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对着酒,都是一腔子的心事。
史毅拓陪着元棠跑遍了沪市, 这些时日和元棠的交际, 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次他觉得差不多的厂子, 元棠总能很快就发现问题所在,分析的头头是道。史毅拓自己开了个小公司, 员工带亲戚也就不超过一个手掌的数,平时走的是野蛮生长的路线。
在他这样的野路子面前,元棠说的那种地皮未来升值,交通预测走向,市场定位,内部股权……他就跟听天书一样。
连着这么几天下来,史毅拓自觉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就是帮着元棠联系厂子的,至于厂子要不要,要看对方的意思。
一连半个月,元棠每天骑着自行车跟他一起去看厂,也借着史毅拓的关系去见了一些国营厂子的负责人,最后在两个差不多的厂子中间犹豫。
一个厂子是位于浦东的被服厂,占地面积有六千多平米,主要生产的是各种衣物制品。原本是做海外贸易的,但是随着去年年底国家外部局势的变化,外贸迎来了一段时间的遇冷。被服厂在八几年就已经成了私人厂子,现在的老板投资不顺,多方原因一叠加,他就想把厂子卖了。
史毅拓极力推荐元棠收购这家被服厂。
“现在羊城那边的市场正兴盛,从出口转做内销并不复杂,机器人工都是现成的,你接下来直接就能开工。”
元棠手里的三百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真用来收购的钱,只能在二百万以内,毕竟开了厂子之后还要有现金流,更要应对各种意外。二百万的选择要买下一个大厂子必然是不现实的,只能选择中型厂子。
这家被服厂,六千多平的厂房带地皮,现成的机器,对方开了个二百万的价格,还能再杀下去个十来万,在史毅拓看来,几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元棠却更倾向于第二家。
这家厂子是一个老牌的国营食品厂,位置在闵行区和徐汇交界的地方。跟上一家的经营不善相比,这家占地面积四千平米的食品厂目前并没有遇到什么经营困境。
相反,元棠去看的两次,这家厂子进进出出的货车就没停过。
刚开始元棠还问史毅拓是不是拿到了假消息,这样还算红火的食品厂,为什么会遇到生存危机呢?
史毅拓给的答案是,这家厂子全名叫东方食品厂三厂。
“本来东方食品厂就只有一个大厂,后来才开的二厂三厂。你没去过一厂,一厂要比三厂多出三倍来,占地面积非常大。二厂也有两个三厂那么大。”
“但问题是,这两家厂子的位置都太好了。”
“一厂二厂的位置在徐汇,现在那地方要拆迁。两家厂子直接就地解散,就这种情况下,三厂怎么留?”
元棠理解了:“那边要开发了对吧,卖地的价钱远远超出了开厂的收益。”
曾经的国营厂子辉煌不在,与其经营下去,不如直接卖地皮得到一笔大钱。
元棠拿着一本地图册研究三厂的地理位置,满眼都是精光。
史毅拓:“你该不会是真的看上三厂了吧?你可要想好,这地方可难杀下来价,里面的人也不好安置。”
这说的也是实情,这种老牌国营厂子最后走向倒闭的原因很多,外部和内部都有。有时候在承认外部力量的同时,内部的问题同样不可小觑。
工人不好安置,待遇难以界定,厂子盘根错节的旧关系,各种没有暴露出来的问题……
史毅拓还提醒元棠多看看来往的车辆。
跟被服厂不同的是,这家食品厂的销货虽然看上去光鲜,但实际上只是靠着供销社。没看到进进出出的车子大多不是本地牌照的吗?
说句那个点的话,没了供销社,这家厂子还活不活都不一定。而现在供销社的日暮西山大家都看在眼里,史毅拓非常不看好这地方的发展。
元棠没有贸贸然就下决定,她再三考察了两家工厂。
东方食品三厂纵然有一万个不好,但元棠知道它有一个绝对的好处。
这家厂子的主打产品是一款方便面。在她的了解下,她知道三厂在去年更是进了一批最新款的机器,可以说他们在产品质量上是没有问题的。
天知道元棠在发现那家的方便面时候脑子闪过了多少个念头,她心里想的是,自己在服装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上辈子她就一直在跟吃的打交道,然后就是经常在学校门口摆摊,见多了学生们一到下课就疯狂奔向小卖部的盛景。
她想的是,现在她能抓住的风向并不多,也许上辈子那风靡全国的某某熊卡牌,能在她手里提前若干年出现呢?
