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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梁攸尚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就意识到对方这模糊提醒里的含义。
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是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福意应声出去。
留在静室里的梁攸尚盯着手里信看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手指太过用力在平整的纸张上留下了分明的压痕。
良久,他使劲闭了闭眼,将手里的纸往烛台旁边递过去。但将要凑近的时候,他却像是后悔了一样突然顿住。
外焰离着纸张还有些微的间隔,但这骤停的动作却在附近掀起了一阵微风,让火舌左右摇曳起来,终究燎上了纸张。
一簇明焰倏地窜起,梁攸尚下意识地想要去扑灭,但动手之际,终究是顿住了。
是该烧了的。
火焰明明灭灭的映在眼底,将神色也衬得晦暗不明起来。
梁攸尚静静地看着这张纸一点点被焰色吞噬,最后变成了一团灰烬。
当天晚些时候,梁攸尚又给了福意一封新的回信。
福意虽然话多,但还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恰到好处地闭嘴的,这会儿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接下了信,又在梁攸尚的摆手示意下,安静地退了出去。
芙蕖宫。
卢皎月看着回信,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
紫绛:“怎么了?殿下可是看着有哪里不对?”
她泛起了嘀咕,别是福意又弄错了吧?那人瞧着就是个毛手毛脚的糊涂蛋。画册的事虽说因祸得福,但是最开始不就是对方送错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韩王身边当差的?
紫绛这么想着,倒是想帮忙说两句好话了,不过卢皎月却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就是觉得这次回信的语气似乎和平常不同。
但是细究的话,却似乎没什么可寻踪迹的地方。
遣词用句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硬要说的话,大概先前是个关系不错的笔友,一下子变成了很有礼貌的陌生人。

半晌,梁攸尚禁不住苦笑。
他向来知道那人敏锐,可是又一次这般直面, 还是生出了点被逼得找不到退路的感受。
想要提笔回信, 但是直到墨渍浸透了纸张,他才恍觉自己一个字都没落下。
梁攸尚怔然, 他明明是个逢场作戏的高手,可这会儿只是一封普普通通客套的回信, 竟然半盏茶的时间都想不出一句。
一直到日影的位置都发生了偏移,梁攸尚才终于费力的写完了那封回信。
他从静室里走出来,却是问一边的人,“最近有什么宴会没有?”
福意愣了下,谨慎地答:“专门诗会文会倒是没有, 但临国公的小儿子的在曲水苑办宴, 也是以文会友, 故而递了帖子过来。但受邀的都是些勋贵子弟,殿下一向觉得这些宴会尊卑分明得没意思,不爱去……”
梁攸尚打断他的话, 干脆道:“我去。”
不是不爱去,而是不能去。
这些勋贵家子弟未来都是要承袭爵位的, 先帝在时, 这些人都是各个皇子拉拢的重要人物。他得是真的“醉心书画”,而不能是打着醉心书画的名头去结交勋亲,所以“不能去”。
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早都成习惯了, 便是新帝登基后都没有改。
这么想着,梁攸尚脸上无端端地浮现出一股怒气来。
——去他的小心谨慎!先帝都已经驾崩了, 难不成当今那位还能真的给亲爹扣上一顶绿帽子吗?!既然如此,他还谨慎个屁!
梁攸尚不由咬牙,“你去和高十二说,以后有这样的宴会,都别落下我!”
他难不成还能这么一辈子畏首畏尾、什么想要的只能拱手想让吗?!
