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棠拿出钱的时候,窗口人员的眼神都复杂了。
在股票市场里,疯子是很多的,但疯到元棠这样的,仍旧是少数。
元棠豪掷千金,用一套或者说几套房子的价格,换回了一千张盖着红戳的认购证。
她十分小心的用塑料袋把认购证全包了起来,离开之后还能听见那窗口的人员拉着自己的同事在背后窃窃私语。
元棠走在回去的路上,唯一庆幸的就是现在因为卖不出去认购证,所以还没有采取一张身份证只能买一张的限购政策。要真是采取了申市的卖法,她是万万拿不到这么多的。也幸好她有一家公司在名下,可以顺利购买不用记名的白板票。
元棠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报纸被风吹落,摊开的正页上是正版的新闻。
【南方讲话: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点,敢于实验,要大胆的闯。】
*****
买下认购证之后的日子里,元棠突然按兵不动起来。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每天都在各个网点和交易大厅晃荡,而是也有了闲心去吃吃沪市的菜馆,看看外滩的风景。
这天她刚走进一家饭店,就听见林菲惊喜的声音。
“小棠!”
她快步跑上来:“还真是你啊,我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元棠也乐了:“还真是巧,我就是随便找家店吃饭,这就遇上了。”
林菲拍着胸脯:“早就让你来的,之前一直因为上学没有时间,今天巧了,等着,我让师傅给你做响油鳝糊。你再看看吃点什么?我们家的红烧肉也不错。”
元棠也不客气:“那行,就来这两个吧,不要太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林菲挤了下眼睛:“没问题!”
林菲走了,元棠这才打量起眼前这家老字号的饭店。
占地面积虽然不大,但楼上有七八层,正是吃饭的时候,客人上座了五六成,也算是很不错了。
元棠想起林菲说的,这样的店,他们家是开了两个的,还有一个分店在静安那边。
规模不算小了,尤其这里还是寸土寸金的核心地区。
林菲很快端着菜上来,响油鳝糊上桌时候还有噼啪响声,林菲把盘子放下,一脸自豪。
“我们店的招牌菜,你尝尝。”
元棠夹起一筷子鳝鱼,鳝鱼段裹上一层亮晶晶的油膜,鲜香扑鼻。入口就是鳝鱼鲜嫩浓润,浓油赤酱却不显得过于肥腻。
元棠比了个大拇指,林菲嘿嘿一笑。
元棠:“你也坐下吃吧,这俩菜怎么看我一个人都吃不下吧。”
尤其还有一道红烧肉,她最高记录也就是吃两块。
林菲穿着端菜上桌的衣服,闻言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就坐下。
林菲拿着筷子吃的漫不经心,元棠倒是好好享用了一顿美食。
吃完她放下筷子:“说吧,有什么事?”
林菲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
“小棠,你有没有兴趣炒股?”
元棠还来不及做表情,林菲就已经神神秘秘的拉着她说开。
“我爸不让我去,说这玩意儿都是骗人的。可我觉得不是,不瞒你说,股票我已经盯了很久了,我觉得还能再涨。”
林菲十分敏锐的拿出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显然是放在口袋里很久了,上面的折痕都把周围的字给模糊的不能看。
但林菲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跟元棠表达自己的想法。
“你看,这是近期南方讲话的内容,我看了很多遍。我爸说股市已经高到差不多了,后面大概会横盘很久,可我觉得,既然上面都给了这样积极的信号,这说明市场的自由度还会进一步放宽。”
林菲的眼神里是急切的热烈:“小棠,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说,所以想问问你,你……你觉得呢?”
林菲一眼不错的盯着元棠,仿佛元棠说的话会深刻影响到她的决策。
“小棠,我知道你也盯了股市很久了,之前我看你经常去蹭课。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觉得股市还有很大的发展机会?”
