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你考到了全市第三名!”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元栋僵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他魂飞魄散。
“不要开门!”
赵换娣拉开了大门,给人笑着赔罪说自己起晚了。村干部一边招呼人,一边让大家都进门来。
学校的校长和老师站在后面,都是一脸的喜庆笑容。
“恭喜,恭喜,咱们县一中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个能考进市里前十的。”
校长的笑容都扯到了太阳穴。
为着面子,他说的还是保守了。
其实县一中哪里是没进过前十,前五十也就那么一两个。
这次元棠罕见的拿到了第三,他刚得到信就赶紧跑来了,就连元棠的班主任他都没等,只让人去通知。带来的记者临时从报社在这边的通讯员里找的,县里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好成绩,他占了个先,后面估计教育局长都要开会表彰呢。
校长握住赵换娣和元德发的手,用尽了自己的词汇,满口都是夸赞。
“从建校以来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好的成绩,军功章也有你们的一半,踏实肯干的家境,才能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好学生胚子。”
“学校要感谢你们,我也要代表我个人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培养出这样优秀的孩子。”
元德发和赵换娣激动非常,两人都是第一次被人紧紧握住双手,那是校长啊。人家一点都不嫌弃。
元栋在背后站着,像是脚下生了桩子。
元芹和元柳忙着,却还时不时羡慕的往这里看一眼。
这一群人堵在院子里,不少村民都追着看。有些人上到房顶,有些则是趴在院墙。
赵换娣沐浴着众人羡慕的目光,享受着自己此生最重要也最完美的一天。
校长还在喋喋不休。
“元棠同学的通知书还没有下来,我们是刚得到成绩排名来的,但是您放心,以元棠同学的成绩,第一志愿肯定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校长甚至有点激动。
“元棠同学的成绩排在全市前三,完全可以冲一下清北的。”
元棠在市里的排名是第三,虽然省里的还不知道,但按照往年的预计,差不多在全省的七八十名这个范围。
上清北的非热门专业,是有那么一点机会的。
校长得知名次后,在学校就后悔的只拍大腿,要是清北的话,县一中今年可算是开创历史了。
别说是建校以来,就是建国以来,他们县也没一个上清北的啊。
好在校长还有一丝理智在,知道志愿已经报上去了就不存在更改的可能性了,现在说不好交通大学那边的通知书都在往这里走了。
他还要再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见到模范同学的家长脸色都很难看。
他回想了自己的话,没觉得有问题啊。
兴许是太兴奋了吧。
这也正常,要是自己孩子考个这样的成绩,他也得高兴的说不出来话。
赵换娣觉得自己幻听了,她拉着校长的胳膊。
“你说是谁考全市第三?”
搞错了吧,怎么会是元棠呢?
她初中才考那么点分数。
她怎么可能考全市第三呢?
校长笑着重复:“元棠同学啊,就是您的大女儿,考了咱们全市理科第三名。”
赵换娣要晕过去了,她眼前全是颠倒的场景,她软绵绵要往下出溜。
心里还是那个念头。
怎么能是元棠呢?
周围的村民也听到了这句话,立刻都窃窃私语起来。
校长赶紧拽着要往下掉的赵换娣,一脸惊慌:“怎么了这是……”
村干部干笑着上来扶人,心里想的是,这是什么事啊。
这校长还能不能靠谱点,上来就说要找元家,他想都没想就觉得是元栋考上了,赶紧给人领过来,还叫了锣鼓队。
合着考上的是元棠!
村干部看的清楚,这元家两老,心是偏到咯吱窝去了,大女儿走了三年,只管问人家要钱也不问候,连女儿成绩怎么样都不知道。
之前赵换娣在村里信誓旦旦说大儿子成绩好,说大女儿肯定考不上。
谁他妈能知道,现在是大女儿考个好名次,反而她大儿子没信啊。
村干部趴在校长耳朵边上小声说了几句,校长也楞在哪儿了。
他今天是高兴疯了,从得到信开始就一连串安排,白老师今天不值班,他就没等。只翻了学校登记的信息里找的地址,带着人就来了小河村。
结果闹了这么一个大乌龙!
一群人面面相觑,正主不在这里,正主的父母好像是受了打击,没个开心样子。就连元家的几个弟妹也都在后面低着头不说话。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直到白老师蹬着自行车气喘吁吁的赶来。
她自行车后座上坐的是今天的正主,元棠。
元棠轻巧的跃下车座,校长摸摸鼻子迎上去。
白老师把车子停下,说话时候还在大喘气。
“校长,你咋不等我来学校再说呢……”
元棠报考时候就说了,她兴许要出一趟远门,到时候通知书下来就放学校,她自己去拿。
谁能料到她居然考的那么好,而校长连一会儿都不想等,直接带人来她老家了呢?
