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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日记(木沐梓)


尸体上并没有其他外伤,死前并没有挣扎的痕迹,简直让人怀疑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药剂过量引发的意外。可普通医生根本拿不到弗敏尼这种药剂,更不要说给病人开过量的弗敏尼了。
不过因为他这句话,倒是佐证了冉宁的推测,洛拉的死并不是意外,这背后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今晚的调查既然已经有了结果,温芙也不准备在这间地下墓室久留。她很快收拾好了一切,将墓室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唯一的不同是——温芙看了眼角落里另一个空荡荡的裹尸袋。
原本躺在里面的人这会儿正靠在墙边出神,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贵族修养使他即使在这种环境里也坚持不肯像她那样席地而坐。当注意到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泽尔文站直了身子,抬起头对她说:“你现在有时间能跟我聊聊了?”
温芙顿了一顿才开口:“你想问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那具尸体又是谁?”他一连串抛出三个问题,像是审讯犯人那样,每一个问题都显得掷地有声。
温芙看了眼脚边的裹尸袋,挑了其中一个问题回答道:“她是我的老师。”
泽尔文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你半夜来墓地找你老师的尸体?”
温芙不知道要怎么向他解释眼前的情况,于是她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显然你抢在了我的前头。”
墓室的气味不太好闻,温芙从墙上取下蜡烛,带着他走向出口的墓道。
现在轮到她来提问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的问题有些奇怪,像是已经知道他是谁,又从哪儿来似的。泽尔文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不过他暂时不认为她和白天那个塔楼的老神父是一伙的,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简略地将白天的经历有所保留地告诉了她。他说完后注意到温芙的眼睫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看起来像是想到什么,他立即追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温芙没否认,不过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静地问道:“我知道又怎么样?你难道打算三更半夜去巡查所报案吗?”
泽尔文冷着脸,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拿走了我的钱袋,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
“什么?”
“一块怀表。”
温芙的脚步一顿,她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问:“什么样的怀表?”
“一块金色的怀表,”泽尔文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内里的表盘有蔷薇花图案。”
“……”
温芙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起来。
泽尔文自顾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于是他转过身,疑惑地看向她,紧接着就听见她忽然间冷静地报出一个地址:“花园大街116号鸢尾公馆207室?”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又像是立刻想到什么,眉头一紧,目光凶恶地看着她,还没来得说话,就看见几步外的少女伸手扯下了脸上蒙住口鼻的纱布,一张熟悉的沉静清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
女孩手里的烛火闪烁,映照出两张相顾无言的脸。突然间,泽尔文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很短促,但有一瞬间,温芙还是怀疑他可能白天伤到了脑子。
“所以你就是那块怀表的主人?”泽尔文问道。
温芙没否认,她只是问他:“你为什么想找怀表的主人?”
“我想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到的这块怀表。”
温芙神情莫测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已经见过她了。”
墓道的出口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地下室,自从几年前教堂修了一个新的仓库之后,这个地下室几乎就没再有人来过了。
温芙之所以会知道这条地道,是因为洛拉曾为这间地下室的墙壁画过一幅壁画,名叫《天使报喜》。
泽尔文站在台阶上,微弱的灯光映亮了半面墙壁,昔日壁画上鲜艳的色彩已经黯淡,但是还能看得清墙上人物的衣袍。
那幅壁画的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温芙点亮了四周墙上的蜡烛,一时间这间小小的仓库变得明亮起来。泽尔文后退着走到正对着墙壁的台阶上方,等他走到了一半的时候,那幅壁画已经完完全全的展现在他眼前。
他的目光顺着壁画一寸寸向上,圣母穿着洁白的衣袍坐在花园中央,她右手放在小腹的位置,脸上弥漫着淡淡的喜悦。她的跟前是身穿红色长袍的圣天使加百列,他带着圣子即将降生的喜讯而来。壁画上他侧着身子举起手,棕色的短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还是能从侧面看出他英俊的面庞和温柔的眉眼。
在壁画的角落,画家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圣母衣袍下的手环上,那上面有个形状特殊,如丝带交叉的“L”,与那块怀表上他曾以为磨损出的图案一模一样。
泽尔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这幅画,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手中的烛台滴下一点蜡油灼伤了他的皮肤,才叫他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台阶下的女孩,温芙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身旁,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还记得自己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洛拉小姐的情形,那时候,洛拉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对突然闯入这间地下室的女孩眨了眨眼,用一种愉快且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你愿意把下面的红颜料递给我吗?”
十岁的温芙站在脚手架旁,看了眼头顶的壁画,最后从面前的颜料中选了一种递给她。
“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洛拉问道。
“你说要红色的颜料。”温芙说。
“但我没说是哪一种,”洛拉指着颜料盘里那几种差不多的红色颜料对她说,“你看,那些都差不多。”
小温芙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以为她在消遣自己。
“差很多。”她一板一眼地强调道,“差太多了。”
坐在脚手架上的女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有些高兴地低头对她说:“你学过画画吗?”
