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皎月倒不知道望湖想得那么多,她倒是看出了对方脸上的担忧,不由冲着人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周行训路上说的那段话是不可能跟望湖提的。
“手刃亲生叔父”这种事实过于残酷惨烈,恐怕在周氏部众内部,也是只有个位数人知道的秘辛。起码就卢皎月此前知道的信息中,并没有人提到周家叔父的死因——周行训的战绩太过光辉灿烂,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接手周氏部众理所当然,没有人去思考一个虚岁十八的少年是如何越过族中叔长接手军权的。
最后卢皎月也只能安慰:“没什么事,早些去歇着吧,留个小宫女看着灯就行。”
她要是不这么说,望湖能在这儿留一夜。
打发走了想得太多而忧心忡忡的大宫女,卢皎月进了内殿。
周行训早就先一步进来了,这会正撑着脸坐在桌面,耷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情绪一向是热烈又灿烂的,不管高兴还是生气都是极度鲜明的色彩,这会儿突然这么沉寂下来,叫人十分不习惯。
卢皎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过去。
事实上,周行训这会儿确实挺愁的。
那些事都是早八辈子的陈年老黄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来。想起来就算了,还和皇后说了。
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
“弑亲”这种事任谁都很难过得去,周行训承认他现在想起来依旧堵得慌。但是问题是当年他和周嶷都你死我活了,就是再给他来一百次,他该动手还得动手啊!说不定下手还能更利落点。
但是阿嫦从他说完之后,就一直没说话。
生气了?也不像。
是觉得他不忠不义不节不孝?
啊这、他好像还真没法反驳……
随着这个念头冒头,某些不大愉快的记忆也随此泛了起来。
长者跪地顿首、泣涕而拜,极谏他莫作称帝之事。两人那次不欢而散,周行训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阿嫦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君臣、正统、宗法伦常……竟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周行训觉得心底更堵了,连喘气儿都怪闷的。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称帝加冕,所有人都在庆贺,他也在笑。他必须得笑。
纵然视作师长之人的白幡挂满府上。
他却连前去吊唁都不能!
那人劝他不要称帝。
可是那是他能做主的吗?!
那些人、那些跟着他四处血战、战场上搏命的人,想要的真的只是一方富贵吗?不!根本不是!!他们要的是封侯拜将、名留青史!要的是子孙后世、代代余荫!
就连前梁失落的玉玺都摆在他桌子上了。他能退吗?!
他根本不能退!!
他若是想退,周氏的部将先不答应,伪赵降将必定心有不安,就连麾下士卒都有可能心生动摇……他但凡敢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回头。
那人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他明明一清二楚。
所以才在那种日子,狠狠地往他心口扎上一刀。
骤然想起的旧事实在叫人心底发闷,察觉到卢皎月走近,周行训却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只是蔫哒哒地抬了一下眼,低着声:“阿嫦……”
语调像是有点委屈。
他抿了抿唇,“我没做错。”
杀了周嶷没有错。
周嶷不死,死的就得是他。
称帝也没有错。
赵军与魏州军以大河为界陈兵两岸,他绝不能让赵帝再打出“平叛”的名义,那是两军对峙的关键点,他不能在名义上输对方一头,这对士气的影响太大了。
诚然,他可以随便找一个身负前梁皇室血裔的幼童,把他立为傀儡,也让“灭赵兴梁”的旗号更听起来更立得住脚一点。但是周行训自问,他甘心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身前跪地叩拜、俯首称臣吗?他不甘心。
况且幼童总会有长大的一天,在那个位置上,就总会想要拿到手的权柄。但是凭什么呢?!是他带兵厮杀于前,是周氏的将士埋尸于外、露骨于野,凭什么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外人,仅仅凭借着一点微薄的“真龙”血脉,便轻而易举地坐享战果!
若是那梁室真的有祖宗庇佑,又怎会有今日的江山易主、山河沦丧?!
他就是不甘心!!
既然是早晚会踏出的一步、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做得干脆点?!
周行训说着“我没做错”,后槽牙却咬紧了。
他像是想要躲避什么一样,没有去看卢皎月的表情,而是紧绷着一张脸转过头去,看神情有点像是闹别扭……也确实是在闹别扭。
他有点愤愤地想——
早知道就不说了。
他不说、阿嫦又不知道。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事,早该扔在旮旯角发霉去!!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一声上首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因为思维发散地太远,周行训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应答到底是在回应什么的,刚想要开口,却被人轻轻地拥住了。
触及的一切都是柔软的,淡淡的香气萦绕而来,手臂轻柔地绕过肩膀,一下一下地拍着脊背。
周行训神情都茫然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被人拥在怀里。
这对他来说过于陌生了,或许是极其年幼的时候才被这样抱过。
一点零星的记忆浮现,但是过于久远又太过模糊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在周行训并不是一个纠结于过往的人,这会儿只是静心感受着脊背上的碰触。
一下又一下,动作又轻又柔软。
惹得人心都跟着痒痒起来。
周行训本来就极少沉溺于负面情绪,刚才那点升腾的愤懑刚刚冒了个头,就在这个拥抱中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但手指动了动,又莫名不想打破当下的气氛。于是只能按捺着心底那股狗抓猫挠似的痒痒感,强自把自己摁在原地。
同时大脑飞快地转着:阿嫦这是在安慰他?是心疼他?
