哪一边了。
少府的事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当下更重要的是“中秋”。
不像是连年味儿都很淡了的现代, 这个时候的过节是真的过节,非常隆重。
宫里早早就准备起来了,从灯笼到绸彩、从月团到赐宴,上到祭月仪式、下到宫人穿着,全都得安排。
中秋的那天, 周行训更是一大早就坐不住了, 人还在这儿、心都飞出去了。
看着他那扭来扭去的样儿, 卢皎月终于还是开口,“你要是想出宫,那就出去吧。”
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宣布给小学生放假的班主任。
周行训却没欢呼着跳起来, 而是眼巴巴地看过来,“阿嫦~”
卢皎月知道他的意思, 但还是摇头:“我就不去了。”
周行训也不气馁, 而是用一种活灵活现的语气描绘起来,“阿嫦,你就不好奇吗?今晚坊市彻夜不关,戏台子搭在外面, 有生旦登台当众表演,坊里有人放祈天灯, 附近河里也飘着河灯,有舞龙舞狮子、还有好多好吃的……阿嫦你要是不喜欢这些热闹的,那去诗文会也可以啊,洞明阁设诗宴,弄月题诗,魁首诗文到明年都裱在阁楼最上面……”
他祭出了终极大杀器:“阿嫦你在长安这么多年,都没好好看看这里的中秋是怎么过的吧?”
和“来都来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卢皎月:“……”无法反驳。
她倒是在中秋出去过,但是都是跟着郑家的表姐妹们一起。贵女们出行,去的地方也是相对安全且没那么热闹的区域,卢皎月知道这会儿的治安水平、没有去以身试法的打算,一直老老实实跟着安排走。
周行训这人最会顺杆爬,卢皎月这稍微动摇,他立刻发现了。
看见对面人眼睛一亮,卢皎月赶紧打住,“晚上宫里有赏月宴,我得过去。”
周行训表现出了对这种场合异常熟练的敷衍态度,“那没什么,德政殿那边也要赐宴群臣呢。开始的时候露一面就行了,难不成还真陪着他们吃完啊?”
卢皎月:“……”
所以你平常都是这么干的是吗?
圆月高悬,清辉洒落,但人间的街道却是被烛火映出了一片橙红的暖调。
摩肩继踵的人群和热闹的节庆气氛好似将秋夜的凉意都驱散了,以至于有人还摇着折扇都不显得过于违和。
这位过于“风度”的年轻郎君,正是被祖父禁了近半年的足,今日才终于趁着佳节的光景被放出来的王郕。
王郕摇着手里(整个夏天都没机会拿出来)的扇子,步子潇洒、风流倜傥地往前走。
在这种人挤人的场合,能走出这么六亲不认的步伐,多亏了前面两个为主子开路的健壮家仆。
被推搡开的路人回头、怒目而视,看见两个体格壮硕的家仆、气先弱了三分,就算有想要理论的、瞧见后面的那个锦衣佩玉的贵气郎君,也都闭了嘴:这样的人,他们招惹不起。
前头的人多半都主动避让了,但即便如此、被让着路的人犹嫌不足。
周遭吵吵嚷嚷的、各种粗言俚语入耳,没走一会儿,王郕脸上出现了隐隐的愠色。
旁边跟着的小厮觑着主家的脸色,忙不迭地开口讨人欢心,
“这些贱民挡在路上,简直脏了郎君的眼,不若小的回府多找些人过来,把这条路清出来,也好让郎君好好逛逛。”
王郕本来还深有同感的点头,但是听到小厮说“清路”,脸色一下子青了,扇子在手心一合、往后一敲、正正砸在小厮的鼻梁上。
小厮“唉呦”一声痛嚎出声,却听一声厉斥,“清什么路?清路!再胡吣让人把你嘴撕烂了!”
小厮脸色一下青白下去,颤颤巍巍闭了嘴。
他也不知这马屁怎么拍到马腿上去了,但也知道这位主儿的性子,这会儿别说求饶了,连痛呼都不敢大声了,只捂着火燎似灼痛的鼻梁,嗡声认错:“小的糊涂!小的知错!!”
