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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日记(木沐梓)


泽尔不确定她要干什么,不过他刚到钟楼,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于是最后还是将身上的外套脱给了她。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温芙说,“等楼上的那些人下来后你再上去。”
泽尔文看见她披上那件外套,又带好帽子快速走下楼梯。她故意贴着墙根撞到了某个路人,这点动静果然引起了亚恒的注意,不过没等他看清,温芙已经转进了拐角。
亚恒原地犹豫了几秒,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泽尔文在边门等了一会儿,按照约定等那几个从钟楼上去的人从楼上下来之后,才走了上去。空旷的钟楼上除了看管钥匙的神父之外空无一人,今天与他约好在这儿见面的那位怀表主人并没有出现。
“不过她给你留了一张纸条。”神父对他说,“或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泽尔文谢过他后,在公爵的午餐结束前,终于赶回到了议会厅。
亚恒还没回来。
泽尔文在来的路上越想越后悔,今天的事情实在太过冒险,如果亚恒抓到了那女孩,见到那外套和帽子立即就会知道他去了教堂,那就意味着安娜或许会发现他正在做的事情。
不过当他推开休息室的大门时,他发现那件掉了一个纽扣的外套正好端端的穿在他原本的主人身上。
“你毁了我的衣服。”尤里卡向他抱怨道,那顶帽子也正完好无损地放在他手边的沙发上。
泽尔文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转头打量了一遍休息室——温芙并不在这间房间里。
“发生了什么?”
“这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尤里卡说,“刚才有个男人到这儿来,说有人告诉他只要把这件衣服送给我就能拿到一笔报酬。我以为那个人是你派来的,也不敢叫别人知道,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走了。”
看样子她甩掉那些追她的人了。
泽尔文松了口气,跟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一路急着赶回来,这时心跳尚未平息。想起楼梯上女孩那句“不和女人做交易?”,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他又想起那天聚会上博格那张受宠若惊又谄媚的蠢脸和那幅挂在议会厅墙上的画,刚扬起的唇角便又落了回去。

泽尔文手中的那块怀表是他无意间在他祖母安娜的柜子里发现的,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家怀表店的票据。据说这块表是祖父送给祖母的新婚礼物,在扎克罗结婚的时候,它又被送给了他的妻子柏莎。泽尔文的确曾在母亲的箱子里看见过一块一模一样的,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这里。
很难说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悄悄将这块怀表带了出来,并且走进了票据上所写的那家怀表店。
事情比他预想中顺利,他没想到真的能联系上那位怀表的主人,尽管他没能在圣心教堂见到对方,不过现在他起码知道了可以去哪里找到她。只不过——泽尔文翻折着手里从钟楼带回的卡纸,那上面的地址在一个城外的乡下小镇上,距离杜德不远,来回只需一天的时间。
他站在卧室的窗边出神,屋外有人敲门,管家站在门边问道:“泽尔文大人,夫人问您是否准备参加三天后的节庆游行?”
城里经常会组织各种节庆活动,他的父亲扎克罗一直是这类庆典活动的爱好者。
泽尔文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我会去的。”
管家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却愣了一下,看来他的回答和对方预设中的答案有出入。
“有什么问题吗?”泽尔文问。
“不,只是您过去并不热衷于参加这类庆典活动……所以,我们可能需要时间赶制礼服。”管家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希望宫里的每位成员都能在那天穿同样颜色的礼服出席。”
泽尔文的衣柜里只有几件黑白灰三色的旧礼服,显然并不符合柏莎的计划。
“乔希里和黛莉呢?”泽尔文问。
管家没说话,目光透着心虚。泽尔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叫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她既然一开始就不觉得我会参加,为什么还要你虚情假意地再来问我?”
管家硬着头皮解释道:“如果您决定参加,我们会在两天内赶制出礼服……”
“滚吧。”泽尔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只留给他一个站在窗边的背影。
身后一时间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泽尔文放在口袋里的手指微微松开,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块金色的怀表,打开表盖,指针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嘀嗒、嘀嗒。
他突然用力将表盖合上,又瞥了眼卡纸上的地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丁香镇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镇,镇子坐落在平缓的丘陵间,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马车行驶在乡村的小路上,远远就能看见远处山坡上暗红色的房顶和山顶最高处高耸的教堂塔尖。
圣母教堂修建的历史和这座小镇的历史一样悠久,距离它上一次翻新可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镇上似乎正举行一场集会,教堂屋顶高大的十字架上落满了白鸽,里面传来唱诗班的歌声。歌声结束时,教堂外传来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外面。
泽尔文从车上跳了下来,透过教堂的玻璃窗看见里面坐满了人,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是肃穆而悲伤的神情。
泽尔文不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在哪儿,她或许是这座教堂里的修女。于是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朝着教堂后的修道院走去。
大约因为教堂正举行活动,因此修道院里没什么人,他走了许久才在一座塔楼附近碰见了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神父。可还没等他想好该怎样旁敲侧击地向对方打听那块怀表的事情,对方扫了眼他的衣着打扮,就主动上前和他攀谈道:“您就是城里来的那位先生吗?”
