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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小圆镜)


楚青崖在桌上闲闲地叩了叩手指,“也就两年,我当巡抚时还给裴阁老搜罗过字画古董呢。朔州这风气和从前一样糟糕,空手上门,定要被轰出去,要不是不想惊动人,我才不费这个心思。你以为这两人如何?”
“张断事挺面善,像个好人,王佥事见钱眼开,你要处置他吗?”
“非也。收了钱能办事,已经是实诚人了。”他摇头,“在朔州干巡捕,能做到三品穿红袍,说明此人头脑精明,处事也挑不出大错,和能干比起来,贪财不算什么。”
江蓠不平:“今天贪财,明天就能为财杀人。”
楚青崖笑道:“既然你这么说,这边的事一了,我就提点提点他,至于他听不听,就看造化了。”
“……你怎么说得像我吹枕头风似的。”她生了些疑惑,“那张断事你怎么不给贿赂?”
“这人是我前一任的休原县令,我一来他就调去州上当通判。他为人最是耿介,但才能平庸,这么多年还没升上去,可见脾性不改,若是给他银子,他定不会帮忙通传了。”
江蓠替这人可惜,“你要是摘了面具,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年低他一级,如今却是天壤之别。
“大约会在心里骂我一顿吧。”他淡淡道,“毕竟我为了往上爬,做的事不怎么光彩。”
她忽然凑过来,不怀好意地问:“所以你去过勾栏听曲了?被人塞过小妾了?给人家府上的歌妓写过唱词了?”
楚青崖用一根食指推开她的额头,“别来诈我。”
“兵不厌诈,你去没去过啊,快点说!”
“没。”他对上她琉璃珠似的黑眼睛,语气无辜,“我要去了还怎么在衙门混?我是刑狱官啊,夫人,我以前的上峰诨号叫六扇门主持,手下一群没剃度的和尚,起早贪黑地查案办差,不知道什么叫伎乐。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应付完上峰还得应付女人,我是铁打的不成?”
江蓠“噗哧”笑了出来,哼了一声,“我们马上和离了,不许叫我夫人。”
“那我叫你什么?”
她不说话,就睨着他。
他道:“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像薛湛那样唤你的字……”
“你又不是我朋友。”
“阿蓠。”
她捂住耳朵,“我什么都没听到。”
门外响起咳嗽和脚步声。
江蓠打了他一下,连忙坐正了,对他做口型:“外面有人!”
楚青崖很无所谓。
等了一阵,却并无人进来,过了些时候,沏茶的老仆通报说陈大人已回来了,叫两位去客房歇息,明日再见。
江蓠朝外头一看,阶下竟站着两排披甲带刃的士兵,齐刷刷朝他们施礼,为首一人道:“某等奉将军的令,保护楚阁老和夫人。”
楚青崖站在厅中,负手冷笑:“你们将军收了本官的礼,他手下人也收了礼,难道还想从本官身上再撬出些财宝来,让你们盯着,留下买命钱才能出去?”
江蓠拽了拽他衣服,来求人态度还这么嚣张!
那名士兵道:“阁老误会了,将军怎敢软禁您,是您微服来此,若有闪失,他实在担待不起。”
“本官现在就要见他。”
士兵面露难色:“将军巡营回来,风尘仆仆,等沐浴完也二更了,您携夫人不远千里来此,舟车劳顿,还是先歇一晚,明日再商议。”
楚青崖看了眼江蓠,后者摇摇头,他心知今晚是见不到陈灌了,但齐王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丰阳,悠悠地道:“如此也罢,明日一早,本官上他那儿点卯,顺便教教他该怎么御下。”
士兵连声称是。
都司衙门里的客房倒也陈设齐全,两个小兵燃炭烧水,摆桌端饭,很是慇勤。江蓠看桌上煮着一架铜火锅,各样肉菜俱全,只是无酒,对楚青崖道:
“这陈将军想得怪周到的,知道你不喝酒。周到成这样,却连见你一面都不肯,想是两方都不肯得罪。”
楚青崖也不拘着,把小兵赶出去就动筷子开吃,“他早就得罪我了。”
“那你还有胃口吃饭。”
“毕竟我就是不来朔州见他,他也对我没有好脸色,肯请我们吃饭,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蓠用筷子把羊肉片扒到锅里,“你见过他?”
