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几个小掌柜方如醍醐灌顶,一时间汗流浃背,王爷治下甚严,从不容情,若今日是王爷碰上他们耍小聪明,这掌柜也就做到头了。
芰荷送完客,回到宜锦身侧,不解问道:“姑娘,这些掌柜耍花招,如此不敬,为何姑娘不曾向王爷提起?”
宜锦看着她,摇头笑了笑,“告诉王爷,他们碍于王爷的威严,表面上或许会顺从,可心中却会更加低看我。”话罢,她合上手中的账簿,低声道:“更何况,他已经足够辛苦了,夫妻一体,我又怎么能万事仰仗他。”
她知道,这些时日他看似在王府休养,可心里并没有放下那场失败的战事,也没有放下曾陪他一起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兄弟,反而那些痛苦,都如无声的雨点砸在他心上,不可与人说。
芰荷从自家姑娘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无限心疼,她的心也忍不住纠在一处。
宜锦没有再多说,恰巧快要到月底,府中要清账,要给下人们发月例,她将手中的账簿递给芰荷,“你对一下这个月的账,瞧瞧可有疏漏之处。”
芰荷有些不解,她记得月中的时候姑娘就已经将账算好了,为何还叫她再算一遍?
似是看透她的不解,宜锦点了点她的小脑袋,“你真的甘心只做我身边的女使?”
芰荷瞪大眼睛,听出宜锦话中的意思,但她的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芰荷就想一辈子在姑娘身边。”
那账本在她手里仿佛烫手山芋,宜锦却按住了她的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格外温柔,“方才你也瞧见了,十几个掌柜都是男子,他们打心底里不信女子也能算账,也能管好铺子。女子在这世上本就活得艰难,多学一门技艺并不是坏事,况且我心底深信,你能做好这件事。日后你学成了,也可以替我管铺子,不是吗?”
芰荷听着这话,想起方才那些掌柜轻视的模样,也不禁咬住唇,她收下账本,暗下决心,她会好好学,成为姑娘的左膀右臂,叫那些人再也不敢看轻女子。
宜锦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想起前世她走后芰荷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心中有些感慨。
上辈子,芰荷活得太辛苦了,她记得所有人的喜悲,却唯独忘了自己。
书房内,蒲志林看着冷冷清清,仿佛要成仙似的的主子,不禁叹了口气,似乎只有在王妃身边,主子才能像个人。
半晌,萧北冥才道:“外头那群掌柜有傲气,恐怕不会轻易服人,王妃年纪轻,性子软,还需要你从旁协助。”
蒲志林听出他话中的袒护,笑道:“殿下不必忧心,王妃娘娘冰雪聪明,区区几个掌柜,应付得来。前些日子,娘娘吩咐芰荷姑娘向属下取了出货文书,想来早已想到几个掌柜会刁难,也有了应对之策。”
宋骁在一旁听见芰荷二字,板正的身姿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但他照惯例禀报道:“殿下之前叫属下留心的游医,近日常出没于大内皇极殿,章皇后将其荐给了陛下,陛下痛风之症一直未愈,经这游医诊治竟好了大半,现已受封太医院院判。”
萧北冥闻言,手中的古籍翻了一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事实上,宫中的一切,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眼下,他不过是隆昌皇帝和章皇后眼中的弃子,也无人会在意弃子的想法。
谋士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观察着自家殿下的神情,自从北境乾马关一役被暗算后,殿下已对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无一丝期望,虽然未曾在言语上直抒,但他能察觉到殿下的痛苦与挣扎。
这痛苦与挣扎不仅来源于天家的血缘,更来自于不良于行的双腿,这种痛苦在王妃入府后变得更加隐秘。
但段长安是何许人也,他当初既然选择出山追随眼前之人,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有无数次机会劝殿下振作起来,可是他都没有开口,直到眼下这个时候,他觉得是个好时机。
他轻摇羽扇,低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屏退左右。”
蒲志林瞧了眼段桢,又瞧了眼没什么表情的宋骁,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萧北冥示意后,他与宋骁便顺从地退出内室,边走还不忘嘟囔两句,“段兄也真是,神神秘秘,有什么是咱们听不得的?”
