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终于飞出,回弹的力道让萧北捷往后退了一小步。
靶场那边的五官取箭记录,呼道:“五环正中!”
萧北捷松了口气,水阁之上的夫人贵女们也都惊呼一声。
皇二子从前从未展示武艺,原来箭术却如此高超。
章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谦虚道:“这孩子,到底是心气浮躁了些。”
章漪微微一笑,道:“靖王殿下不比燕王身经百战,只是偶尔练习便能达到如此地步,可见天资过人,来日勤加练习,比之大内的神弓手也也不遑多让。”
各家命妇贵女都想讨好皇后,你一言我一语,溢美之词数不胜数。
宜锦依旧不为所动,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她相信萧阿鲲的箭术,可是他腿伤未愈,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她而言,无论输赢,都没有他的健康重要。
章漪眼角余光见宜锦这副模样,便以为她是害怕,心底不免有几分得意。
宜兰瞧着那靶场,心里也有些担忧,靖王已中靶心,燕王殿下若要胜过靖王,除非……
她握住宜锦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靶场之上,萧北冥取出箭矢,张弓瞄准,风轻轻吹拂起他的发丝,自腿伤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这张弓,但老朋友在他手中依没有生疏。
他缓缓眯起眼睛,利落松手,弓弦之力反震虎口,力道异常,远远不是他平常所用的那张弓,他却没有露出丝毫异常,箭矢擦破气流直直刺入靶心,余震之力让整个箭靶都震动了几分。
萧北捷看着箭矢的轨迹,直到那支后来居上的箭矢将他的箭羽刺落,他的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皇兄箭术果然一如往昔,从未让人失望过。”
萧北冥没有看他,只是抚着那把弓,语气淡淡,“皇弟谬赞。”
场上喜报传来,水阁之上的女眷们鸦雀无声,即便心中觉得精彩,却也不能大声喧哗,聪明人都能瞧出,皇后娘娘此刻有些不悦。
宜锦只在箭矢中靶的那刻握紧了阿姐的手,有些失态,她知道萧阿鲲的箭术极好,但终其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射箭。
若想将靖王那支箭矢击落,不仅考验准头,还考验射箭人的力道,但萧阿鲲做的极好。
章皇后边瞧着场上的兵士布置靶场,边与身旁的夫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她眼底有藏不住的失望。
今日,原本是捷儿最好的露脸机会,她请了隆昌帝到现场,捷儿若是争气些,在接下来的比试中稳下心来,倒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怕他一再失手,丢丑于人前,届时若真按照那个赌注来,皇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无论看台上的人作何想法,比试到底是继续进行了。
第二场比的是射杀活物,比起不会移动的靶子,天上的飞禽无疑更考验箭术。
比试开始,武官们将提前捉好的飞鸟放入空中,那几只飞鸟鸣叫着盘旋几圈,萧北捷忙张弓去射,一只家雀应声落下。
场上一片叫好。
家雀身子极小,盘旋在空中更是难以捕捉,可靖王一箭能射中如此微小之物,可见箭术高超。
他站直身子,收了弓,他那皇兄坐在轮椅上,尽管暂未射中一只飞禽,神情却仍旧云淡风轻,只是张弓拉弦,细细瞄准着那群飞禽。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众人觉得燕王必输之时,几声鸣叫却从空中落下,上前检验猎物的武官一脸震惊道:“一箭三雕!”
射中一只活物简单,可是一支箭射中三只活物,却非要技艺与眼力耐心兼得不可。
萧北捷听着耳边的唏嘘之声,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神色紧绷,自幼时起,环绕在他耳边的便是这唏嘘之声,可却没有一次是为他而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萧北冥,三局两胜,已经没有再比的必要。
可是那份赌约,却是要他给薛氏磕三个响头。
他握紧手中的拳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章皇后在席上看着这场面,脸色不能再难看,她低声问瑞栀:“明明让你将他的弓……,为何他还是赢了?”