他涮了一碟切片的白萝卜,一碟菘菜叶子,“何止是见过。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刑部原先那个左侍郎吗?”
“就是恨你恨得要命、活活累死在任上的那个?”
楚青崖给她捞了几片肉,一脸淡然,“那是他亲哥哥。”
江蓠沉默。
“记得向阁老那个科场舞弊最后死在狱中的儿子吗?”
“嗯……”
“那是他表弟。”
江蓠继续沉默。
“不止这个,”他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我胸口那道疤就是他砍的,离心脏两寸,这辈子都消不了。”
江蓠哑口无言良久,竖起一个大拇指:“楚大人,勇气可嘉啊。”
她看着碗里的食物,怎么也吃不下去,十分抓狂:“你居然敢一个侍卫都不带就来见他,还把我带着!你是想让他砍人砍一双吗?”
怪不得她路上问他陈灌其人如何,他都打马虎眼,原来是怕她知道以后临阵脱逃!
也怪不得他前后上了两道拜帖,还装作小吏进衙门,就是怕直接报名号被赶出去!
“你到底是活埋了他娘还是腰斩了他爹,他这么恨你……我看他明天就要把你捆了,送给齐王当拜年礼!”
楚青崖全当耳旁风,“你再捞点,羊肉烫老了就不好吃了。”
她欲哭无泪地望着他:“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你明日就要和我一起被捆了交给齐王,做一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同命鸳鸯。”
“你还开玩笑!”她张嘴怒斥,冷不防被塞了一块萝卜进来,含糊地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他又拿笊篱舀了几块萝卜放她碗里,“我看你最近上火得厉害,脾气比十七还大,吃点萝卜清清火。”
江蓠被他说得一点火气都没了,全是丧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陈将军和靖武侯府关系如何?”
“怎么,看我不行了,急着要改嫁?”
她幽幽地瞪他一眼。
“陈灌从前是老侯爷的部下,后来去了靖北军,他家孩子上国子监都是走薛湛的门路。”
江蓠舒了口气,“那还有救。齐王不是打着反薛家的旗号吗,军队里的人最是忠心,他应是不会听信齐王胡说八道的。”
“难说,”楚青崖用豆腐蘸韭花酱,“齐王有胆子只带十几个人冒险走上四千里,想来胜券在握,只是我一时琢磨不透他到底要用什么理由说服陈灌。他就是个庸才,背后说不定有高人指点。”
说到高人,江蓠道:“你快吃,吃完我跟你说正事,他来这趟没那么简单。”
“边吃边说不行?”
她烦不胜烦,“你一说话,我就没心情吃了!”
楚青崖给她夹萝卜,“再来一口。”
他烦死了……
江蓠郁闷地嚼着萝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任人投喂的兔子。
两人赶路辛苦,不出半个时辰就把菜肴扫荡光了,连汤饼都没剩下,小兵来收拾桌子的时候,满脸都写着佩服。
江蓠喝茶漱口,拿出贴身带的竹筒,刚一打开,楚青崖就动了动鼻子,“什么香味?怎么还有血腥味?”
……他真是狗。
江蓠叫他坐过来,怕外头士兵耳朵灵,压低嗓音,一开口就是:“你走后第三天,令仪带我去见了他父亲——”
楚青崖听了差点跳起来,“我才走了三天,你就上他家拜高堂了?你叫他什么?”
“你这么大声作甚!”她被他吼得耳朵疼,“他父亲又不喜欢我……”
他手指都发抖:“果然是带去相看的,等我回去就要吃你们喜酒!好一个正人君子,他就如此迫不及待!”
江蓠这才觉得自己的话有歧义,咳了一嗓子,“实则他是叫我来办事的。你不知道,那安阳大长公主是个假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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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狗当年在基层受了好多欺负,如今已经变成大领导了~
竖大拇指中西方古代都有,清代《儿女英雄传》第十五回:“﹝邓九公 ﹞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

第67章 过墙梯
她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靖武侯府里发生的怪事,从郡主生辰宴遇刺说到玉器铺里的暗道、慧光寺地下的银罐子和玉佩,再讲到那半枚不翼而飞的兵符。
楚青崖听着,眉头慢慢舒展开,到最后眼里泛起一丝明快的笑,江蓠看他心不在焉,恼道:“说正事呢!”