室内只余二人,几乎可闻针尖落地声,段桢将羽扇搁置在书案上,自宽袖中取出一纸书信,经火舌炙热后,露出熟悉的字迹,他将信纸递给萧北冥,“殿下,北境来信了。”
只短短几个字,萧北冥便抬首,露出那双深邃的凤目,他接过信纸,心境不似先前平稳。
泛黄的纸张似乎仍带着北境的沙尘气息,写信之人的执枪弯弓的手写出的字也格外遒劲,格外熟悉,他一字不落地读完,神情依旧淡漠,但握住信纸的力道却忍不住增了几分。
段桢道:“殿下离开北境也不过月余,可转眼之间,局势已更迭。当日我军被困乾马关,朝廷援军粮草迟迟不至,掌管粮草羁押之人是章琦门生,在战马上做手脚的人是受皇后示意,而陛下心如明镜,却只作未闻。殿下听从皇命卸了帅印,可北境的局面却更加糟糕。”
“魏燎将军冒险将信送至燕王府,唯今破局之计,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段桢没有明言,可萧北冥却从魏燎信中明白了眼前人未曾明说的话。
只要隆昌皇帝还在位,章皇后仍位主中宫,北境之战便无转机,那些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白白在北境磋磨生命。
可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这条路是要以鲜血为代价,只能胜,不能败。
他没有说话,隐在背光处的面庞因火烛而扑朔迷离,只是静静注视着信纸在火盆中渐渐化为灰烬。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段桢没有再劝,他知道殿下自己会考量,因此,他只轻声说道:“前些天,王妃曾召见属下,即将入夏,北境瘴毒是将士们心头大患,可预防瘴毒的药草却迟迟不到,王妃知晓殿下忧心,因此已将陪嫁的田庄田地等折合成金银,托属下与蒲先生购买草药。”
得知殿下这门婚事,他们这些门人虽嘴上不说,但都觉得是长信侯府高攀,可只这短短几日,却颠覆了段桢对于女子的认知,能得薛氏女为王妃,是王府之幸,殿下之幸。
萧北冥眉头微锁,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他用手抚了抚太阳穴,低声道:“今日之事,本王会考量,你先回去。”
知知心细如发,他担忧的事情瞒不过她,可这些事,她没有开口跟他说,只是默默变卖自己赖以倚靠的陪嫁,替他解忧。
他做了他尚在犹豫的事。
如今燕王府一举一动,皆在大内眼皮子底下,他明明为北境战况忧心如焚,却不敢有丝毫表现,只怕弄巧成拙。
隆昌皇帝忌惮他,哪怕他出资替北境将士采买药材,父皇也只会觉得他收买人心,意图不轨。
可是知知却替他做了。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只是在她眼中,这件事值得去做。
萧北冥阖上眼眸,他的手放在毫无知觉的腿上,外间忽然传来邬喜来的通报,说是王妃来了。
他睁开双目,怔愣的瞬间,只见知知着一身夏装,提着食盒,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这是宜锦第一次在白日里来书房,她的目光无意落到那张床榻上,却忽然想起了新婚夜的场景。
她忙移开目光,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我做了红枣银耳羹,便想着给几位先生也送一些,没有打扰你们议事吧?”
萧北冥不喜欢甜食,但接过宜锦手中的碗,他却给足了面子,一饮而尽。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一身浅绿的夏装穿在她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他的嗓音莫名低沉,“没有打扰,都议完了。”
宜锦在他身侧跽坐而下,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只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但下一刻,男人宽大的臂膀却忽然将她揽了过去,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那微凉的唇顺着她的唇渐渐向下,逐渐沾染了一丝热意。
他的俊脸就在她眼前,近到能看见肌肤的纹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沉香气息,她一只手攥住他的臂膀,好使自己不至于狼狈地挂在他身上,但萧北冥似乎乐于见到她狼狈的模样。
他沿着雪颈一路向下,浅绿的夏装质地轻薄,领口开得也大些,他的鼻尖几乎触到她漂亮的锁骨,唇与鼻息都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令人几乎酥麻。
宜锦仍有残存的理智,她还没忘记邬喜来与几位先生还在书房外候着,她若是时间久了不出去,傻子都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她下次还是要体体面面见几位先生的。
宜锦抱住萧北冥的腰身,借势躲在他怀里,像是一只藏在树洞的小松鼠,只是没人瞧见,她白皙的面庞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
萧北冥的胸膛起伏着,但他没有再继续,只是默默抱着她,大手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知知。”
感激的话语藏在心底,却尽在不言中。
宜锦仰首看他,他的眼睫似是低垂的蝶翼,又长又翘,倘若让宜锦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会勾人的男妖精。
她受他蛊惑,在他眼睑上轻轻落下一吻,不知怎得就说出了口:“小妖精……”
萧北冥的目光变了又变,等宜锦察觉到不对劲,却已经晚了。
第64章 唯一
萧北冥上身靠在官帽椅上, 宜锦攀着他的臂膊,衣衫有些凌乱,半窝在他怀中, 他的下颚抵在她额头,温热的鼻息并不平稳,他蹭了蹭她的脑袋,“谢谢你, 知知。”
少年时,他受身份所累, 从无一刻安稳,但就在眼下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安心。
哪怕此时他心潮难平,但只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便已能压下炙热的情|欲。
良久,他的手抚过她白皙的肩, 眼睫颤了颤, 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只是替她正了正衣衫, “采买草药一事,我已同蒲先生商议妥当,你别担心。王府私库仍丰,不需要动用你的嫁妆。”
只有无用的男人才会动用妻子的陪嫁。
宜锦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怔了怔, 她做这些, 其实只是不想他如前世一般陷入两难, 若没有那场疫病,他便不必再背上前世坑杀降兵的罪名。