校长很是尴尬。
可事情已经如此,架子已经搭起来了,没道理不接着唱。
他推着元棠上前:“元棠同学回来了,来来来,咱们今天的采访继续哈。”
元棠站在元家门口,并不进去。
三年未归,她都几乎要忘记元家的样子。
她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建设好久心理才能再次站到这个地方,谁能想到一场乌龙直接把她推回到了这里。
站在这里,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出现,她的意识无比清晰。
看着要晕不晕的赵换娣,沉痛的元德发,满脸灰败的元栋,和不可置信的元芹元柳。
元棠心中轻快的笑了,那制约她的心魔,此时松开了锁链。
原来,没有我,这就是你们本来的命运啊。
元棠心想,真好。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没有再心软,也不再重复曾经看到父母受苦就心软的命运。
村干部看元棠不进家门, 心里直吐槽元家两口子没长眼。
女儿都考大学了,还不趁着这时候上前来缓和关系?
你们两口子在那儿跟死了爹一样,咋的?女儿出息了就那么难受?
好歹元棠姓元, 闺女脾气犟, 你们白长这么大的岁数了, 也这么拎不清。
这要是他,就算是再重男轻女, 这会儿也装装样子。连账都算不明白, 学习好上大学的女儿, 和被赶出家门的女儿能是一样的吗?
记者这会儿也瞧见了不对劲, 跃跃欲试的要来采访元棠。
元德发和赵换娣还没动作,村干部瞪了他们一眼, 赶紧拦着人往村里的晒谷场引。
“元同学家里小,估计坐不下这么多人, 走走走, 咱们去场上,我让人搬几个桌子椅子, 咱们好好谈。”
管他元家的人怎么想,元棠到底是村里出去的,这个荣誉她爹妈不上前来领, 他来。
元棠没有多说话,校长也赶紧招呼人一块往晒谷场走。
人群呼啦拉的来,又呼啦拉的走。
中心随着元棠的到来转移到她身上, 校长记者村干部, 还有锣鼓队都走了。
村民们围着一圈看, 也跟着稀稀拉拉的走,一个个脸上都带着隐秘的兴奋, 小声嘀咕着元家的现状。
“赵换娣这下不抖了,大女儿考了个全市第三,大儿子还没音呢。”
“该,早几天我就想说来着,哪儿有当妈的在外面一个劲的埋汰自己亲闺女的。之前成绩没下来那会儿,她天天炫耀说儿子光宗耀祖,说起元棠就是骂,你们是不知道,骂的难听死了。”
“不过元家那丫头也够狠的,连叫都不叫一声,门也不进。”
“进啥啊,严格来说,分家都分了,赵换娣那时候自己说的,要三百块,拿了钱就断关系的。”
“唉,你说图啥啊,三百块就不要大学生闺女了。她往后不得后悔死。”
“后悔也没辙,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谁让她偏心眼呢。”
“我瞧着她家那个大儿也不成样子,刚才脸那叫一个难看。”
“这下有好戏看了,回头要是儿子落了榜,赵换娣得气疯。”
赵换娣脸色惨白,血色几乎是一瞬间就从脸上全部褪去,她浑身冰凉的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
旁人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她都觉得是对自己的羞辱。
仿佛有人指着她的额头,讽刺又傲慢的质问她。
你不是天天盼着元栋考上吗?你不是看不起元棠吗?
结果怎么样。
元棠考了全!市!第!三!
赵换娣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往后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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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棠被人簇拥着走到打谷场上,这会儿还不算太热,打谷场上有半截子台阶,村干部招呼人去摆桌子。
桌子摆好,他砸吧砸吧嘴,颇觉遗憾:“还缺个横幅。”
现做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一下,等回头再补一次。
元棠考的这么好,光一次表彰怎么够呢。
偏巧,校长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会儿也察觉出自己今天草率了,主要是太高兴,一拍脑门就下了决定。闹了一场波折不说,这个场面也不够正式。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没有经验。
他当校长这几年,就没有一个成绩好到需要来上门表彰的,自然不知道里面的程序怎么走。
现在村干部把台子搭起来,他后知后觉这个场合是亏待了元棠。
立刻补充道:“元棠同学,咱们后续肯定会有教育局的领导来的,还会有奖金。不过这都要等到通知书下来。”
通知书拿到手,各种表彰就显得正规很多了。
元棠点点头,道了一句谢。
村民围了一圈,个个都眼巴巴看着接受采访的元棠。
元棠镇定自若,接受着记者的问话。
“元棠同学,你这次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有什么学习的经验呢?”