瑞栀神情慌乱,压低嗓音道:“娘娘,奴婢确实安排人在弓箭上做了手脚,奴婢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就在这时,邹善德唱道:“圣上驾到——”
两旁的宫人连忙避让,隆昌皇帝自辇舆上走下,抚着手中的佛珠,环视一周,沉声道:“朕听闻捷儿与冥儿在此比试,特意过来观战,皇后,战况如何?”
章皇后掩盖了方才的失态,扶着瑞栀的手,笑盈盈地站起身将主位让出来,柔声道:“陛下来得不巧,三局两胜,如今胜负已分了。冥儿真不愧是咱们大燕的战神,如今即便双腿有恙,箭术也依旧难逢敌手。”
隆昌帝的眼渐渐失了笑意,他拨动手中佛珠,“果真如此吗?”
章皇后眼底浮现淡淡笑意,点了点头。
宜锦在一旁听着,身上已经渐渐生出冷意,章皇后明知隆昌皇帝最忌讳功高震主之人,皇帝才是上天之子,章皇后此言无异于捧杀,只会让萧阿鲲的处境更加艰难。
隆昌帝看向靶场上两个身影,不喜不怒道:“既然已经比试完了,怎么还在底下,不上来面圣?”
章皇后闻言,面露难色,“这两个孩子赌气,说是三局两胜,输的那个要给燕王妃磕头。”
隆昌皇帝龙目一瞪,将手中的佛珠摔在桌上,“真是胡闹!叫他们上来。”
趁着这间隙,他的目光落在宜锦脸上,燕王妃薛氏,容貌确实艳丽如花,引发这场争端,她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各家大臣的诰命都在此处,隆昌帝也不想闹得太过难看,等两个儿子到他面前行礼时,他道:“你们两个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却还是这样不成体统,只会胡闹,兄弟之间,比试可以,做什么要打赌?”
“今日便到此为止。”
萧北冥垂首,一直没有说话 ,隆昌皇帝也以为他没有异议,正要松口气,却忽然听萧北冥抬首道:“不磕头也无妨,你对内子出口不敬,是否也该致歉?”
萧北捷本以为这事能翻篇,却没想到即便在父皇面前,萧北冥依旧油盐不进,他尴尬地低下头,却不愿认错。
薛氏本就出身破落侯府,若非因缘际会,哪里能做燕王正妃?即便是为侧室也是不够格的。
他没有说错。
隆昌皇帝望着萧北冥那张与张氏极为相似的脸,眼神冷到了极致,“你为了一个女人,要兄弟阋墙吗?”
宜锦看着场上僵持的氛围,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可以,她不愿要那声道歉,她只想萧北冥好好的。
萧北冥目光冷然,他看着萧北捷,“你方才敢对她不敬,无非是觉得我燕王府无力替她撑腰,欺她新妇入门,根基不稳。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便放话在此,谁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七尺男儿,愿赌服输,是磕头还是道歉,你自己选。”
隆昌皇帝脸色发青,强忍着没在众人面前发怒,他看了一眼罪魁祸首。
萧北捷对上父皇的脸色,便知道这次即便他想抵赖也不行了,他冷着脸,行至宜锦面前,咬牙道:“方才是我出言不敬,还请皇嫂原谅。”
宜锦知道,让萧北捷道歉认错,比杀了他还难受,她没有抓着不放,只沉默着应下,没有再说旁的话。
这场流水宴吃得不是滋味,在隆昌皇帝挥袖离开后,各家诰命与贵女也都一一告退,生怕触了章皇后的霉头。
章皇后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了责怪,她坐在主位,对于应对燕王府的新妇也彻底没了兴趣,只叫瑞栀赏了些礼下去,旁的也都不再过问。
临分别时,宜兰牵着宜锦的手,眼中满是欣慰,“我本来担心你到了燕王府会受欺负,看来是我想错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送走阿姐,宜锦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下来。
她上了王府的马车,车内燃着熏香,淡淡的烟雾让人心生宁静,萧北冥左手拿着一本古籍。
马车颠簸着行进。
宜锦取过他手中的书,“萧阿鲲,你的书拿反了,你知道吗?”