这一世, 她只想他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萧北冥透过她那双澄澈的眼看出了担忧,以及一种莫名的伤心——这种伤心,第一次长街相遇时,便已藏在她眼中。
寻常的闺阁女儿,怎会懂北境瘴毒,可蒲志林说,此事是知知先提起的,她像是预判了什么,并提前做出防范。
若北境瘴毒成势,守边驻军必定自乱阵脚,最可怕的是,病症相互传播,届时不仅军中危险,边境百姓也难逃厄运。
预防瘴毒,是极其重要,先前却被人忽视的事情。
她浑身上下充满了疑点,可是只有一件是他确信的事:她待他至诚。
只这一件事就够了。
自书房出来后,宜锦便再不敢白日里去探望自家夫君,芰荷最是心细,瞧见自家姑娘从书房里出来时发髻不是初时的模样,连湘裙都多了几分褶皱,心底明镜似的,跟着也红了脸。
好在她在书房里待的时辰并不算长,蒲志林与段桢等人倒未发现什么异常,只面色如常地朝她行了一礼。
若说从前段桢待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是表面敬重,那么在他得知王妃竟然愿意以私库银两购药后,他打心底里生出了敬佩。
宜锦待这两位先生也极为尊重,她免了礼,道:“瘴毒之事,还劳烦两位先生,若有所需,可随时开口。”
段桢摇了摇羽扇,听王妃说话这样客气,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躬身道:“王妃言重,我等身为下属,自当为殿下分忧。”
两人又寒暄几句,宜锦知道他们拜见,定然有要事相商,她也不欲打扰,便自行告退。
离了书房,前头又有小厮来报,说是几位掌柜亲自送了账簿来请王妃核对,宜锦没有见人,只是叫人将账本接了过来,回荣昆堂看账本。
正值盛夏,荣昆堂的改造也算竣工,庭院中间通了水道,引入一处活水,临水建了一处水阁,再远一些,是榆木建的花廊,新移栽的花木还未盛放,但地锦早已爬满了花架,日光穿过浓绿的荫蔽,投下清透的绿影。
宜锦与芰荷翻阅账簿,不经意看见窗外的风景,她手下的动作停滞了几分,不久前,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大雪和寒冷的冬季,眼下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倘若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也极好,可是燕京真的会这样平静下去吗?
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真相到底是怎样呢?
芰荷见自家姑娘发起了呆,贴心道:“姑娘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会儿,剩下的账簿也没多少了,奴婢来看。”
宜锦回神,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只要是她希望芰荷做的,这个傻丫头必定会全力以赴,从不懈怠,如今她只要有机会,便会主动看账。
宜锦微微一笑,“方才那些账簿,你瞧出什么来了?”
芰荷一副苦思状,道:“这次掌柜们送来的账簿一半真一半假,无论是绸缎庄还是酒楼,货品进价总会随时局变化,就譬如有一年江南水害,蚕农损失严重,那一年的丝绸进价就会偏高,可是掌柜们呈交的账本货价却都稳定的高……”
宜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账簿,又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芰荷对上自家姑娘含笑的眼眸,在对方的鼓励下终于开了口,“必然是掌柜中饱私囊,奴婢觉得,应当查清当年的物价,严惩中饱私囊之人。”
宜锦没有否定她的答案,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芰荷已比先前成长了不少,但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还少,处事还不够周全,可是假以时日,芰荷能够独当一面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倘若一件事无利可图,那么做它的人就不见得上心,容易出岔子。掌柜们谋些私利也是人之常情,若只一味惩戒,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芰荷闻言,想起姑娘管府中的下人,往往蝇头小利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只要触及了底线,也是严惩不贷,她顿悟,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应当恩威并施,只要他们做的不过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管事人要心中有数,一旦越界,要及时惩戒。”
宜锦见她终于明白,微微点了点头,“从今日起,我把城南的茶坊交给你练练手,可好?”
芰荷手心有些冒汗,她怯懦道:“姑娘,我不敢,我怕让铺子亏银子。”
宜锦点了点她的额头,眸光温柔,“傻丫头,这铺子本就是亏的。交给你练手,不过一试,倘若失败了,不过是继续亏着。怕什么?”
芰荷终于还是点了头。
除了姑娘,没人这样信赖她,她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姑娘却笃定她一定能做到。
她从荣昆堂出来,宋骁正佩剑巡府,他身长八尺,长着一张玉面书生的脸,可那双眼却冷冽而令人生畏,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宋骁抱拳行礼,他敛眸,见她手中抱着厚厚一摞账簿,颇有些吃力,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接过她手中的账簿,道:“恰好顺路。”
这句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芰荷除了道谢,便只有拘谨地跟在他身后。
宋骁却道:“是我该谢芰荷姑娘才对,这些日子,多亏你时常探望阿娘。”
两人沉默着走完这段路,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申时,炙热的日头下山了,被骄阳晒蔫的地锦又精神抖擞地爬满了花架。
膳房的人照常例来请示晚间用什么膳,宜锦挑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吩咐后厨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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