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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小圆镜)


“我只有一个背囊,没装多少衣物,自己背着就行。”她伸手摸摸衣服里的细竹筒,这个比行囊重要多了,还是随身带着为好。
冬季天黑得快,停留在禾陵驿的商旅都起了个大早,不到午时就走得一干二净,抢在太阳落山前赶路。
江蓠动身时,城中已变得萧条冷清,与昨晚的喧闹大不相同,街上的雪被车轮轧出了一条条道,正所谓前人开路后人行,走起来省了不少力。
雪后放晴,天空明净透澈,仿如窑中烧出的最莹亮的蓝釉,一轮金光灿烂的日头照着积雪,明晃晃地刺眼,叫人不可直视。江蓠眯着眼望向正前方,轻轻“咦”了一声,只见一行人正从北城门里出去,为首是辆马车,四角悬铃,后头跟着八个骑马的道士,都披着一样的青色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持白拂尘。
她问杜蘅:“这些道长是什么时候进城的?”
“喔,他们借住在青云观里,也有七日了。”
江蓠在树下耐心等着,直到这群人渐行渐远,在官道上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才道:“看他们的装束,像是道行高深的师父,寻常道士都是戴混元巾的。”
杜蘅笑道:“夫人好眼力,我去打听过了,这些人是江东蟠龙观里的师父,你看他们穿得单薄,是有内功在身上的。丰阳是三教胜地,正月十五不论佛还是道,都要开法会,人家过去要比武论道呢。”
江蓠对那马车里的人疑心重重,但看杜蘅这态度,也不像提防,她便也不继续说了,怕自己猜错丢脸,只道:“怎么你们大人还不来?没的是在舞馆里搂着姑娘办案,磨蹭到现在。”
“夫人开玩笑,借大人十个胆子他都不敢。”杜蘅抬手一指,“那不就是了?”
此时又有一辆马车从小巷里驶出,车夫驾着两匹黑马,后头四个乔装成商人的侍卫也各骑着一匹,并不见楚青崖的绛霄骝。
江蓠骑上马背,招呼他:“弟弟,你上来呀,累不着丹枫的。”
杜蘅一副见了鬼的神情,连连摇头,她却拽着他衣服一定要他上,说:“压岁钱都收了,还见外做什么?”
他拗不过她,硬着头皮翻上马,江蓠笑眯眯地策马来到城门口,特意走在马车前面,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她从一开始默数,没数到十,背后就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给你脸了?还不下去!”
杜蘅顿时浑身一抖,毛都炸了。
江蓠把小少年的肩膀一拍,回头道:“这是我新认的干弟弟,乖得不得了,你吼他做什么?”
“快下来!”
楚青崖从车窗里探出头,双目含怒,面具都快被那股压不住的气势冲掉了,他指着杜蘅:“我数到三——”
江蓠在城门上一摸,攥了个雪团就朝他丢过去,把那只手拍得一歪,“一!”
又团了两个,接连砸去:“二、三!我想让谁上马就让谁上,你管不着!”
双腿一夹马腹,白马往前跑了几步,她开怀地咯咯笑着:“你不在京城的日子,我天天同别人谈婚论嫁,共乘一骑算什么?同床共枕都是有的!”
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还不跟上!由着她胡闹?”楚青崖气得差点从车里跳出来,厉声训斥车夫。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敢说话,而杜蘅夹在中间苦不堪言,背后利箭一样的目光快把他扎成了筛子。
……压岁钱果然不是白拿的。
江蓠驱马走了不远,一枚雪球猝不及防砸在风领上,冰得她一哆嗦,急忙抖掉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是两个雪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过来,却是马车走到了她右边,隔着一丈远。
“我叫你谈婚论嫁!”
楚青崖开着车窗,伸臂抓了一把车顶的雪,捏成团往她身上丢去,“叫你同床共枕!”
又丢了个雪球砸杜蘅,“谁拉扯你长大的都忘了!跟着她不学好!”
“你砸我弟弟!我跟你拼了!”江蓠扯着杜蘅的胳膊,“快快,再给我点雪,我给你报仇!”
