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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梁涣脸色苍白了一下。
但就在卢皎月以为这次谈话就可以到此为止的时候,梁涣突然开口,“不能留下吗?”
卢皎月:“嗯?”
梁涣低着声开口:“宫中什么有让阿姊不舒服的地方吗?我可以让他们改。阿姊不合心意的事,可以不做;阿姊有喜欢的东西,我也可以让人带到宫里。阿姊想要出宫逛逛,我也不会拦阻……”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是有哪里让阿姊不快了吗?”
那双碧色的眼眸定定地看过来,翻腾的暗涌被压抑其下,眼底呈现的似乎只有纯然的困惑。

卢皎月被梁涣问得顿了下。
平心而论, 她在宫里住得没有什么不好,比先帝在时还要不受拘束得多,但是这不是住的好不好的问题。
卢皎月稍微错开一下眼神, 错开对面逼人的注视, 低声:“阿涣,你要有皇后。真的皇后。”
梁涣:“阿姊不能当我的皇后吗?”
卢皎月还想在解释其中的区别, 却听梁涣接着道:“我想要阿姊当我的皇后。”
卢皎月神情错愕。
她本来想趁着梁涣还没理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前,先一步离开, 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挑明了。
梁涣却好像只是提出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他歪了歪头,追问:“不行吗?阿姊觉得哪里不行?”
完全是一副“你提出问题”、“我就能把它解决了”的语气。
那天两人的谈话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卢皎月接着闭宫养病,梁涣也并没有拆穿这一点,只是每日下了朝都过来“探病”。
看着自然而然地把折子带到她宫里来处理的梁涣,卢皎月使劲忍了忍, 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并未真的生病, 你不必日日都过来。”
梁涣闻言抬头。
他盯着卢皎月看了一会儿,其实注视的时间并不久,但是某种异样的感知拉长了对时间的观感, 卢皎月的表情僵了僵。
梁涣却好像已经因此得到了答案,他收回了视线, 低声:“阿姊不想看见我吗?”
卢皎月:?
梁涣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卢皎月刚说了一句“我没有”, 就听梁涣接着,道:“朕心系皇后,众所周知,阿姊病重, 我必定要前来探望的。阿姊要是觉得厌烦,不如早早‘病愈’?”
卢皎月:“……”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人讲话呢?!
她当然尝试去和梁涣沟通, 但是交流是一件需要双方配合的合作项目,梁涣表现出来的态度倒是良好,但也只有态度而已。他根本拒绝接收外部信息!两人的沟通基本陷入了刚才那种僵局。
卢皎月这会儿就有种“养的崽到了叛逆期”的束手无策感。
梁涣当然注意到了卢皎月脸上的难色。
他微微低下头,不去看那边的人,仿佛看不见就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他害怕那为难会变作厌恶,但是却更无法接受对方就此离去。
梁涣并没有在芙蕖宫留太久。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很注意分寸的。毕竟只是酒醉后的一次失误,就让局面演变成现在的模样,同样的错误,他当然不想犯第二次。
只是将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芙蕖宫外的两个人。
是紫绛和福意。
梁涣常来芙蕖宫,对卢皎月身边的大宫女很熟悉,他也很快认出了另一个人——梁攸尚身边的亲信宦官。
芙蕖宫闭门谢客,前来问候的人不少,韩王府也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可出奇的。
梁涣试图这么说服自己,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忽视那边两人之间不同一般的气氛。
若只是遣人问候、随便打发一个人过来就是了,何必非要派自己身边的亲信?大宫女的态度往往代表着宫殿主人的态度,紫绛待对方太亲近了。
梁涣还想要压下那些无端的猜测,却见福意递了个册子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紫绛伸手收下了。
梁涣不由想起那一日阿姊往袖子里藏的画册。
——是它吗?
福意确实是来送画册。
不过并不是已画完的新本,而是只有半册的手稿。
其实福意也觉得奇怪,他家王爷作画从来一挥而就,少有迟疑的时候,便是画一整本册子也用不了多久。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修修改改的、怎么画都不满意。
直到听闻芙蕖宫这边病了,才急急忙忙打发他过来问候。
紫绛当然不可能对外说皇后的病是假消息,故而这会儿只是道:“只是前些日子过了些暑气,又有点累着了。暂且歇上几日,待看看情形如何。”
紫绛也没法给什么准话。
帝后的谈话她自然不敢去偷听,但是看殿下这几日的脸色,她约莫能猜到,这离宫之事帝后之间恐怕还没有商谈妥当。这“病”如何,她也只能对外给点笼统说法。
福意却不知这背后的弯弯绕,听紫绛这么说,也当皇后只是入夏后的偶感不适,并不是什么大碍。他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可以放心回去复命了。
了解病况后,他又开始“解释”手里这画册的来历。
“我家王爷听闻皇后殿下病了,甚是担忧。只是这个宫中不管是御医还是药材都远胜王府,他思来想去也无甚可做的,便去了一趟句阳先生府上,将这画稿要了来。虽说还未画完,但也有些内容,可聊作打发时间之用……心绪舒畅,病体自然消散,也是我们王爷一点心意。”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福意特意加重了“句阳先生”这几个字。
不过紫绛显然并没有捕捉到个中含义,只是点头笑道:“韩王有心了。”
福意:“……”
是“句阳先生”,不是“韩王”。
他想起自己离府前、主子那千叮咛万嘱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意思成功传达到了没有。
不过被交代的话还是要接着传的,他继续:“我家王爷说了,这画册毕竟还没定稿,皇后是有什么满意的或是不满意的,尽可以都同他说,他去转告句阳先生。”
紫绛只是稍微意外了一下,很快就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虽说这世道下,入仕为官才是正途,画这些册子的,要么是不入流的画匠、要么是落魄的文人,不管是哪一个,得了皇后青眼都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当然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着。
故而她这会儿只是顿了下,便微微颔首,很随意地道了句,“我知道了。我会把这话转达殿下的。”
这么说完后,却看见对面福意神色怪异,不由问,“怎么了?”