她说着,将书放进柜子里,扯过他右边那只广袖,将袖子撸上去,将他握成拳的右手展开。
虎口处一道几乎见血的红痕映入眼帘。
那是弓弦回震之力所伤,他掩藏得极好,若不是方才见他只用左手翻书,她也无法发现。
宜锦的眼睛忽然有几分酸涩,她轻车熟路找出伤药和纱布,撒了药,吹了吹他的伤口,小声问道:“还疼吗?”
萧北冥摇了摇头。
这点痛于他而言,简直如同蜻蜓点水。
宜锦吸了吸鼻子,替他包好伤口,一颗晶莹的泪珠掉落下来,“萧阿鲲,你今日,不该为我出头的。靖王无非是占些口舌之利,可是你今日不仅得罪了皇后,更惹了圣上生气……”
萧北冥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等那灼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他的心却忽然一缩,修长的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沉声道:“知知,娶你回府,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哪怕没了这双腿,我也能护你周全。”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个姑娘像她一样,温暖如春日朝阳,仅仅只是简单的靠近,便能让人心生暖意。
有他在一日,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视欺侮于她。
第59章 心疼
黑漆马车驶入王府时, 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淡淡一抹晚霞,投下散漫的金光, 为王府后院那片竹林镀上一层作古的金色。
宜锦踩着杌子下了马车,芰荷在一旁扶她,等她安然下了马车,萧北冥已操控着轮椅缓缓自长木上滑下。
他的手因为用力已经青筋尽现, 缠着纱布的右手渗出丝丝血迹,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自宫中回来后, 他异常沉默。
宜锦推着他入王府的大门,宋骁等人守在门口,见两人一起入府,忙齐声行礼道:“属下等见过王爷王妃。”
萧北冥淡淡应了声,抬手道:“都散了吧。”
橘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一道相互依靠的影子。
王府厚重的朱红大门, 成了他们的背景。
众人散去, 心底却都有些莫名欣慰。
如今也有心疼殿下的人了。
等入了荣昆堂中庭, 萧北冥才开口道:“从前我常驻北境, 王府并未好好修缮,荣昆堂相比玉暖坞粗犷简单了些,明日叫邬喜来画了图纸,照着玉暖坞也修一处水阁,种些花树。”
宜锦看着空旷的院落, 除了演武场, 便别无装饰修整, 唯独称得上风景的只有后院那片竹林,果然是萧阿鲲的性格。
她的目光环视一周, 柔声道:“好。这里与后院竹林打通,可建一座凉亭,殿下出了演武场,便可以到凉亭里歇息,院角也可以辟出一块菜地,还能种些瓜果时蔬,到了夏时,我们便能在竹林乘凉。”
萧北冥眼睫低垂,在听见“我们”二字时,他微微抬首,不知为何,他很喜欢听她说这两个字。
就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将他考虑在内。
他仰首看她,眼底映出夕照下她脸上含笑的模样,心中忽然微微一震。
以前燕王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寄居之所,他也从未想过要好好修葺这里,只觉得能住就行。
但如今知知来到这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这里的一切仿佛忽然有了色彩。
他看着她,低声道:“你想怎么改都成,需要工匠材料,同邬喜来说一声就好。”
宜锦点了点头,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居室。
自腿伤后,他一直宿在书房,几乎没有回过荣昆堂的卧榻之处,如今乍然进了内室,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原本宽敞的内室添了一套红木妆台,窗台处放了一盆兰草,瞧不出是什么品种,但空气中却多了熟悉的清甜之气。帷幔、床榻、博古架上的摆设一一都变了样,褪去了从前灰沉沉的色彩 ,开始生动明媚起来。
榆木雕花衣柜中,他的衣衫与她的衣衫紧紧挨在一起,室内的一切与之前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却被女主人的东西渐渐填满。