杜蘅破罐子破摔,“嗳”了一声,使了个漂亮的马上功夫,身轻如燕地朝一旁倒去,挖了枯木上一捧雪递给她,嘴角压不住笑容。
只看雪球在空中飞来飞去,马车和白马并肩齐驱,谁也不让谁,车壁被砸出道道白印,江蓠的羊皮毡上也全是雪,脸上挨了一下,睫毛挂着冰霜糊住了,幽幽地望着他,怨气冲天。
楚青崖哂笑着拍掉胳膊上的雪,“知道厉害了?绣花的枕头,也来跟我碰硬,自不量力!”
而后缩回车里关上窗,隔了一会儿,却有清越的竹笛音飘出来,如同千里快哉风,明明朗朗,直上云端。
江蓠抖掉一身的雪,低声骂道:“吹的是什么鬼,还没你牛皮吹得好。”
车里笑道:“这是北疆的塞上曲,但凡听过的就没人说不好,可见是你耳朵有毛病。”
江蓠把声音压低了些:“狗官。”
“你说什么?”
果真是狗!他连这都听得到!
她光明正大地赌气道:“我说你是狗,急了就跳墙咬人的狗。”
车中静了一瞬,阴恻恻地道:“我是狗,你的薛先生是仙鹤,我从墙上跳下来咬死他,只要这么‘卡嚓’一下,他的脖子就断了。”
“哼,把你牙都硌了!”
扮成车夫的玄英头痛欲裂,抽了一马鞭,无奈道:“两位祖宗,你们是生怕别人盯不上吗?”
其余几个侍卫都十分有兴致,默默地观赏。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江蓠没过多久就口干舌燥,便不跟他废话了,专心致志地骑马赏景。这一批都是快马,太阳移到山头,队伍走出四十多里,官道东侧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白雪皑皑,山顶披着一层金纱,圣神不可亵渎。
“前方就是虎啸崖,过了这个口,往北都是平坦路。”玄英抬起鞭子指了指,还能看见一里外道士们的马队,正从那崖上过。
出了禾陵地界,地势东高西低,再往前走了一段,风倏地大起来,冷飕飕地在身上剐。这条路绕着山腰自南向东北走,过了突出的山脊,西面陡然缺了个大口子,江蓠往左下方眺望,这山崖不知纵深几何,谷地被雪覆盖,偶有黑色的松枝刺穿雪顶,朔风盘旋其间,发出虎啸龙吟之声。
白马在道边打了个转,杜蘅催促她:“这路太险,别靠着边了。”
他让马插进四个侍卫中间,江蓠忽然拍拍他,紧张地问:“你听到了吗?”
她向后看去,地平线上一队人马绝尘而来,马蹄哒哒地踏过辙印,引得地面如擂鼓震动,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到了几丈开外。玄英一声令下,几匹黑马撒开腿朝前狂奔,江蓠肩头一沉,杜蘅借力凌空翻了个筋斗,坐到她身前握住缰绳,朗声道:
“夫人抓牢我,千万不要松手!”
江蓠抱紧他的腰身,心中暗忖齐王的人终于来了,只听“扑扑”几声,八.九根羽箭齐齐扎进地面,差一点就射中了马股。殿后的侍卫是个老手,从腰间扽出一条细细的铁索,当空挥出一道伞屏,叮叮当当地挡住发来的暗器。
马车里的楚青崖伸出头,这一次他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让后面的追兵看到了他的脸,又对杜蘅道:“别跑太急,小心有诈。”
“是!”
他眸中带着冰冷的笑意,嘴角也略微勾起,当看到江蓠环在杜蘅腰上的手,笑容一止,蹙眉退回车中。江蓠见他好似大局在握,便安了几分心,扭头看那群人,不禁瞪大眼睛——谁能想到齐王带的人打扮成了这般模样!
这伙人赫然便是昨日在元福寺门口见过的小沙弥,戴着帽子,身披袈裟,可目中冷酷森寒,毫无半点慈悲之意,有拉弓射箭的,有发梅花镖的,个个大显身手。六个和尚在前开道,还有四个和尚骑马拉着一辆车,车壁绘着曼陀罗,车顶还雕着朵金莲,叫人以为里头载的是哪个寺的大德大贤,带着门下武僧出来寻访佛宝。
江蓠啧啧称奇,也亏他们能想得出来,天下尽知齐王修了几十年的道,如今出门为避人耳目,干脆借了对家的装扮,三清祖师若在天有灵,定要把这个孽徒扫地出门。
楚青崖此行带的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战马,一番驱驰,与追兵拉开了距离。白马奔到队伍最前头,玄英打了个手势,杜蘅会意,把马速放慢了些。车拐过一个急弯,出现了岔路口,前方“轰隆”一响,一块巨石从山坡上滚落,玄英狠抽一鞭,马引着车身险险地擦过石头,沿其中一条崎岖的小路行去。
江蓠捏了把汗,听到谷中树木受重击喀嚓折断的声音,心脏呯呯直跳,还没平复下来,一个侍卫高喊:“有火蒺藜!”