王郕还待在说什么,但是注意力很快就被前头吸引过去。
是一位年轻娘子,也是位美人。
烛火的亮光映到一张皎如明月的面庞上,像是冷月的清辉沾染了人间的暖色。她正指着一个花灯倾身和摊主问什么,鬓角的碎发被风拂着轻触皎白的面颊,王郕觉得自己恨不得亲自上前替人掖一掖。
他不自觉地吟了句诗,“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1]”
当即也不管前头那两个健仆给他开出了路了,自个儿拨开人群就要往那边走。
小厮见此,忙不迭地拿身体开道帮这位主子把行人挡开,但是脸上却写满了欲言又止。
他倒是也看见了自家郎君看上的那位在人群中也极瞩目的小娘子了,但问题是人家梳的是已婚的妇人发髻。若是只是如此便罢了,但看那穿着打扮、通身气度,明显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王氏的嫡孙确实可以在长安横着走,但是这里头也有不能踢的铁板啊!
小厮念头是转了很多,但是看看自家主子那色与魂授的表情,再摸摸自己还疼的鼻梁,还是没敢说什么。
却不料王郕走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脚。
因为那仙女似的小娘子旁边凑过来一个男人,两人关系明显不一般。
王郕也不管那边两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只觉看上的美人被污,顿时怒气冲冲吩咐:“赖尚、赖隆(先前驱赶人群的健仆),你给我把那个……”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要同人说话的缘故,那男人低了一下头,略微偏过来角度露出了小半张脸——一张宛若梦魇的脸。
“噗通!”
王郕跪下了。
刚被叫过来的两个家仆:???
卢皎月正挑着花灯呢,却听见不远处人群一阵骚乱。
她不由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瞧着好像有人跪在路中间,两个彪形大汉把人架了起来(其实是把人搀起来),瞧着情况很是不妙的样子。
周行训也听见了,但他其实是“只要不招了他、就不爱管闲事”的性格。
这会儿没碍着他的事,也就没搭理的意思,见卢皎月往那边看,才瞥过去一眼,语气不在意道:“阿嫦你不用理。是贵妇养的小白脸,趁着中秋去偷人,被逮住了,正拿回去对证呢。”
卢皎月:???
这一段话里面是不是要素过多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周行训,“你怎么知道的?”
周行训确实没认出王郕,不过他这话也不是瞎掰。
这会儿听了卢皎月问,他就手往旁边一指,“那边两个人说的。”
被指到的两个人一懵。
他们就是闲嗑一下牙,哪里料到被人听了去?不但听得清楚,还给复述了一遍。这边吵成这样儿,这人到底怎么听见的?!
周行训要是知道这问题,也只能是一句“就是听见了”噎回去。战场上可比这乱多了,也不照样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凡没这么点能力,早死在里头了。
眼见着两个贵人都看过来,那两个瞎扯的也都强忍住脸色点点头,甚至还像模像样地圆着,“就在青行巷,不信郎君和夫人去打听打听,那边住的都是些相貌姣好的小郎君小娘子,常有贵人去那条巷子,还有夫妇的宅院专门比邻置之的。”
卢皎月:“……”不懂,但大受震撼。
你们好像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周行训:“阿嫦要过去看看吗?我知道青行巷在哪。”
路人:???
不是,你还真去看啊?!
卢皎月还真有点好奇,但还是——
“不了吧。”
正经人谁看那东西。
周行训没太放在心上,又提议:“阿嫦饿了吗?在往前边走走,有卖月团的,和宫里的很不一样……”
他这么说着,已经把卢皎月刚买的那个兔子花灯提在手里,将人半护在怀里挡开人群。
看着贵人相携离去,两个路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惊悚:宫里?
左边的扯开嘴角勉强一笑,“今儿这酒真醉人。”
还没喝呢,就脑子发昏、耳朵也不清楚了。
右边僵笑着应和,“钱兄说得是。”
是偷跑出来的宫女和……侍卫,也说不定呢。
周行训带着人一路走走吃吃、玩玩逛逛,等到了月上中天,突然抬手捂上了卢皎月的眼睛,神神秘秘地,“我带你去个地方。”
突然眼前一黑的卢皎月:“……?”
幼不幼稚啊?!