他饶有兴趣:“你接着《正月廿九师生赴佛寺结同心,漫天飞雪侍卫拦朱门打鸳鸯》这一回继续说。”
“说完了。”江蓠抱臂道,“你不去写戏本子都屈才。”
楚青崖给她斟了杯茶,把话扯回来,“照你这么说,假冒殿下的人听命于齐王,等先帝死了,就趁机发难,暗中给了他半枚虎符,让他借兵效仿先帝清君侧。”
“先帝死得蹊跷,你跟我说过,先皇后身上有薜荔虫咬过的痕迹,这大长公主深居简出,连子女都很少见面,有很多机会假扮别人。真殿下和先帝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假使这人先扮成殿下进宫,再吞了变声药命令宫女下毒,她顶着殿下的脸,也不会被当成嫌犯拦着不让出宫。”
楚青崖细细回想,神情凝重,“先帝驾崩那日是千秋节,宫中摆酒宴,皇亲国戚都来贺寿。宴会散后他喝了一碗下了剧毒的莲子汤,捱了一个时辰,口授了传位诏书,这一个时辰内,羽林卫很容易就顺着宫女查到了皇后身上,皇后性子软弱,一听便吓得自尽了,先帝随后殡天,而赴宴的人都出了宫。我当时不在,要是在,必不会把他们都放出去。”
“那还是很有可能的。”江蓠思忖道。
他很快便联想起另一件事,“先前在永州,杜蘅看见四个缁衣卫把桂堂里的人聚在一起熏毒烟。听这几人说话,不像假扮的宫卫,对南越人的那套法子不熟悉。”
江蓠道:“我不知道这女人跟秋堂主是什么关系,但她确实是南越人,菩提禅院地下的暗室可邪门了,养着一大缸虫子。不过听命于大长公主的缁衣卫认不出真假来吗?”
楚青崖叹道:“你看我身边那群缁衣卫,他们像有脑子吗?四个人跟踪你出贡院,最后竟回我说跟丢了。他们也就是干些主子吩咐的脏活累活,主子遇险拿命拼上,这就够了。”
她无奈,“人家好歹也跟了你这么久,说话积点德吧。齐王得那女人在宫闱相助,现在又拿到了虎符,你认为他借兵有几成胜算?”
他执着剪刀剪去烛芯,沉吟半晌,“你且看看是谁在以身犯险,又是谁躲在幕后坐享其成。”
江蓠一惊:“你的意思是……”
“只怕齐王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以为自己真能荣登大宝。他此行是谁告密给我的,尚还不清楚呢。”
她抽了口凉气,“这么说来,是齐王在帮假殿下成事。她要干什么?”
楚青崖摇头,“我只在永州见过她一面,说不准。”
“那你了解陈灌,你认为他会不会投靠齐王?”
“我离京前打听过,陈灌的家眷上个月得了他的信,过完年就要来朔州探望。他家人与他三年未见,按律是可以出京的。”
江蓠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这个“探望”,是不是为了避祸。
楚青崖道:“你先休息吧,我今晚去见他一次,明日他要是找借口爽约,先见了齐王,那咱们这趟就白来了。”
他理了理衣物,把发冠重新束了一遍,打开门叫来一个士兵,与他低声说了几句。
那士兵去了,很快便回来:“先前将军听说阁老安顿下来,就睡了,某等不敢去打扰,您看……”
楚青崖沉下脸,正待发作,江蓠从他身后走出,对士兵巧笑倩兮:“劳烦这位小兄弟了,听闻陈将军爱兵如子,他在营中与诸位将士同乐,想必晚间饮了不少酒,回来早睡也是应该的。”
房里炭火很旺,她脱了外衣,露出宫卫箭袖云纹的黑衣,赭色革带束出袅袅纤腰,干练飒爽中带着一股逼人的灵秀,笑起来更是清婉昳丽,黛眉弯弯秋波潋滟,直教人不敢抬头直视。
那小兵只觉眼前一花,耳根发热,嗫嚅道:“夫人说得极是。”
她从竹筒中抽出一张卷成条的纸,递给他:“这封信对陈将军至关重要,不过他既然睡了,不好去扰人清梦,请小兄弟等他明日起了再给他,将军一定欢喜。”
待小兵走了,江蓠关上门,叉着腰问楚青崖:“你刚才跟人家说什么了?他拿这种理由来搪塞。”
“我没说什么,只说他夫人孩子还在京城。”
江蓠头痛:“你既然来找他,姿态放低点行不行?会不会好好说话,还拿家眷威胁他,真是小人行径。”
楚青崖不悦:“你会好好说话,你对那小子笑得比蜜还甜。你快对我笑一笑,我才不会犯小人脾气,出门杀人。”
“你想得美!”她坐回去,从书架上拿了本书看,“我跟你打赌,陈将军今晚就会叫我们过去,你信不信?”