几枚铁球从高处砸将下来,玄英割断辔头,一掌拍向马鞍,当空跃起,“唰”地一刀劈开车壁,果断叫道:“公子,弃车!”
两匹马猛然脱离车身,轮子在结冰的道上往前滑了几尺远,他伸手拉了个空。一个铁球这时正好滚到车底,后面的马也被砸得受了惊,突然嘶鸣一声,从右边擦着江蓠的白马向前冲去,一下子撞上车舆。
江蓠肩上背的行李给那匹马蹭掉了,她慌忙侧身去捞,左脚踩着马镫,右脚悬空,杜蘅回身一看,心脏都提到嗓子眼,“夫人别捡了!”
“不行!”
“里头不是没要紧的东西吗?”杜蘅崩溃地喊。
江蓠没骗他,可她才意识到,确是有的……
包袱明明一伸手就能够到,身子一颠,竟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她护住头部滚了几圈,将包袱一把抓到怀里,听到杜蘅焦急的大呼,本要爬起来朝他跑,忽见前面漏风破损的车身大半个都悬在空中,眼看就要掉下去,脑子一片空白,浑身都僵住了。
刹那间,她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点儿气都喘不上来,等回过神,一个滋啦作响冒着火花的铁球已落到了脚下。她想也没想就疾步往后退,看到杜蘅惊恐的表情,心知不妙,果然右脚落了空,靴底的碎石骨碌碌朝崖下滚去。一个侍卫见状从马上飞身而起来救她,说时迟那时快,腰间蓦然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嗖”地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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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狗互咬
猜猜背包里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第63章 穿林风
两个火蒺藜轰然炸开,车板七零八落地飞出去,一时间崖上烟雾弥漫,人咳马嘶,玄英跑到崖边探看,两个侍卫和杜蘅一起踢飞那些火球,另外两个去大路追那群假和尚,雪地里马蹄印车辙一片凌乱。
爆炸声过后,对面的山崖落下大片积雪,而后又是沉闷的一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齐王的马车上了大道,一个假和尚在马背上稳稳地立起来,用手遮着眉骨俯瞰,银白的雪地里一点殷红蔓延开,山里飞出几只大鸟,在空中盘旋。
是秃鹫。
严冬的深山食物稀少,这些鸟闻到血腥味,来得比闪电还快。
鸟鸣伴着人悲愤的嘶吼,回荡在山间。
“主子,那个人死了。”他禀告道。
“死了便死了,”车里人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困意,“想办法把后面那两个小子甩开。”
秃鹫扇着翅膀落在松林旁的雪地上,蹦跶着靠近散架的车舆。
从上方看,它们褐色的脑袋毛茸茸的。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江蓠攀着他的肩,腰上那根细而韧的皮鞭还缠着,这东西差点没把她的骨头给勒断。楚青崖用右胳膊把她捞在胸前,握着绳子从他们藏身的凹壁往下坠,刚才车掉下去的一瞬间,他左手中一枚精铁做的利爪飞弹出去,牢牢地嵌入石壁,把他们吊了起来,而车里装的羊血袋和死兔子则葬身谷底。
下到一半,他见她还望着那几只秃鹫,低声问:“有这么好看?”
她人在他怀里,都不看他一眼。
江蓠很认真地问:“它为什么叫秃鹫呢,它不是有头发?”
他笑了声,“那群秃驴不也有头发。”
“人家问你正经的。”
他便正经回答:“兀鹫才没有头发。”
她又说:“狗有头发,还油光珵亮的。”
楚青崖瞪着她,恨不得咬她一口,想起杜蘅喊的那一嗓子,质问:“你那包袱里装了什么宝贝,连命都不要了?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把你揪下来,那火蒺藜炸得你满脸开花,到了地府阎王都认不得你。”
“他认不认得我,关你什么事。”她嘴硬,“你快下去,吊在空中难受。”
“我看你享受得很。”他虽这么说,垂目却发现她脸色苍白,微微皱眉道:“可是伤着哪儿了?”