温芙警惕地看着她不说话,洛拉坐在脚手架上,对她比了比身后的墙壁:“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画画。”
她高高举起的手臂落下的时候,温芙仿佛看见她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那是她和洛拉师徒生涯的开始,她永远记得那个午后,阳光透过地下室的通道照在脚手架上,女人脸上沾着脏兮兮的油彩,笑容却很耀眼。她身后的墙壁上高大的天使举起手臂,兴奋地带来了圣子即将降生的喜讯。那一天,温芙来到了洛拉的身边。

外面漆黑一片,不知道已经是夜里几点钟了。温芙带着泽尔文走出地下墓室,塔楼在修道院的最西边,霍尔神父就住在那上面的阁楼里。
霍尔神父是教堂的墓地管理员,他已经在这座教堂工作了大半辈子。在温芙的印象中,他是个性格孤僻的老头,爱财如命,不过她不觉得他有胆子为了一块怀表干出谋财害命的事情。
因此在走上塔楼的楼梯上,温芙和泽尔文商量道:“一会儿见到他,你有什么打算?”
泽尔文唇角一撇,眉峰压得很低,冷笑道:“他会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温芙对此不予置评,不过她扫了眼泽尔文算不上强壮的身材不放心地问:“如果他今晚不是一个人呢?”
“那又怎么样?”泽尔文理所当然地瞥她一眼,“我们也有两个人。”
温芙脚步一顿,两个人挤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后,他听见她努力镇定地说:“我想你对我可能有一些误会。”
随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她好像听见少年低声笑了一下。他侧身从她身旁经过:“我是说,如果里面有两个人,你可以跑出去叫醒这附近的其他人。”
他们很快来到塔楼的楼顶,他们两个站在门外,泽尔文用目光向温芙示意了一下。温芙稍作迟疑,最终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隔着门板,四周很安静,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温芙等了一会儿,又试了一次:“神父,你睡下了吗?”
依然无人回应。
站在门外的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温芙伸手按下门把手,只听见“吱呀”一声,房门竟然没锁,悄悄地打开了。屋子里传来一股铁锈的气味,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地板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霍尔神父倒在血泊中,他被人从身后割开了喉管。临死前,他试图用右手紧紧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来止血,可惜无济于事,鲜血流了一地。他最后倒在客厅的沙发旁,双眼圆瞪,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显得无措而又惊恐。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穿过塔楼,将刚打开的房门又吹得“吱呀”一声轻响。温芙感到背上忽然泛起一阵凉意,这才反应过来,惊得退了半步——身后有人撑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泽尔文一手把住了被风吹动的门框,一手轻轻推在她背上,显然他也已经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最初的诧异过后,他抿着嘴没出声,只蹙着眉,默不作声地盯着地上的尸体,随后走进了屋里。
深更半夜,撞见这样一桩命案,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立即掉头就走。谁知道那个杀人犯会不会还在这附近,如果他现在还在这间屋子里呢?
温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麻了起来。
不过她一边抬头瞥了眼已经进屋点亮了烛台的背影,又想起刚才上楼时他说的那句话:“我们也有两个人。”
管他呢。
温芙咬咬牙,在房门外踌躇了几秒钟,下了决心,也终于跟着走了进来。
她在顶楼的各个房间推开门确认了一遍,这间屋子里确实没有其他人。随后她又翻了翻房间里的柜子,不过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看见那块怀表。
温芙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泽尔文正动手想要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不过这不太容易,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霍尔神父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泽尔文推了他的肩膀几次都没有成功,正阴沉着脸站在一边。
“你在干什么?”她费解地问,“你是打算叫醒他吗?”