福意因为这话愣住。
但见梁攸尚那带着戾气的神情,也是不敢多问,只忙应声下来。
卢皎月倒不知道韩王府上的事,她这会看着端来的酥山微微愣神。
雪白的酥被滴成山峦的样式,顶部被染上了眉黛青,旁边是雕出来的花树,远远看去都像是个精美的摆件了。
来送酥山的是梁涣身边的盼喜,后者早不是当年正德宫偏殿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了,很有派头地指挥着跟着来小内侍把酥山端上前来,一边对着卢皎月堆笑道:“这几日天气热起来,陛下担心暑气太重影响了殿下养病的心情,特地让小的送点吃得来。”
卢皎月:“……”
什么叫“影响养病的心情”?梁涣也是个会说话的。
那边的端着酥山的内侍走上前来,却不敢放下,显然要是卢皎月不点头,这东西还得原样不动地送回去。
卢皎月没有折腾人的喜好,顺手往旁边桌上指了指,道:“放那吧。”
那捧着酥山的内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盼喜脸上也露出些喜意,“殿下既收下了,奴也不敢打扰殿下养病……”
这话下面本该紧接着“告退”的,但盼喜显然还有想得到点别的回应,但也不敢做得太明显,只是拿着眼神不着痕迹地往卢皎月身上瞥。
卢皎月:“……”
已经很明显了。
她在心底微叹口气,到底开口,“你去跟他说,他有心了。”
盼喜一下子就笑开了,“是!奴一定帮殿下把话带到。”
差事办到这里已经是个极好的结果,盼喜压下那点喜形于色的忘形,提出告退。却不曾想,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突然被卢皎月叫住了。
盼喜一僵,心里有点打鼓。
别是皇后又打算反悔,让把酥山送回去罢?
但到底不敢抗命,转身过来,细声细气问:“殿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卢皎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让他挑个有空的时候,来芙蕖宫坐坐罢。”
搁置问题不是不处理问题,这件事肯定是要解决的,只是那个时候她和梁涣都不冷静。情绪上头的时候,不会有什么有效的沟通,吵架除了让事情变得更糟之外,不会有任何效果……不过这么多天了,差不多也冷静下来了。
盼喜:?!
惊喜来得太突然,盼喜一时半会儿都没反应过来,他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有动作。
直到卢皎月奇怪看过来,他才终于回神,喜气洋洋地,“是。奴这就去禀报陛下!”
卢皎月:“……”
至于吗?笑得牙豁子都露出来了。
盼喜觉得很至于,皇后这几日闭门不出,是不知道外头是什么个情形。
陛下明摆着心情不好,底下的人都只能紧着一张皮,虽说还没到人人自危的程度,但也相去不远。盼喜本来指望这次送酥山后,在陛下面前托两句皇后的好话回去,也好让大家松快松快,却没料到居然能得这么一个大好消息。
这天儿终于要转晴了!!
盼喜没猜到的是,这会儿梁涣的心情还算得上不错,他看着手中的密报,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就是笑意冰凉冰凉的,像是藏着刀子似的。
若是搁在去芙蕖宫之前,盼喜说不准要被这反常的笑吓得不敢出声了,但是他这会儿正是激动的时候,见此情形想也没想地就说了句,“恭喜陛下。”
梁涣思绪被打断,略微拧着眉抬头看过去。
这神情已是有些不快了,但盼喜竟没察觉,仍旧是满脸喜色。
梁涣顿了一下,神情到底缓和下来,温声:“阿姊收下了?”
他其实让人去送的时候就有所预料,不管阿姊还气不气他、总不会为此为难底下的人。
盼喜果然扬着声应“是”,紧接着又接上,“奴瞧着殿下面色颇佳,想来病体已然大愈。殿下也说让陛下得了空,去芙蕖宫坐坐。”
梁涣愣了一下。
他先是不自觉地带来点笑,刚要说什么,却瞥见手中的密报,那点笑又微微僵住。
阿姊挑着这个时候见他……
那点一闪而逝的念头被理智压下,梁涣心知那点毫无根据的猜测并不可能。这事恐怕梁攸尚自己都还不知道,阿姊更是无从得知,多半只是巧合。
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心中郁郁。
为什么那两人之间总有这么多的巧合呢?