元棠承认自己在这个时候感性大于理性了,但她确实更希望亲手做起一家零食工厂。
史毅拓没办法劝,他眼睁睁看着元棠眼睛发光,就知道元棠内心已经有了抉择。钱在人家手里,人家大小姐就愿意这么花,他也没奈何。
史毅拓牵线了元棠和这家厂子的领导,两边约定了时间见面。
元棠回到学校,在门卫处又收到了胡燕寄给她的信。
她带着信去食堂打饭,带着饭回到宿舍。
今天林菲不在,黄欣楠也不在,整个宿舍只有一个田蜜在。
元棠打了声招呼,田蜜今天心情好,也回了她一句。
元棠一边吃饭一边打开信封。
胡燕这次在信里先说了些自家的事。
概括来说,就是胡燕家里现在闹起来了。
胡燕的大哥胡青在跑大车路上出了点意外,晚上疲劳架势,压死了个一个人。
事情发生之后,胡青在的公司自然是要赔偿,胡青自己也出了五千块。这笔钱胡青自己拿了两千五,剩下的一半实在是没有。胡明最后出了一千五,胡燕也拿出一千来给大哥消灾。
钱出了,胡青这下也没工作了。他的驾驶证被吊销,往后再难从事这一行。
胡燕在信里写,意外刚发生那会儿,她大嫂就哭的要厥过去。现在事情过去了,大哥大嫂都没了工作,两人在家几乎天天吵。她妈放心不下大儿子,再加上二儿子那边的小孙女已经满了周岁,她就干脆收拾包袱回小河村去了。
胡青没了工作之后,刚开始说要跟老二胡明一起干装修队,但没干几天,范娟不乐意了。不是说胡明给胡青安排的活重,就是说老二给的钱少。明明是亲戚,怎么能跟别人一个工价。
胡青大概也受不了跟在二弟身边干活,也就顺势不干了。现在他决定到南方去打工了,毕竟家里老婆孩子还有个老娘,等米下锅的。
这些事本来跟胡燕是没有太大关系,但范娟不知道是看出来她在蔡州挣钱了还是怎么的,就说自己要去跟着胡燕干。她觉得自己比胡燕不差什么,儿子就丢给婆婆照顾,她去市里跟着小姑子给人家打个工。自己两口子都挣钱,好赶紧把钱还上。
胡燕万万想不到大哥家的火还能这么烧到自己身上,她出的一千块让范娟疑上了她,范娟似乎存心试试她这个小姑子的深浅,咬死了非要跟。口口声声都是家里不能只靠胡青一个人养家,欠的债要还,谁要拦着她出去工作,那就是拦着她还钱。
胡燕的笔迹写到这里时候骤然下力,显然是气的不轻。
她在信里写道:“近来店里的生意不错,在你走后,我又攒下不少钱,买了两间门面房。大嫂一闹,我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准备关掉店铺,去南方闯荡一番。近期我处理好蔡州的一切,第一站应该会到沪市。”
元棠的眼睛弯弯,太好了,胡燕要来沪市了!
接下来胡燕又写了几句元家。
“元栋仍未退学,家中困顿,但他几乎求遍了村里的人家,借下不少。”
这句之后,胡燕仿佛是犹豫了很久,才在最后加了一句。
“元父病亡于四月十八日。”
早在元芹和元柳离家之后, 元德发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女儿们都飞了,家里只有他和赵换娣两个病人,下面元栋是最要紧的一年, 元梁还小, 只知道到处疯跑疯玩。
元德发像是一棵陈年的老树, 内里枯朽,被外力那么轻轻一推, 人就彻底撑不住了。
去年下半年, 他强撑着病体支撑起家业。
元栋之前提过的种菜卖菜的生意, 原本他是嫌太丢人不愿意干的。可到了现在, 哪儿还顾得上脸面?
家里已经是精穷了,外面还欠着不少债。
元德发连唉声叹气的功夫都没了, 他只知道自己怕是活不了多久。
可对他来说,与其现在让元栋退学, 挣那么一点钱来求一点生机意义不大。何必让儿子为了自己这个糟老头子搭上一辈子呢?
元德发攒着一股劲, 他乞求老天给他多一点时间,让他看到元栋拿到通知书, 家里有好转的希望的那一天。
为了这个执念,元德发硬是撑了半年多。
家里的地他种不了,大部分包给别人, 自己就种点菜,每天挑着担子去城里卖菜。
赵换娣身子骨不好,但也能跟着自己算算账搭把手。
两口子没了女儿挡事, 只能苦哈哈承担起家庭的重任。
饶是如此, 元德发挣的钱也只是杯水车薪。
县城今年在城东起了个农贸市场, 县城的人都去那边买菜了,路上的小贩逐渐减少, 还要时不时的被人赶走。
元德发辛辛苦苦每天按时按点,最后也只能挣下几毛钱。
钱一分一毛的挣,元栋那边几块十几块的要。
元德发无数次被生活压弯了腰,想放弃,但看着儿子每次低垂着脑袋,脚尖扣着,不知道多惶恐的样子,他又忍不下心说。
他知道栋子是想要读书的。那是他唯一跳出农门的机会。
罢了,家里是一滩烂泥,能跳出一个就跳出一个吧。
元德发带着一种悲壮的色彩,奉献了自己的全副身心。
但是不够。
远远不够。
元栋就算是拿到了学校的补助,但还是不够。
于是元德发出面去借钱,但现在显然没那么好借了。
都知道救急不救穷,元家现在三个女儿,甭管上没上成学,都跑光了。元德发就算是瞒着自己的病情,但他那副样子瞒不了人。
两个病秧子,一个还不知道事的老小。
就算是元栋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呢?