林菲说完又赶紧找补:“当然了,我不是故意要你来承担选择的责任,我只是好奇你的看法。”
她苦笑道:“或许你不知道,我爸之所以反对我炒股,最大的原因是我们的老店曾经就是被太爷爷炒股给炒没的。”
“那时候还是兵荒马乱的,沪市的交易所大大小小居然有一百四十家,我太爷爷那时候卖了祖产去炒期货,刚开始赚了,后来他不满足,就去银行贷款,翘杠杆。结果没多久银行收缩银根。”
林菲神色凝重:“血本无归。”
林菲很难说清命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爷爷把家里搞到了赤贫,在后来的年月里家人失散。一直到爷爷那辈,才费心巴力的把曾经的老店买回来,买回来之后经营若干年,刚有起色一家人又背井离乡去了港岛。等到改革开放才扶老携幼的回来,找回曾经的菜谱和传人,把店面从公家那里又接了回来。
林菲深知家人对于股票期货投机产品的憎恶,可她学习这半年,她也看到了时代洪流的不讲道理。
老店靠着名气能存在,但不去争抢机会,就没有发展。
她站在选择的路口,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向何方。
元棠听完沉默良久,林菲说的,也是她考虑良久的。
她曾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上辈子的报纸上就曾经报道过这么一则消息。
有一个人在沪市交易所发行认购证时买入了一百张,一百张认购证让他一夜暴富,迅速成为一个富翁。后来他投资股市,赶在股市牛市的那几年,把自己的资产翻了好几倍,但在零五年,他突然宣布沪市的房产已经触顶,以后只会狂跌。
他卖掉了自己的几套房子,变现之后等着房价跌落。
结果等了几年,等到了房价的一飞冲天,他甚至后来再也买不起一套沪市的房子。
元棠叩问自己,投机的事情做过一次,她是否也会像那人一样,在此后自己不知道的人生里频繁的“赌运气”。
她能理解林菲父亲的那种抗拒,既然不知道是否会赢,那就不要上桌。
可林菲的话也在她心中砸下一片涟漪。
在飞速发展的列车上,你什么都不做,就是一种落后。
想明白这点,元棠彻底抛弃了那点犹豫不安,她指着报纸上的一行字。
“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
元棠神色平静:“你可以再看看,但我觉得,这个市场的潜力,或许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
林菲沉默片刻,最后咬牙道:“不管了,我要自己开始。”
她这些年的小金库足有两三万,既然父亲不愿意,她就自己来!
元棠装作无意的提醒:“你可以去买点认购证,我听人说后面是靠着认购证买卖股票的,一个认购证能买三十股。”
林菲连连点头。
元棠告别了林菲,回到租屋时候又想起一件事。
她骑着自行车到了学校,问门卫有没有自己的信。
门卫见怪不怪的进去找了一圈,最后拿出好几封。
“元棠是吧,过来签个字。”
临近过年,元棠今年不打算回白县,但开学之后她跟很多人还有信件往来。
胡燕,赵霞,马兰,还有几个高中同学也是。
这次的信依旧是胡燕写的最多,元棠带着笑展开信纸。
却在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候僵住了嘴角。
胡燕写了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元芹嫁人了,元柳跑了。
元棠放下信纸, 心中思绪万千。
上辈子,元芹和元柳总是高高在上,看她如同看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那时候她不是没怨过, 她怨这两个人明明占了她的好处, 最后却弃她如敝履。
她就是家里的肥料, 拼尽力气堆出来几朵璀璨的花,却被这些花朵们指责她太过污秽, 不配站在她们身边。
元棠想起上辈子她跟元芹最后一次见面。
那一年她还摆着一个小的臭豆腐摊, 小县城就那么点大, 她去买食材的时候碰上了元芹。元芹那会儿正巧在跟一个学生家长说话, 她也就识趣的没有上去打招呼。
可绕了一圈,等到她买了菜回来, 元芹还在那儿。对面的显然是一位凑巧遇上的家长,元芹跟那位家长聊的火热。
元棠听到元芹跟家长说道:“现在的孩子就是太矫情, 哪儿像我们那时候, 那日子别提有多苦了。尤其我们家孩子还多,爹妈累的要死要活。那时候我放了假就去卖西瓜, 夜里还要看瓜地。有时候那瓜都要熟烂了,不吃就得坏,所以一家人就得拿西瓜当饭吃。”
“后来上学更辛苦了, 要勤工俭学,还要帮家里做事。你们家云云老说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现在的家长都是供着孩子念书。哪儿像我, 完全是靠自己读出来的。”
元棠难以形容自己那时候的诧异, 犹如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她在那人走后跟元芹打了照面,元芹脸上的心虚只是一瞬, 转眼间又是一副正常无比的样子。
现在回过头来看,元棠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何其可笑。
她居然质问元芹为什么要那样说。
元芹先是和稀泥:“姐,那就是场面话。我随口说说的,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可叛逆了,人家家长找我聊天,想听的不就是这些吗?你别那么计较。”
她以为自己的说法完全可以让大姐接受,谁知道一向好说话的大姐这次忽然不依不饶了起来。
到后来话赶话已经说的很难听。
元芹一脸埋怨:“姐,你有完没完?不就是你没上成学吗?你至于这么嫉妒我跟元柳吗?那谁叫你学习不好没考上一中,你就是想读,不也没有条件吗?”