周行训走得并不远,只转过了一个转角,也并没有避开人群。
听动静,反倒像更热闹了,旁边还时不时的传来几声惊呼。
温热的气息覆过来,耳边传来一道在人群嘈杂中越显清亮的声音,“阿嫦,你睁眼。”
声音入耳的同时,他也把手挪开了。
卢皎月也终于看见了眼前如烟花般绚丽的一幕:滚炙的铁浆被击打着泼出去,在半空中绽放出灿烂的火花,那或许是火焰的花朵,从含苞到待放再到极致绚烂的绽开、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在之后就是“凋零”。可是它就连凋零也是极度美丽的,星火拖拽着尾端的细碎的光点,自高处坠落,便是直直地撞到地面上,仍旧能带起星星点点的辉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2]
——是打铁花。
绚丽到宛若星幕坠落人间的打铁花,美得让人屏息。
直到那一阵如雨的星芒彻底落下、变作地上一个个烧红的铁点,卢皎月才回神。
她有点想说什么,忍不住抬头看向身后的人。
两次焰花绽开中间有短暂的黑暗,但是周行训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身旁人看过来的视线,他轻轻地“嗯?”了声,带着点询问的意味低头。
新的焰花在这个时候绽放开来,那极致绚丽的辉光落在那双如星的眼眸中。
赤诚的,热烈的,灿烂的。
火光照亮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像偏爱似的为之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微敛着神情看脸,面容上每一寸神情都在毫不遮掩、无比直白地说:……我心悦你。
在看清楚这一点后,卢皎月有一瞬间的失语。
她忍不住退开了一步。
周行训说了句“小心!”,连忙一手把人往怀里扯,一手抬着袖子帮人挡着头脸,又匆匆茫茫把人带出人群检查,急声问:“阿嫦你没事吧?刚才有没有烫着?”
他其实带着人站得有点近了,铁屑被吹落,很容易烫到。
卢皎月裙摆上有几个烧穿的小黑点,那其实是被落地的铁屑溅到的,不过身上倒没什么:她又不至于真的往铁浆中间走,周行训有点过度紧张了。
思及此处,卢皎月的情绪又是一滞。
她摇摇头说了句“没事”,不太自然的往回抽了一下手。
周行训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什么,也松开了手。
那边的打铁花还在继续,一会儿明亮又一会暗下的光线照到了这边,卢皎月看清了对面人片刻怔忪后又一点点笑起来的表情。
“没关系。”
他笑着注视过来,在卢皎月那些微愣神的神情中,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没有关系。”
他加重了语气,但调子依旧是轻快明朗的。
没关系,依旧无法接受也没关系。
他会做到的。
阿嫦心怀怜悯,那他就宽仁善政、施恩黔首。阿嫦不想那些妃嫔被赶出宫,那就让她们自请离去……
言语有用,有时候又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但他会向阿嫦证明的。
‘我可以。’
‘我能做到。’
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从鄢城到长安、他走了整整六年。
那这一次呢?需要几年?
几年都没有关系。
他和阿嫦之间,有着长长久久的以后。
他从没有输过。
甘素擅守,那就步步蚕食、让他再无可守之土;袁标多谋,那就大军压境,让他避无可避、只能正面交锋。
这世上固然有许多鬼蜮伎俩。
——但他从来都胜得堂堂皇皇,赢得光明正大!!

周行训已经盯着手里的那份奏报看了小半个时辰了, 也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老老实实坐上将近一个小时,在周行训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他这会儿不但坐了,还一动不动、连姿势都没变过。
又隔了好一会儿, 他才终于长出口气, 把手里的奏报放在一边,撑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是有点神游的样子。
卢皎月把这个月少府收入开支看完了,瞧着周行训还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 不由问了句,“你怎么想?”
她也确实挺好奇的。
临近陆章定的五年之期,周行训越发坐不住了,有事没事拉开舆图来看两眼,忍不住了就拉着卢皎月说排兵布阵。
卢皎月现在对他的作战计划都能背下来了, 先下寿平城, 抢夺渡口, 然后趁着庞楚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抢石公、建容、安华三城,以此为基、在江阴之地彻底站稳脚跟, 借以稳定地增兵运粮。
之后灭越灭吴的计划都是以这个先头部署作为基础,所以寿平城是重中之重, 舆图上的那块地方被周行训摸得、连墨迹都抹掉了, 绢帛都薄了一层,卢皎月看他很有点从物理上(地图层面)消灭这座城的意思。
然而就在周行训秣马厉兵、操练水师的时候,寿平投了。
不止寿平,楚国北部三郡, 全都投了大雍。
复州刺史快马急报,周行训就盯着这封加急密信看了一个小时。
这会儿被卢皎月这么一问, 周行训才终于回神。
然后一口咬定:“复州刺史为造政绩,编了瞎话来骗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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