是吧?他应该没会错意?
正这么不太确定地想着,听到那道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没做错。”
周行训愣住了。
飞转的思绪像是错位齿轮一样空置了下去,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汹涌而出,回神却发现自己居然有些鼻酸。
他真的没做错吗?
就算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怎样旗帜鲜明的立场,事实仍旧无法辩驳,他杀死的亲生叔父、逼死了自己的老师……他从未被过去困囿,但是极为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在心底低问:那些抉择、真的是对的吗?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他无比清楚,这世间的事本就无法用对错来衡量。
可是现在,有人在他耳边温柔地低声“你没做错”。
这一刻,周行训突然发现,他其实在意的并不是所谓对错,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能站在他这边的人而已。
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血脉相连的亲人无法信任。
释迷解惑的师长有为之慨然赴死的节义。
部将愿意追随赴死。但他是周氏主将、他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这条路越是九死一生,他越是不能在部将面前露出丝毫动摇。
可阿嫦是不一样的,阿嫦和他们都不一样!
——阿嫦,是他的皇后啊!!
这本就是和他并肩之人。
想通这一点,周行训只觉眼前是明光乍现般豁然开朗。
这一瞬间溢出的满足感几乎让人目眩,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他早就把先前顾及的气氛抛到了脑后,伸手就抱了过去。整个人都贴过去还觉得不满足,手臂微微用力,直接打横抱着人捞到了怀里。
卢皎月因为这突然的失重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身形,最后手臂勾在了对方脖子上。
等定下神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笑得过于灿烂、像是没心没肺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声音朗朗:“皇后!”
卢皎月:“……”
刚才绞尽脑汁努力想要安慰对方的自己简直像个傻逼。
再真情实感地心疼这个人她是狗!!
卢皎月半夜是被热醒的。
仿佛有个滚烫的火炉贴在身边,热得人汗都下来了,她想挪得远一点,但是却连翻身都没能成功,有点像是鬼压床,但并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僵硬,而是一种更实质感的重量,身上像是真的被什么压着似的、特别沉。
卢皎月终于清醒过来。
然后就发现,周行训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扒在她身上。
卢皎月:“……”
周行训睡觉不老实,卢皎月半夜被撂过的一条胳膊半条腿砸醒也不是第一次了,到了现在,她已经能很从容地把对方越界的零部件扔回去,然后接着睡了。但是这样睡着睡着、整个人都扒过来还是第一次。
这怎么扔?
卢皎月只思考了一秒就放弃了:根本扔不动。
还是得把人叫醒。
想着,她抬手就去推人。
只是触手的温度却让她微怔:好像有点烫?
周行训的体温偏高,天冷的时候她还是挺欢迎对方过来睡的,但是也没到现在这程度,都烫手了。
卢皎月:“你发烧了?”
脱口而出后又忙改口,“发热。”
卢皎月也不是第一次嘴瓢了,周行训一贯不太在意这些,这会儿烧得迷迷糊糊就更是了。
他应该没睡,卢皎月手贴过来之后,他小狗似的蹭了两下,难受得直哼哼。
卢皎月这下子彻底没了睡意。
她抬手贴了贴额头,又摸了摸脖子,确定这人的温度真的不对劲,不由又推了推,“你先松开,我去叫人给你请医官。”
周行训没撒手。
他大概嗓子烧得有点干,声音发哑,说话间还带着点明显急促地喘气儿声,“没有。”
这是回答卢皎月先前“发没发热”的问题。
周行训说得斩钉截铁,但卢皎月半个字都不信他。
这人有时候很小孩子脾气,他都能干出把药偷偷倒花盆里的事,这会儿嘴硬说自己没发烧太正常了。
话虽如此,卢皎月也没打算和一个病人分辩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接,“好好,没发热。就是叫医官来看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不用喝药。真要是有事、看看能不能扎针。”
卢皎月觉得,她哄郑家的那个三岁小表弟也就是这样了。
周行训倒是有点好处,他就是不喜欢喝药,倒是不怕扎针……比三岁小孩成熟一点,也就五岁吧,不能更多了。
周行训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呼吸又重又急促,整个人都不自觉往卢皎月身上贴,卢皎月倒是能理解他这会儿想贴点凉的给自己降温的感觉,但是温度这东西是传导的啊!以她现在都快被蒸熟了的情况,也没有比周行训凉到哪里去。
他埋首在卢皎月颈侧小声哼着:“阿嫦、抱一会儿、你让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滚烫的热气从颈侧拂过,说话间炙热的嘴唇似有若无地碰触着那一小块肌肤,细密的战栗感从碰触的地方扩散开,卢皎月不自觉僵了一下。
她压下微微急促的呼吸,再次抬手推人,这次语气重了许多:“你松开。”
周行训呼吸越发不稳起来,却没松开手,只是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嫦”。
卢皎月:“……”
叫她有什么用?她是什么人形退烧药吗?!
这人发烧后是这么黏人的个性吗?