“还有你说你供了我们四个,我拜托你。哥那边我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我跟元柳完全是爹妈供的吧?我们的学费生活费都是爹妈手里拿的,关你什么事。”
“你说那钱是你给的,可你给钱是给爹妈了,你给爹妈了,就是他们的钱。”
“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一副讨债的嘴脸啊。是,再怎么说,我跟元柳都用了一点你打工的钱,我们欠你的。可这么多年,我们每个月回去带的东西给的钱,不是都攥在你手里吗?爹妈死了之后我们几个都说好了,这笔钱就不跟你计较了,毕竟是你给爹妈伺候到老了。你要是争这个,咱们就得说说,爹妈动手术花的钱是不是我们四个兑的?你掏过一分吗?还有后来丧葬费,找的锣鼓队,待亲戚的酒席……这一样样的,你一分没掏过。”
“之前我不想说的,一家人要算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可今天你这样实在是伤了我的心,大姐,你光想着你打工没上成学,可我们几个谁家又容易了,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元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是完完全全的不理解。
她不理解大姐为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更不理解为什么大姐在听到她这些话之后突然疯了一样的上来打她。
她自持是优秀教师,不愿意跟大姐在街上厮打的难看,于是骂了一句神经病就走了。
只留下元棠留在身后。
元棠想,也许悔恨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
她悔恨于自己为什么用血肉喂大了这样一群白眼狼。
重生之后,她痛恨元家的一切,因为是元芹那一席不留情面的心里话,告诉她一个道理。
大恩如仇。
元芹和元柳,乃至元栋,赵换娣,元德发,元梁,谁不知道她的付出?
甚至这些人都心知肚明她不是没考上一中,而是被父母藏起了通知书。
可这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因为不装,他们就无法接受自己担了她的恩义却不想偿还的卑下心理。
元棠看清了这一切,所以在她离开家之后,她没有把心思放在元家任何一个人身上。
在她看来,不管是眼高手低的元栋,还是既得利益者的两个妹妹,以及没有任何长处的元梁,重男轻女的父母,这辈子都跟她没了关系。
她把上辈子肥沃别人的时间全用在自己身上,只为了让自己开出一朵花来。
就算不大,也装点了她重来一次的人生。
而元柳和元芹,自以为自己是吃大姐的那个,殊不知在父母眼里,她只不过是她这个大姐的备选。
“大姐”可以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只不过连父母都知道这样的行为不厚道,所以他们伪装了各种各样的说辞来掩盖。甚至他们不惜把自己作为一个桥梁,好让“挖女儿贴儿子”这件事显得没那么难看。
然而他们的算盘落了空,不是人人都像她那样傻。
元棠并不意外两个妹妹的逃脱。
兴许是自己这个老大太好用,所以父母忽视了对另外两个女儿的精神洗脑。
元柳和元芹在过去的时间里,生活条件上再苛刻,但在心理上从未建立起要为全家人奉献的概念。她们是被忽视的幸运儿,现在成了元德发夫妻的不幸。
在元栋落榜之后,被要求扛起家里大旗的元柳和元芹撂挑子很正常。她们可以要求元棠这个大姐无私奉献,但等到了自己,她们就说起了凭什么。
胡燕在信中还写了两人出逃的后续。
家中的女儿们彻底走完,元栋的学业就无人支撑岌岌可危起来,父母都不能承担农活,元家也没有任何可以产出的东西。
元柳还算厚道,跑出去打工还晓得回了一封信,说不愿意供大哥读书,但父母还是会养的,等到站稳脚跟就每年往家寄一百块钱。
只不过她既没有说清自己去了哪里,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才会站稳脚跟。这封信更像是一种为了心理安慰写出来的“大饼”,什么时候实现成了皇帝的新衣。
至于元芹的做法就狠多了。
她嫁的这个人是城西的,要知道小河村是在县城的东边,元芹嫁的是最西面的一个山村。
几乎横跨了整个白县。
光是骑自行车都要快两个小时,更别说山路崎岖难走,要花更多的时间。
胡燕在信里一笔带过了赵换娣的崩溃,只说元德发进了医院,元栋复读的学费学校减免了一点,剩下的钱都是借的,可他现在连生活费都没了,只是还没辍学,依旧坚持钉在学校里。
元梁的学费本就没交,赵焕娣本来是等着元芹这个月的工资下来再给学校的。可元芹跑了,这笔钱也没了开路。元梁已经辍学在家。
赵换娣嗷嗷着要去找元芹算账。
因为元芹要了六百彩礼,她一分没给家里,甚至她走时候还带走了家里的两床最新的被子,拿走了家里最好的一个木箱子。
赵换娣气的在村口打滚,自己一个人走了一天才走到元芹的婆家。
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元芹像是摸准了她会来,早辞了地毯厂的工作,跟着男人一起出去打工了。
两个女儿,一个嫁人出去打工,一个自己偷跑出去打工。
赵换娣整个人都灰了,整日找人借钱,开口第一句就是“我可怎么活啊”。
胡燕在信里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她怕赵换娣走投无路,会来找元棠。
毕竟现在她唯一知道下落的,就只有元棠一个女儿了。
元棠把拆开的信又装回去,提笔开始给胡燕写回信。
信中她花了大量的笔墨介绍沪市的一切,介绍自己的大学,写了满满的三页。通篇并没有提起元柳和元芹,也没有焦虑赵换娣真的来了沪市怎么办。
从白县到沪市,她早已不是那个面对赵换娣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
且不说赵换娣要如何从白县千里迢迢的赶来沪市,就说她来了,自己就会按照她的意思做吗?
不可能的。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旅程。
她知道,元栋应该也知道。
股票认购证的发售在低迷了将近半月之后,卡着最后限期的五六天,突然不知道有谁传出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