福意:“……不、没什么。”
不管是他家殿下明面上的身份,还是所谓“句阳先生”,等闲都不给人改画,这会儿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却被这么轻飘飘地回应,他不免觉得微妙。
不过想想,那边的毕竟是皇后,倒也多了几分理解了。
紫绛当然如实传达了福意的话。
只是在转述之后,又对卢皎月道:“殿下想要这画册,可是先前就看出此人有非常之才?”
她家殿下这些年间也青眼过不少文人,现下多半都在外任一方要员、政绩颇佳,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卢皎月却被问得沉默。
她不知道是什么给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这种错觉,谁家看春宫图会看出画画的人有没有才华?她就不能是单纯地、纯粹地想看点有颜色的东西吗?
说到底,她都素了这么多年了。
虽然说她不是胡来的人,但是有点想法很正常吧?她又没有出去找人!
话虽如此,但是在紫绛那种“殿下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的眼神逼视下,卢皎月还深感压力。
她僵了大半天,在对方眼神变得疑惑之前,她终究是高深莫测的点了下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给出了回答。
就是这么一来,再看手里的画册,就觉得脸皮隐隐发烫。
偏偏紫绛还忧心忡忡地问了句,“殿下脸怎么这么红?可别是发起热了?”
卢皎月:“……”
她不得不肯定,有时候“坦然承认这种事”还是有点难度的。
让事情雪上加霜的是,卢皎月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把紫绛打发离开,再翻开新画册一看,发现这次的册子完全成了净化打码后的纯情版本。
两份册子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上一本册子虽然也没有一上来就是教学流程,但是无意间碰个小手、不小心撞个满怀,这种在卢皎月看来司空见惯,但是在这会儿还是很出格的画面实在为数不少,而且画者也在有意勾勒着人体线条,但是这一册么……
卢皎月先飞快地浏览一遍,不出意外地发现,直到这本未完画册末尾,两个主人公连小手都没拉过。
卢皎月:“……”
倒不是说纯恋不好,但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更直白原始的东西。
卢皎月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紫绛先前的说法在心底冒了个头,卢皎月不由地重新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起了这本画册。
不同于上一次照顾大众文盲率的纯粹图画内容,这一次的画册是有字的。相较于纯图画,文字具有更加丰富的承载信息的能力,于是这一次主人公背景要更加详实,是很经典的落第才子和贵府佳人的故事。
卢皎月的目光落在那段“才子被主考官刷下去,但是却阴差阳错被佳人相中的应考策答”的情节之上。
画册当然是以画为主,这应策的内容只是提了寥寥几句,但是确实足以显出见地。
卢皎月很清楚文人那一惯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的做法,就比如说那句知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1]”,这会儿大概是为了照顾她,对方灵活地调整了双方的性别,这段“被主考官刷下去,却被佳人相中”的情节就带上了明显的隐喻含义,几乎等同于大张旗鼓地说“朝中人不辨人才,只有皇后慧眼识珠”。
卢皎月:“……”
能看明白是能看明白,但是她有时候并不想做这种阅读理解!