宜锦推着他去看那盆兰花,道:“这是青山玉泉,冬日也会开花。若是今岁雪下得早,我们腊月便能见到它开花了。”
打开菱花窗,外间廊灯摇晃,映着赤红的晚霞,唯余阵阵风吹过树荫发出的沙沙声,格外静谧。
不远处,邬喜来正带着骆宝朝这边走来,透过菱花窗瞧见王爷和王妃,忙低下头问道:“殿下,书房的用具……”
没有殿下的允准,他们也不敢擅自挪动书房的东西,可殿下新婚便与王妃分居,实在不合体统,书房日常用具都极为简陋,若是日日让王妃如昨夜那般往来于书房,确实极为不便。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宜锦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星光点点,分明已经给出了答案,半晌,他无奈道:“都搬回荣昆堂。”
邬喜来笑着点头,忙不颠又问道:“殿下晚膳想用些什么?奴才叫人下去备。”
萧北冥皱眉看着邬喜来,平日里吃食都是邬喜来打点,他并无忌口,即便有,也不会让人知道,他顿首,低声道:“去彭记糕点买些杏仁奶酪回来。”
他记得知知喜欢吃杏仁奶酪。
可是除此之外,他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宜锦不知道这转瞬之间,对面的男人就已经想了这样多,今日席上,萧阿鲲只喝了一杯茶,几乎没有进食,他性格谨慎内敛,上一世,即便是不喜欢甜食,在外人面前也会动筷。
后厨做的饭菜也许并不合他的口味。
恰在此时,外头宋骁来报。
宜锦看了两人一眼,便道:“我去后厨瞧瞧,一会儿就回。”
萧北冥蹙眉,狭长的凤眸看向,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是知知听不得的,但知知说完这话便出了房门,他也只好作罢。
宋骁瞧出来殿下因他打搅了与王妃的相处而有些不快,他无奈地拱手行礼道:“殿下,王妃说的没错,那日章皇后派来的御医,确实有猫腻。那御医才入宫不到一月,涿郡人,从前靠卖各类伤药为生,能入御药局,是皇后力荐。且他祖传一秘方,可使人刮骨而不觉疼痛。”
萧北冥闻言抬首,他从前自博物志中知晓,有一味药叫麻沸散,可那药方早已失传,即便是燕京百年医药世家谢家也无此方,一个涿郡游医,何以得此药方?
他剑眉笼起,沉声道:“派人跟着这游医,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并回禀。”
宋骁领完命,却并未离去,反而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属下听闻,谢家公子的医术了得,比之程老夫人更是青出于蓝,殿下可有想过,请谢家公子前来医治?”
谢家多年远离朝堂纷争,年轻一代的嫡支也唯有谢清则一人,并未入仕,尚且算得上可信。
萧北冥垂眸,不知在思量什么,良久,他只是挥手道:“此事再议,你下去吧。”
宋骁只好抱拳行礼退下。
他心中也隐隐明白殿下的顾虑,谢家同薛家之前订过亲事,于情于理,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殿下的腿伤……
殿下自从北境回京,虽然卸去了军中职务,但仍旧心系龙骁军旧部的安危,可圣上借中伏一事夺了军权,难免日后不会对龙骁军下手。
殿下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宋骁摇了摇头,出了内室。
萧北冥看着宋骁的背影,眼底是一片深不可及的墨色,他的腿伤如何,他自己知道,眼下情境如何,他亦明白。
就如今日在宫中,当着他的面,萧北捷等人便可对知知出口不敬,究其原因,不过是众人觉得燕王府失势,因此府中之人就可以随意欺凌。
他右手轻轻放在膝上,捏紧了褶皱的锦衣,白日射箭扯动了旧伤,现下隐隐作痛,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后厨里,宜锦一出现,便让管着厨房的陈婆子看直了眼,府里都传王爷娶了个貌美的王妃,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陈婆子用抹布擦了擦手,忙迎上去道:“王妃想要吃什么,自叫芰荷姑娘过来知会我们一声就好了,不用亲自到这庖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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