卢皎月这么想着,下一秒头脑却空白了一瞬。
颈侧的触感滚烫又濡湿,因为离着耳边太近了,那舔舐间黏腻的水声分外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并听见的还有他的吞咽声。
卢皎月:!!!
她脑子炸开了。
半刻钟之后,卢皎月眼神放空地看着床帐。
一开始么,确实挺措手不及的。但是这会儿她已经能心如止水、甚至还有点想笑——怪痒痒的。
像只狗子,又舔又拱的。
卢皎月甚至没忍住撸了两下头毛,给他换了个地方:别舔着痒痒肉。
毕竟这种时候要是笑出来,怪不礼貌的。
卢皎月放空着想了一会儿,倒是找到了原因:“因为那半只鹿?”
周行训哼哼了两声。
大概实在难受了,这声音听起来还怪委屈的。
卢皎月:“……”
她一边在心底哀叹着“这都叫什么事啊?!”,一边轻轻拍了拍人,示意他稍微让开点缝隙、别贴得那么紧。
周行训不情不愿地稍微退开了点,但是手仍旧紧紧环在腰侧,仿佛怕人跑了似的。
卢皎月:行了,知道啦。不跑。
她伸手摸索着往下,又无端端地想起了自己刚才心底的念头。
——居然还真的是人形退烧药!
情况不知道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
卢皎月还好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周行训……卢皎月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吐槽这一点好,他真的是、只会往里面怼!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折腾了半宿,卢皎月觉得自己的左手都要废了,总算彻底结束。卢皎月困得眼皮都快掀不开了,迷迷糊糊地警告了一句“下次别乱吃东西”,连回答都来不及听,就阖上了眼,意识彻底陷入黑沉之前似乎听到一声肯定的应答。
意外地让人放心。
起码信守承诺这方面,周行训做得还是不错的。
卢皎月是睡了,但是周行训人还精神着。
或者说有点亢奋。
他强自按捺住那些亢奋的情绪、把折腾得一团糟的床铺整理好,人也跟着老老实实地躺下,但是阖着眼酝酿了半天,再睁开的时候仍旧清凌凌的没有半点睡意。
他翻了个身,想要再度伸手抱住身旁的人。
但是手臂都抬起来了,看着那边整整齐齐的床铺和睡得“整整齐齐”的皇后,突然就顿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打搅,而是往上蹭了蹭,靠着床柱坐起来,低头看向身侧熟睡的人。
舒缓又悠长的呼吸带动着身体微微起伏,注视着那宁静的睡靥,周行训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满溢着胸腔,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喜欢明快的乐声、喜欢热烈的舞蹈,喜欢策马疾驰、也喜欢挥剑破空、箭矢脱开弓弦凌风而去一瞬间……他喜欢着这一切奔腾的、热烈的、自由的东西。
但是这一瞬间,在这如水的夜色下,他不期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是这样的静谧宁和,他也是极喜欢的。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的节奏,想要和身侧的人保持同调。
在这样放缓了速度的悠长呼吸间,睡意慢慢升起。理智的克制随着意识的朦胧失去了效果,他还是顺从着本能轻轻地拥了过去,低低地在那人耳边轻唤了一声:“……阿嫦。”
想要用蜜蜡封存,将这一刻长长久久地保存起来。
第20章 帝后20
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宰相)在今天入堂时, 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见鬼了”的表情。完全是“走进了门后,都要退出往外面看一眼确认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的程度。
因为周行训来了。
按理说,“皇帝来政事堂”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比起多数时候都是礼仪性的大朝会, 政事堂的宰相会议才是真正讨论章程、处理政事的地方。这位陛下虽说不怎么管事, 但也不是完全撒手。毕竟这天下还是周家的天下,周行训也没有把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家业完全交给别人的意思:他隔上十天半个月的会来上一趟。
如果真有什么需要皇帝点头的急事, 几位相公也就辛苦少府跑一趟,去找找皇后殿下, 后者多半有法子让不知道在哪儿撒欢的陛下老实回来。
只是不管哪种情况 ,这位陛下每次都是来趟政事堂宛若上坟,垮着张批脸、看谁都不大顺眼的样子。
可是今天,他居然是笑着来的?!
这就很惊悚了。
张言站在门口,一时都怀疑自己今早起猛了、这会儿还在梦中。
就在他这要进不进的当口, 里面的人居然主动同他打了个招呼, “张公来了啊。”
张言腿一哆嗦, 差点给人跪下。
不过这到底不是朔望之后的大朝,不必稽首跪拜,因此他只是行了个叉手礼, 恭恭敬敬地道了句“臣见过陛下”,见周行训很随意地点点头、没什么吩咐的意思, 他忙不迭地退至一旁, 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
不过这样子也算不得安心,因为周行训手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翻着的那份会议纪要,正是他写的。
今代沿袭前朝,乃是群相制度, 三省长官和一些皇帝特加的“同平章事”都可任宰相,军国大事多由政事堂的诸相讨论决策而出。会议由诸位宰相轮流主持, 主持之人会录下会议纪要、供上查阅,这个人选十日一轮换,这个轮换期基本就是周行训过来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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