“我不想弄脏我的鞋。”泽尔文沉着脸说。
“你都已经在裹尸袋里躺过了。”温芙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泽尔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过看得出他尽力想要装作没有听见。温芙最后还是决定好心地帮他一把,她上前挽起袖子,两个人合力终于将尸体翻了过来。
泽尔文翻了翻尸体身上的口袋,最后从尸体外衣的内衬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钱袋。谢天谢地那块怀表完好无损地被装在那个钱袋里,看样子那个杀人犯并不是冲着钱来的,但如果是这样,泽尔文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会让人在半夜来到这里杀害一个老神父。
“我不认识您,不过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那个女人和有关她的秘密。”
白天在这间阁楼里发生过的对话不期然间跃入脑海,不过没来得及等他想清楚,突然寂静的楼道中传来脚步声。泽尔文和温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慌。
大概是深夜阁楼的灯光引起了修道院中守夜人的注意,他正朝着塔楼走来。而从这座塔楼下去只有一条路,屋子里现在正躺着一具尸体。今晚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无论是温芙还是泽尔文都不想和这样一桩莫名其妙的谋杀案扯上关系。
温芙起身带着他迅速躲进了阁楼的卧室,她刚刚来这儿找过东西,对这间阁楼的摆设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因为房间太小,这屋子里几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即使能暂时在这儿躲避,但等上来的人发现了尸体,他们也很快会被发现。
卧室的床边有一扇窗,温芙走过去,推开窗户向下看了一眼,泽尔文跟着向下看:好消息是这座塔楼不是太高,跳下去也不至于摔死;坏消息是底下黑漆漆的一片,压根不知道会掉到哪儿去。
温芙抬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先下去。泽尔文艰难地闭了下眼睛,挣扎道:“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温芙态度坚定地说。
她推着他的肩膀,几乎算是半强迫地将他挤出了窗户。塔楼外墙有一圈突出的石砖,正好能叫人踩在上面。泽尔文刚一站稳,温芙便提着裙摆也跟着跳了出来。
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叫——看样子来到塔顶的守夜人已经发现了屋里的尸体。
温芙脚下一滑,差点没扒住窗口的砖缝,泽尔文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腰,这会儿两人一块踩在半块石砖上,一动不敢动。
泽尔文感到有些别扭,他想起温芙刚才说的:他不久之前还躺在裹尸袋里。他确定自己这会儿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不过温芙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在墓室,她可是刚接触完尸体!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温芙低着头目光落在下面的院子里,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有一点月光落在马棚上。她乌黑的睫毛翕动,随后反手搂住了少年的腰,轻声对他说道:“跟着我走。”
因为紧张,她掌心的温度这会儿烫得近乎有些灼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猝不及防地贴上来时,泽尔文绷紧了肌肉,几乎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你干什么!”他气恼地低声问道。
温芙可没工夫搭理他,她右脚的脚尖朝前抵了抵,于是泽尔文左脚的脚跟便不得不往后退了一小步,温芙又紧接着移动她的左脚,泽尔文便只好扶着墙上的砖缝又向后挪动他的右脚。
漆黑的夜里,两人像是在跳一支舞,泽尔文鼻尖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跟着教习老师学习舞步的时候,在这方面他从小就不是个优秀的学生,但如果那时候他能有现在一半认真,想必他的舞一定已经跳得好极了。
泽尔文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全凭着她的指引缓缓后退。好在这距离并不远,可就这么几步也已经叫他渗出了一手的汗。
屋里的守夜人注意到了卧室没有关严的窗户,他大步跑到窗边,将身子探出窗外查看。好在刚才两人紧紧挨着墙壁,已经移动到一旁,刚好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的修道院里逐渐亮起了灯,显然那声惊叫已经吵醒了住在这附近的其他人。院子里响起狗叫,再不久,就该有其他人赶来。
头顶的窗户被重新关上,泽尔文紧抿着唇角,有些后悔刚才翻窗的举动。毕竟刚才待在屋子里只会被人怀疑是杀人犯,但要是眼下再被人发现自己挂在塔楼的外墙上……
“抓住我。”温芙冷不丁对他说,“我数到三你就跟我一块往下跳。”
泽尔文一怔,他下意识抓住了温芙的手,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等等……”
温芙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她反握住他的手,不等他缩手,就沉声道:“跳——”
失重感猝然间袭来,好在翻窗出来后,脚下踩着的石砖已经降低了原本的高度,可即便这样,也差不多还有两层楼高。脚下踏空的一瞬间,一颗心像是要飞出胸口,泽尔文紧紧勒住了怀里的女孩,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但预想中骨骼碎裂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身下是蓬松而又柔软的草垛,如同柔软的云朵接住了从塔楼上掉下来的两个人。四周干草的气味包围了他,泽尔文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月亮,一颗心砰砰地跳,从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温芙从他身上爬起来,她看上去比他镇定得多,甚至目光在夜色中隐隐发亮,透着一股兴奋。泽尔文躺在草垛上,皱眉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温芙凑过来问。
“你根本没有数到三!”少年有些恼火地对她说。
温芙愣了一下,她伸手拉他起来,难得地笑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对不起,但是我在心里数过了。”

从塔楼出来,为了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离开,最后温芙悄悄牵走了马棚里的小马驹。两人骑着马一块穿过教堂后的旧墓地,等确定身后没人追上来,泽尔文放缓了缰绳,马儿“哒哒”地走进了一片林场。
丁香镇西边的林场附近有一间小木屋,那是温芙的家。
在路上温芙考虑过要不要带泽尔文去镇上的旅馆,不过教堂发生了命案,很快就会惊动巡查队,他这样半夜投宿的客人,很容易引起怀疑。看在那块怀表的份上,她决定好心收留他一晚。
“这儿是哪儿?”泽尔文跟着她走到木屋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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