她绝望地道:“坏了。”
绳子用尽,楚青崖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正准备抱着她往下跳,她一把拉住他。
“到底怎么了?”
江蓠道:“我月事来了,刚来的。”
楚青崖沉默地望着她。
她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紧张那包袱吗,里头除了和离书还有月事带,这个真不能丢,丢了我只能撕你衣服做了。”
他没说话,也露出绝望的表情。
江蓠补充道:“我刚刚问你秃鹫为什么有头发,是想缓和一下你的心情。”
“你知道这山里有多少狼吗?闻到血腥味就跟上来了。”
“那我能怎么办,癸水跟你的嘴一样,是能憋住的吗?”她说,“都是你不好。”
楚青崖匪夷所思:“这你都能怪到我头上?”
江蓠编排起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草稿都不用打,“要不是你不行,我就怀孕了,怀孕就不用来月事了。”
“你别说了。”他抱着她,心如死灰,“你再说一句,我怕忍不住把你丢下去喂秃鹫。”
江蓠张了张嘴,明智地把话憋了回去。
楚青崖蹲下身,像头拉磨的驴一样叹气,“你上来,我背你。”
她倒也不推一推,从善如流地搂住他的脖子,悄悄把脸贴在他肩上。他身量很高,肩背也宽,背着她轻轻巧巧地跃下岩层,足下生风。江蓠看他这身手是练过的,好奇道:
“平时也没看你练,宝刀未老啊。”
“我怎么没练?你睡到那时候,我什么时候下床你都不知道。”他很是无奈,但得了她夸奖,还是多了句嘴,“我爹从前做县丞,就是个小官,我幼时都和寻常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儿,璧山有竹海,我六岁就能爬到五丈高的竹子上帮人家砍竹脑了。有个普济寺的师父看我骨格还成,我爹就请他带着我练,多少学了些功夫,保命是够用了。”
“你爹还挺有远见的。”
楚青崖提起往事,“我原来有个哥哥,只比我大三个月,和姐姐是龙凤胎。我四岁时县里闹洪灾,我们一起掉下河,第二天被人捞上来送到家门口,我活了,哥哥没救过来。从那以后爹娘就紧着我和姐姐的身子,怕我们生病,很是费心。”
这件事他从没和她说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江蓠说到一半打住了,“除了我爹,他只在我发誓的时候有用。”
待双脚落到谷底,方知这山崖有约五十丈高,抬头向上看不见道路,视野被崖壁阻住。山谷里是一片老松林,经过暴风雪的摧残,仍然枝繁叶茂,从顶上看一片死寂,身处其中方知暗藏生机,有寒鸦在林中啼叫。
谷中的天比崖上的暗,只有几丝黯淡的光线从树枝间漏下来。楚青崖连打几个呼哨,等了半柱香,一匹枣红马从林中跑来,背上有个小袋子,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是为了防止猛兽靠近的。然而这袋子已被树枝戳了个窟窿,里头的粉末一倾而空,楚青崖拍了拍马脖子,喂了它一块饴糖做奖赏:
“干得好。”
那马瞅了他一眼,“呸”地吐了口唾沫,垂下眼皮嚼着糖块。
他拉过江蓠的手,在她掌心画了几条线,“穿过这片林子就有村庄,我们今晚在那里落脚。我带的六个侍卫和杜蘅在上面走小路,我们走直道,从两山之间插过去,明日就能抢在齐王之前进徐谷县,再走两日就到丰阳。齐王要赶路,身边就那么几个人,必定不会耗费时间下来查看尸体,这下他们暴露了,等我一到那儿就跟陈灌要些人手,直接抓了捆回京城。”
他说得容易,江蓠一看这幽深的密林,申时刚过就昏暗阴森,里头有幢幢黑影,分辨不出是动物还是枯死的树,兼有穿林风似鬼哭神号,令人心生畏惧。
“侍卫不来找你吗?”
楚青崖把她抱上马,翻身坐在她身后,“怕了?我让你早点离开,你偏要跟着我犯险,这林子我本打算一个人走。”
江蓠强撑颜面,“我也不是没进过这种地方,我一个人不是走出坤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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