除非他跟他姐一样,拿个县状元回来。
那些支支吾吾不愿借钱的村民,都心知肚明不可能。
满县城才多久出一个元棠呢,元栋上次考试连大专都没够上,这次能不能考上还另说。就算考上了,他的爹妈弟弟,哪个不是他的负累?
借出去的钱眼瞧着是还不上,这谁敢借他啊。
元德发求了一圈,最后也没求来多少。
元栋看着那些毛票,突然发了狠,他近乎是道德绑架一样,去跟自家有点关系的人家里借钱。
家庭的连番变故彻底击碎了他的脊梁,元栋进门就先跪,这样的动作无疑是吓了别人一跳。
多少人都碍于情面,不得不掏出五块十块。
有些脾气不大好的,给了钱难免要说两句难听话。
“栋子,不是婶不帮你,实在是各家都难。你们家现在这样子,你得好好考虑考虑。这个学就非上不可吗?当然了,婶不是说不让你上,可就是……你得好好考虑。”
考虑什么?元栋冷笑。
他还有回头路吗?
为了读书,爹妈拿了大姐的通知书,让大姐跟家里离了心。为了复读,他的两个妹妹不愿意再承担他的学费,所以双双逃出这个家。为了读书,他连父亲的最后一段时间都没办法陪伴……
他失去的太多了。
所以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这时候放弃,如果放弃,那不就是承认了现在这个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家庭,全都是因为他而分崩离析的吗?
元栋不能接受。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只要自己考上学,这一切才值得。
姐姐那句“靠人如上九重天”,两个妹妹看死他没有出路,还有周围这些不肯借钱的人眼里的轻视……
元栋攥着拳头,他只能考上。
他必须考上。
元栋在学校刻苦的吓人,他日夜不停地刷着题目,背书背到嘴巴开合成了肌肉记忆。
曾经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被他毫不留情的锁进心底,他的所有都贡献给了学校。
直到元德发人生中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元德发像是往常一样去地里收菜。
刚到地里没多久,他就一头栽下去,好在发现的早,赵换娣哭天抹泪的找人来把元德发送进医院。
村里人纵然因为元栋借钱而生气,但也不能见死不救,就用板车把元德发送进了县医院,又让人去通知元栋。
等到元栋气喘吁吁的赶到医院,医生已经下了诊断。
“就是这两天的功夫了,再用药的意义不大了。你们家属商量一下,是要住院上药,还是接回家里去。”
“住院上药的话,病人能熬过今天。回家的话,你们今天得赶紧了。”
元栋还没说话,躺在病床上已经弥留之际的元德发已经断断续续的开口了。
“……回……回……”
赵换娣掉着眼泪:“回去吧。”
住院也没钱啊。再说了,她是老思想,觉得人就得死在老屋里才叫善终。
村里人干脆送佛送到西,把元德发又拉上回了村。
四月的天气,春风不凉不热,吹在脸上柔和温暖。
元德发躺在板车上,精神居然好了点,眼睛也睁开了。
赵换娣还抱有一点希望,嘴里说着让元德发等一等,要坚持。
帮着送人的晓得不好,催着走:“这是快到时候了,赶紧的吧。”
元德发的回光返照持续到进了家门,跑出去玩的元梁被人叫了回来,元栋也守在床边,赵换娣扶着床沿哭的站不住,喊着“你走了我怎么办”。
元德发浑浊的眼睛中,泪水顺着枯皱的脸庞往下,蜿蜒出一串亮晶晶的颜色。
“女……女……”
赵换娣嚎啕出声:“哪儿有女啊,那三个白眼狼,都找不回来了!”
元德发还在抻着脖子叫女,旁边有人喊着去端水。
“喂两口,看能不能撑撑。”
水里放了点糖,元德发喝了一点,洒了快一碗。
后面他塌着眼皮,声音微弱,但好歹能听清了。
“……棠……别……别找……”
赵换娣泣不成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个白眼狼!”
元德发十分坚持,赵换娣没给准话,他就一个劲的说这三个字。
元栋扶住哭到不能自已的赵换娣,应了父亲的话。
“不找,不找她。你放心。”
元德发像是终于安了心,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对……对不……起。”
这句道歉,是元德发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三个字。
元栋不知道,这三个字,是对他说的,还是对大姐说的。
但不管对谁说也好,此时此刻,元栋还是发自内心的痛哭出声。
元德发走在四月十八号,赵换娣说看好了日子在四月二十一号埋。
元栋跪在灵前,只说再等等。
好在四月气温不高,放个几天也没太大问题。
元栋披麻戴孝,足足跪了三天。
一直到第三天的傍晚,他等来了人。
大着肚子的元芹和元柳都回来了。
时隔大半年,元柳和元芹都变了样子。
两人进门就扑在棺椁上,哭的十分伤心。
赵换娣本在灵前烧纸,看到她们回来就抄着棍子要来打。
“你们现在知道哭了?滚!不准进我家门!都死出去!”
赵换娣骂的吐沫横飞,一边哭一边骂,最后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叫。
“我赵换娣前世做下冤孽,这辈子还了你们几个孽债!你们不是跑吗?还回来干什么?都滚!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女儿!”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