盼喜本以为自己说完这个好消息后,会立刻得到梁涣的回应。按照这位的性格,当即摆驾芙蕖宫都有可能,但是出乎意料的,对面却久久地沉默下去。
盼喜大着胆子往上看了一眼,就看见对方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心底一惊,连忙低下头去。
梁涣倒是没在意底下人的那点小动作,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开口,“你去芙蕖宫跟阿姊说一声,就说今天晚些时候,我过去坐坐。”
还是趁着阿姊出宫以前,将这件事处理了吧。
韩王府。
梁攸尚这几日可是过得热闹极了,又一次从宴会上回来,华贵的衣衫上沾染着浓浓的酒气,他整个人意识不太清明地被旁边的人搀扶着。
只是往前走了没多一会儿,他像是觉得手臂上的桎梏有些恼人,强硬地抽出手臂,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把旁边的人打发下去,“我自己走!”
那人自然不敢违抗主上的命令,只能放开手来,满脸担忧地看着梁攸尚摇摇晃晃地往前。
好在梁攸尚虽然跌跌撞撞走的不是直线,但好歹没摔着。
正待着仆从送了口气之际,却见转角正好走出来一个人,梁攸尚躲闪不及,直直撞上去。
仆从差点吓出个好歹来。
好在这府上,梁攸尚就是天王老子,任谁也不敢让他摔了,转角那人一瞥见那亮眼的衣衫,就连忙止住了步,稳住自己不算,还有闲暇扶梁攸尚一把,总算没让这位主子跌了个破相。
仆从总算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连忙赶上前去。
那边扶着梁攸尚的人开口问:“这是怎么了?”
这人是府上的一个画师,姓封。
韩王府除了王府必定要有的几个属官之外并没有养幕僚,这些画师在府上就是幕僚的待遇了,平时很受敬重,连梁攸尚待人都客客气气的,仆从也不敢怠慢,忙答:“殿下今日在崔相府上多饮了几杯。”
临国公、礼部尚书、这会儿又是崔相……
封行成眼神闪了闪,但很快敛下那点异色,问:“怎么不见福意公公?”
仆从:“斋里前几日收了一株白芯玉莲,赶巧那位听闻说是热症,殿下让福意公公往宫里送去了。虽说不知道用不用得上,总归是府上的一片心意。”
封行成:“是应该的。”
中宫那边确实也该顾着,他猜得果然没错。
封行成顿了一下,开口,“赶巧这会儿无事,我扶殿下回去吧。我刚刚听闻马房那边有点动静,是不是回来的马车没有停好?”
这仆从还真没注意马车怎么样。
回府的时候光伺候这位主子就够手忙脚乱了,哪还有功夫注意别的?这会儿听封行成这么一说,他脸上禁不住露出点急色了。
当下也不敢推让,开口道:“那就劳烦封先生了,我去那边看看。”
封行成应声看着对方离去,再看看从刚才开始一直靠在墙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醉晕过去的梁攸尚。
梁攸尚显然还是清醒着,他就是不大想说话罢了。
封行成打量了两眼那带着明显醉态的神色,突然低声开口,“殿下这几日频频赴宴,又次次酩酊而归,可是有心事?”
梁攸尚似是还醉着,并没有给出回应。
封行成默了一瞬,声音放得更低:“天下之事终究归于朱墙之内,殿下的心事可与宫中有关?”
梁攸尚一下子睁开了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容错辨的森凉杀意。
他盯着对面人看了良久,缓着声:“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封先生当很清楚。”
梁攸尚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从哪里窥见的异样,但人有时候得要学会闭嘴。
却不料,见梁攸尚如此态度,封行成非但没露惧色,反而像是确认了什么,跪地俯首,“属下愿意为殿下效力。”
梁攸尚的酒一下全醒了。
他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恐怕不是皇后。
皇宫之中,除了皇后,还有……皇位。

梁涣轻轻开口问:“阿姊说我弄错了?”
卢皎月点了下头, 缓声劝解:“你只是一时误会。等日后碰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就会发现,这时候的感情只是错觉。”
梁涣:“……”
他沉默了许久,以一种非常困惑的语气反问;“阿姊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遇到的人或事还不够多吗?