“也没有很具体的经验,如果说有什么必须要做的,那就是勤奋吧。”
元棠挑拣着说了一些符合当下价值观的话,简短叙述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记者不是没想过追问元棠的家庭是什么情况,但元棠都避开了,没有正面回答。校长也悄悄拽了两下对方的袖子,讪笑着和村干部打配合,把话题都岔开。
村干部心里想的是,元家的情况何必上报纸呢,真要是把好好一则表彰元棠的新闻给扭到探讨家庭教育上,跟他有什么好处。别人指责元棠的同时,也难保不会说他这个干部当的不到位。
还不如不说,反正元家的也不认元棠这个女儿,他出头去讨什么嫌。
他不愿意说,校长就更不愿意了。
且不说把学生的私事放在报纸上十分缺德,就说好处上,他跟村干部是一个心思。
可不能让别的事妨碍了元棠的荣誉。
元棠的荣誉就是学校的荣誉,是村里的荣誉。
这会儿别说元家父母不来了,就是来了要闹,他也要把事情拦下去。
好不容易出个金招牌,他能让人给砸了?
一群人心照不宣,记者也逐渐放弃。
按部就班的提问完,又问了一个最常见不过的问题。
“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般遇上这样的问题,学生都会说感谢自己的父母和亲人,再灵活一点的就会沿着说一说亲人是如何为自己付出的,最后提振一下精气神,说自己的成绩有父母的一半。
元棠正襟危坐在椅子上,虽然是跟记者面对面,但斜对角能看到人群的中心。
她看到,元德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站在人群的后面,踮着脚尖,像是等待着元棠会说什么。
就连元柳和元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她们也站在人群中,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既有对元棠的羡慕和怨恨,也有希望落空的失落。
元棠转过头,声音清晰可闻。
“有的,过去三年,我感谢我的老师,我的学校,我的朋友,我的同学。”
“最感谢的人,是我自己。”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有点不能理解。
元棠自顾自的说道:“三年时间,一千多天,我是我自己最忠实的伙伴。感谢我自己,辛苦了。”
记者笔尖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沙沙下笔。
虽然出格,但这话也并不算过分。
尤其是放在高考的背景下,感谢自己,也能延伸说是感谢奋斗的自己,努力的自己。
记者迅速想到了方向,保留了元棠这句话。
“好的,谢谢元棠同学接受我们的采访,祝你未来在大学里也能一切顺利。”
采访结束,人群中的元德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校长跟元棠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跟着记者走了。记者和校长一走,除去白老师,就只剩下村里这些人。
村民们刚才不敢上前,这会儿是没了顾忌,个个都上来跟元棠搭话。
有那家长急着回家去把孩子拎出来。
“赶紧去跟你元棠姐姐说两句,人家是大学生呢!”
对于村里人的亲近,元棠既没有逃避也没有甩脸子,只要跟她搭腔的,她都会回答一两句。
这会儿就算是有人不长眼想要扎刺,村里人都会帮着把话岔开。
元家那两口子的为人一般,村里人看不上他们的居多,当爹的懦弱不扛事,当妈的一脑袋浆糊。也就是命好,生了一对出色的儿女。
现在看来,是女儿比儿子更出色一点。
元家两口子压错了宝,只把儿子当金宝蛋,把女儿当垃圾。
结果怎么着,垃圾成了金子,金宝蛋迟迟孵不出来一个金凤凰。
元棠说的口干舌燥,有眼力见的立刻招呼着说要留元棠吃饭。
元棠对着一声声留饭声,说道:“不了,我先回城里了。”
村干部适时打岔:“是的是的,今天太着急了,这样好的成绩,回头再庆祝。”
元棠和白老师从人群中出来,村干部要送她们。
“元棠啊,你爹妈不是……”
村干部想说点什么,不是替那两口子弥补,而是觉得这样下去太难看。
回头要是领导干部来了村里,难道还要这样僵着?
谁家的状元是自己出来接受表彰的啊,不都得是爹妈跟着的吗?
他想劝劝元棠,好歹要上大学了,上大学之前先忍一忍。
反正她开了学就走了,往后出息了,拔一根汗毛都比元家两口子腰粗。何必非要闹到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呢?
全天下不和睦的家庭多了去了,只要维持一个表面和平就好了呀。
他刚张了口,元棠就打断。
“刘叔,我有个事想麻烦你一下。”
“我想把户口挪走。”
村干部眉毛揪成一个球:“什么?”
元棠:“我要挪户口,之前我不是跟家里分家了吗?我在村里也没地,就是个空挂的户口,这次回来我打算把户口挪走挂到我学校的集体户口上去。沪市太远了,有个什么不方便来回跑,还是迁走好一点。”
村干部嘴唇翕动了两下,最后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你想好了没?迁走太麻烦了,放在咱们村里不是挺好的吗?”
元棠迁了户口,那这个荣誉还能算到他们小河村的头上吗?
他心里这会儿也有点后悔了,后悔元棠那年分家,他答应的太干脆。
怎么就没再劝和劝和呢?
元棠坚持己见:“还是迁走吧。不过中间流程估计还很长,迁走之前,我还是咱们小河村出来的。”
言外之意,上大学之前她还是小河村的,不管是表彰还是奖励,都少不了他。
村干部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