楚青崖还在计较她刚才对人笑,这个坎儿他就过不去了,躺在榻上仰面朝天,胳膊枕着后脑勺,“我不管他今晚干什么,你今晚必须对我笑一笑。”
结果榻还没躺热,门外就传来通报:“夫人!”
他不由直起腰,奇道:“你给他送了什么信?”
“难道只有你想到找阿芷打听消息?”江蓠白了他一眼,“我可是大年初一顶着黑眼圈去拜年了。承认吧,小阁老,你做人的功夫没有做狗深。”
她快步去开门,那小兵恭恭敬敬弯腰道:“将军请您到正堂一叙。”
楚青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穿上外袍,生怕被她丢在房里,“我同你去。”
“将军只说见夫人……”
他冷冷道:“你们将军知不知礼?读没读过书?本官就是被他再砍一刀,也断不会让他和我夫人单独待在一间房里。别多嘴,带路!”
这一晚,都司衙门的议事厅灯火长明,陆续有人送东西进去,周围站了里外两层兵。
翌日清晨下雪,到午时方止,风中扬着细碎的冰粒,满城银装素裹。都正街开酒坊的老翁在店里烤火,看到门前雪地上走过两人,起身唱个喏:“陈将军,衙门里要添几罐好酒不?”
那人一身墨色的貂皮大氅,戴着顶毡笠子,身高八尺,腰佩长刀,一张豹子脸甚是威严,声音倒温和:“酒还有,改日再买。”
“您这是上哪儿去?”
他身后的长随道:“这不下雪了嘛,昨日将军去营中喝了酒,早起身上发冷,去浴堂洗个热水澡。”
北人以冬日泡澡为一大快事,丰阳城中开了五家香水行,秋冬生意红火,一到大雪天,里头人满为患,五文钱入场,两文钱搓背,五文钱修脚,带上梳头刮脸一整套下来二十文,很是实惠。离都正街半里有个更贵的赵家香水行,专供文人雅客来洗,设了二十个池子,皆是单间,还从花楼请了姑娘吹拉弹唱,从酒楼请了厨子薄设宴席,洗完一遭就没有说不快活的。
陈灌是丰阳城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进了门,伙计就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掌柜早同小的说了,将军今日包场,这不就候着您来,里头清清静静的,池水冷热也调好了,包您满意。”
“叫人都出去,唱曲儿的搓背的都不要留,一会儿有位姓齐的老爷要来,你领他去最里面的单间。”
“好勒!”
陈灌在柜子里放了衣物,手腕上挂着枚钥匙,赤身裸体进了那单间,入眼白雾缭绕。两丈见方的水池里蓄满了水,砖墙边有两个石狮子头,一个吐冷水,一个吐热水,墙后就是烧水的锅炉。室内摆着一张矮榻,两只杉木浴凳,燃着极浓的苏合香,东面一间带门的蒸室,设了木格,格下燃炭,酷热难当;旁边是一间暖房,小几上摆着酒壶和点心果脯。
浴池中间垂着一道绣花鸟的碧纱帘,朦朦胧胧,想来与美人共浴别有一番风情,只是今日相约的并非美人。等了些许时候,廊上传来脚步声,伙计带着贵客到了。
木门移开,湿热的香风扑面而来,来人用手在面前扇了扇水汽,依稀看见浴池边坐了个光膀子的大汉,胸前一丛茂密的黑毛,腰间围了条布遮羞,大腿以下浸在热水里。
陈灌见他望着自己,大怒道:“哪来的野和尚盯着爷爷看!外头的人呢?叫你们请齐老爷,怎么放进来不相干的?”
外头隐隐传来伙计的辩白。进门那人是个脑袋光溜溜的小沙弥,穿着僧衣,忙把头一低,躬身道:“您就是陈将军?小人一时糊涂,失礼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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