亲生父亲毫不在意的漠视、母亲的痛恨仇视、幼年的皇宫任人欺凌、出宫之后刺杀频频, 手足相残、争权夺利……但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一切, 他最后不还是到了这个位置上了?这个让所有人都不敢肆意轻侮的位置。
不去想这些冰冷残酷,背后带着隐隐血腥气的事, 梁涣抬头看向对面的人,神情一点点柔和下去, “这么多年,阿姊为我寻师访友,四时之交、频有关切,伤病疴恙、照料问候。阿姊对我这样好,我怎么会弄错呢?”
卢皎月却听得一点点拧起了眉, “阿涣, 不是这样的。”
她这么说着, 稍微停顿了一下,试图组织语言,“这些事并不只是爱人之间才会做, 也并不意味着这么做了就是爱人。”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意味着不断与外部建立联系, 比起处处都是冷漠防备的恶意, 当然是友善温和更让人舒适,亲人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有可能会展露善意……
卢皎月想要这么说,但是看着神情执拗得都显示出某种偏狭意味的梁涣,突然语塞了瞬许。以梁涣的成长环境来看, 这样的话他恐怕很难理解,甚至将这话对着他说出口, 都让人觉得是一种伤害。
卢皎月犹豫了一下,换了个说法,“阿涣,你也说了,只是因为‘我对你好’而已。假如这么做的换了一个人……”梁涣同样会产生心动的错觉。
是的,只是“错觉”而已。
卢皎月非常确定这一点。
她见过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子的,或许是灿烂热烈得恨不得昭告天下,或许是默默无言但于一点一滴中无声浸透,可绝对不像是梁涣这个样子。
梁涣对她或许有些朦胧的男女情愫上的好感,但那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绝对不是他行动的主因。
硬要说的话,梁涣现在简直像是一个抱着玩具不肯撒手的孩子!
他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
正因为如此,卢皎月才会这么坚定地拒绝对方。
这都不是有没有好感的问题,是梁涣根本没想谈恋爱。这样的情况下,她真的稀里糊涂接受了才是不负责任。
卢皎月还想着怎么和梁涣解释清楚,却不想对面的人脸色微变,厉声:“没有换个人,不会换个人。只有我和阿姊,不是别人!”
——绝对不会换人!他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卢皎月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梁涣和她对话中,少有这样声色俱厉的态度。
她不由地抬头看去,却见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
梁涣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是他这会儿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只随口找个理由离开,“苴礼的事还没有了结,我召了何纵议事,今日便不打搅阿姊。”
卢皎月:“可是……”
梁涣勉强露出个笑来,“没什么的。我过几日再来探望阿姊。”
这么说着,连卢皎月的答复都来不及听,就匆匆离去了。
卢皎月:“……”
不,她想问的是,都这个点了,梁涣把何参知叫过来,有想过对方怎么出宫吗?出不了宫,只能留宿宫中,梁涣瞧着也没做安排的样子,难不成真的打算君臣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以梁涣的警惕心和警醒程度,她怕何参知半夜被抹了脖子。
这么想着,卢皎月不由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紫绛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真是的、“养个病”都不让人安生!
芙蕖宫这边不欢而散,另一边的韩王府却是一派主臣相得的动人场景。
静室之中,封行成痛哭流涕,“为留下殿下这一点血脉,贵妃多年忍辱负重、委身贼人,个中艰辛,实非我等所能体察。”
封行成哭得真情实感,上首的梁攸尚却神色冷淡。
他娘自己都对他的身世无法确定,这个人倒是一口咬定得很。
封行成口中所谓“贵妃”正是梁攸尚的母亲,也就是现如今的刘太妃。不过照梁攸尚的知道的,他娘恐怕觉得“那贵妃不当也罢”。任谁每天担惊受怕,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兵临城下、自己被当做祸国妖妃处死示众,恐怕再怎么样的锦衣华服都没法安心、珍馐美食都味同嚼蜡。
不过梁攸尚想是这么想的,但等封行成抬起头来,他立刻做出了强忍恸色的神情,“忝为人子,却只能看着母亲如此,本王……我、我实在是……惭愧。这般苦闷、却无处诉说,只能放浪形骸,聊以排遣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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