本来想放松心情, 突然被工作背刺,实在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卢皎月翻了几页,决定还是暂时放过自己。
白日里和梁涣闹的别扭已经够惹人心烦了, 她这会儿不太想干正事。良好的休息本身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 况且能想出这么别出心裁的自荐方式也是个妙人,她要是带着情绪看这东西, 对对方也不够尊重。
这么想着,卢皎月抬手就要把这画册收起来。
侍立在旁的宫女适时上前, “殿下要把这册子收起来吗?奴婢帮殿下放罢。”
这个小宫女生了张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看起来很是讨喜。
她本来是在外洒扫的粗使婢女,但因为行事稳重周到又不多话,在宫里露了几次脸后,被紫绛提到身边当副手培养着。方才紫绛被卢皎月打发出去了, 她便代紫绛守在旁边、以供主人传唤。
卢皎月没觉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听她这么说, 顺势点了下头,开口吩咐道:“不用收得太往里面,我明日还要拿出来看。”
那小宫女低声应了句“是”, 眼睛又瞥向另一本画册。
也就是那本“教学本”。
卢皎月:“……”
虽说这没什么不好叫人知道的,但也实在不必让那么多人知道。
她轻咳了声, “这本便不用收了, 暂且放在我这儿罢。”
当晚,卢皎月刚刚睡下,那半份画册就被送到了梁涣的寝宫。
梁涣神色冷静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才子佳人泛舟湖上, 郎情妾意、好不令人羡慕。
梁涣看的却是这画的背景。
就算是再高明的画师也没有办法凭空造物,总要根据自己的经历见闻进行艺术加工, 梁攸尚毕竟长于宫中,所绘之景便不免带出了些痕迹,如今这湖畔的景色与兰苑有几分相似。
梁涣盯着看了许久。
盼喜当然不明白这一幕有什么特殊的,但是这画册里别的内容已经让他脸色苍白、背后的冷汗直冒。
一个王爷,送皇后这种东西……
皇后最近还病了,可别是相思病。
也不怪盼喜这么想,当年的刘美人现在的刘太妃以貌美冠绝后宫,就连后来年华老去、容色渐衰,也依旧美得风韵犹存,一直被先帝挂念在心上。韩王长相肖似其母,更添几分清俊,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姿容俊丽。
良久的沉默之后,梁涣开口,“第几次了?”
看白日里紫绛的表现,明显不是第一次拿到类似的画册。
他这么问了,底下的宫女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盼喜见这反应,心底一个咯噔:莫不是韩王和皇后早有首尾?
他只觉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昏厥过去。
好在这会儿那宫女开了口,“奴婢也不知。”
像是害怕因此被降罪,她连忙接上话解释,“陛下吩咐过奴婢,不必去刻意探听消息,福意公公每次过来,都是紫绛姐姐亲自接待,到底何时送了画册,奴婢也无从得知。”
盼喜:“……”
看着皇帝随着这小宫女的话越来越沉的脸色,他不得过去捂住对方的嘴。
会不会说话啊?!
这种时候只道句“不知”就罢了,做什么非要扯上“谁去接待”?
还“每次”?!
这是怕陛下这股火烧得不够旺吗?
那宫女自然不知盼喜心底的言语,她这会儿正担心自己因为办事不力受责难,当然把知道的信息能说尽说。也是因为这个,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又补充:“奴婢知道的画册还有另一本,但因为殿下亲自收在寝殿之中,奴婢没法拿到。”
盼喜:“……”
这已经不是“不会说话”的程度了,这根本是在往草垛上扔火星子。
也不对……
这样的事就算再怎么描补,也没法用话带过去。
盼喜已经不敢去看梁涣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色,只拼命地对那宫女打眼色,没什么事赶紧请退,别待会儿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
那小宫女自然领会到了盼喜的眼神,但是她实在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也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些要命的东西,可她还是得说。要是这会儿不说出来,事后被陛下得知,那也一样得要了她的命!
就像是现在,她明知道御座上的那位恐怕心情恶劣至极,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这画册……殿下说明日要看。”
她还得把这册子带回芙蕖宫。
小宫女最后还是拿回了画册,脚底发软地离开了皇帝寝宫。
盼喜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也想脚底抹油地溜啊!
奈何皇帝不发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旁侍立。
隔了好久,他终于听见一声沉着声的吩咐,“去找些人手,把兰池填了。”
盼喜连忙应声,心底却不觉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陛下会说“把韩王填了兰池”呢。
梁涣当然想要梁攸尚死,在很早以前就在想了,却不能用这么粗劣的法子。
有些事情,越是着急抹掉痕迹,越是容易留下证据。当年邝王是怎么出事的,他还没忘。
而相比于太子,梁攸尚可滑不留手多了。
但是没关系……
是人就会犯错,而梁攸尚的身份决定了,他一旦犯错,就是十死无生的大罪。
韩王府。
梁攸尚正紧张的攥着手里还没有开封的信,表情紧绷、神情凝重,像是要决定什么人生大事。
看还是不看,确实是个问题。
梁攸尚这次画册本来就是专门皇后画的,他让福意帮忙带话,也确实有按照对方的心意修改接下来故事发展的意思。
但是等拿到芙蕖宫的来信之后,他又陷入了纠结……
梁攸尚倒不是想食言。
但是万一对方想让他画那种内容,他到底应还是不应?
他倒不是对那些东西有什么避讳,对着别人,他大可以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但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画面落到那个人的眼中,他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大概是梁攸尚纠结迟疑的时间实在太久,旁边的福意忍不住开口提醒,“殿下?”
您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再这么搓下去,手心里的汗可都把信上墨浸了。
梁攸尚总算被提醒得回了神,他一咬牙,把信拿了出来。
不就是画春宫吗?他又不是没画过?!
娟秀清丽的字迹映入眼中,但随着梁攸尚逐字逐句扫过去,脸上的表情却一点点凝固。
梁攸尚设想过很多对方会给的回应,她或许会觉得这落魄才子门第太低、配不上相府千金,或许会嫌这故事庸俗老套、毫无新意,也或许会觉得无关赘言太多、显得啰嗦……他甚至连对方想看春宫图都想到了,但却偏没有猜到过这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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