“你认识我?”泽尔文不动声色地问。
老神父:“我不认识您,不过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什么?”
老神父神情莫测地笑了笑,微微抬手对他说:“跟我来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看见泽尔文站在原地露出些警惕的神色,于是又说:“放心吧,就像我写在信上的那样,只要您带来了我要的东西,这件事情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泽尔文犹豫了一下,他不确定他们说的是否是同一件事,不过他说的对,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时都会有人经过,关于那块怀表他的确有许多想问的,于是他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老神父将他带到了塔楼的楼顶,那儿有一间卧室,应该就是他住的地方。泽尔文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说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
“当然,”老神父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为了那个女人和有关她的秘密。”
泽尔文绷直了身子,假装不在意地追问道:“什么秘密?”
老神父微笑着并不说话,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见泽尔文依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才又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说:“我在信里说得很清楚,关于那个女人的死因,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意外。”
泽尔文皱起眉头:“什么信?”
“我寄给你们的那封信,”老神父说,“否则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有人给了我这座教堂的地址,”泽尔文说,“我的确在找一个女人,但我不确定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老神父愣了一下:“你是第一次来到这儿?”
泽尔文不说话。
老人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泽尔文追问道:“所以你不是……家族的人?”
泽尔文听见他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名字,不过他没听清。他开始意识到这场对话的诡异之处了,于是泽尔文站起来:“看来你并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想我没有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神父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急,不过他克制住了,当泽尔文表示要离开的时候,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喃喃道:“是的,看来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我希望你不要在意那些话……”
泽尔文没说话,他拿起手边的帽子走出了这间屋子。
可是,当他刚出门的那一刻,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泽尔文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背后的人影,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花瓶碎裂声,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教堂里的追思会还在正常进行,没人察觉到不远处的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
今天这场追思会的主人公是镇上的洛拉小姐——同时她也是温芙的美术老师。
温芙正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走神,她的母亲温格太太坐在她的身边,拿着一块白色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眼里的泪花。
这一切都让她想起九岁那年她父亲的葬礼。
那天的天气不太好,天空阴沉沉的,整个城市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母亲替她换上了一条黑色的裙子,随即牵着她和哥哥的手赶去教堂。父亲安详地躺在白玫瑰围绕着的棺材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那样。整个葬礼过程都很安静,除了偶尔一两声低低的啜泣,几乎没人说话。
葬礼结束的时候,温芙悄悄地将墓碑前的一枝白玫瑰换成了红色的,因为她想身为颜料商的父亲不会喜欢这样单调严肃的葬礼。
父亲去世后,他的商业伙伴卷走了店里的钱离开了杜德,母亲只好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出去抵债,之后带着她和哥哥温南一起搬到了乡下。到了乡下之后,母亲替人缝补衣服赚取生活费养活他们兄妹两个,哥哥不忍心看妈妈这么辛苦,于是一个人来到城里打工定期寄钱回家。
也就是这时她在这里遇见了洛拉。
出神间,牧师已经走上圣坛,开始回忆起洛拉的生平。洛拉是这个镇上唯一的女画家,靠给镇上的教堂和商铺画画为生。她独自在这座镇子上生活了十几年,为了感谢这十几年间镇上的人对她的接纳和照顾,因此她决定在死后将自己的所有遗产全都捐给这座小镇——这也是今天这场追思会召开的主要原因。
洛拉去世得十分突然,医生说,她死于突发性心梗。在此之前,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大约是因为经常在空气不太流通的地下室作画,这使得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天都要吃各种药品,因此她突如其来的死讯并没有引起镇上居民过多的讨论。
等温芙回到镇上得到消息的时候,教会已经替她收殓了尸体。不过在整理洛拉的遗物时,她在洛拉卧室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药瓶。药瓶里残留着一些气味刺鼻的药水,温芙不记得洛拉平时服用的药剂里有这种药水。于是,她悄悄将药瓶寄给冉宁,想请他看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几天后,她收到了冉宁的回信。他推测这里面或许是一种名叫弗敏尼的止痛药,服用过量之后会造成心脏麻痹导致死亡。不过这种药在市面上很难找到,他拿不准他的结论是否正确,建议温芙检查一下尸体出现的反应。
另外,他还提醒温芙这段时间最好别回王城:“起码有两拨人正在打听你的行踪。”他在信中这样嘱咐道。
于是太阳下山没多久,温芙就来到了墓地,她准备在今晚解剖她的老师。
温芙从十岁开始跟着洛拉学习绘画。镇上很难买到书,为了让她了解正确的人体结构,某天夜里,洛拉悄悄地带着她去了教堂的地下墓室。有时候会有一些死刑犯和流浪汉的尸体因为无人认领而被暂时存放在这里,温芙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教堂也在悄悄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死人生意。
洛拉为她们所接触的每一具尸体都取名为“爱德华兹”。
“你害怕吗?”在无人的墓室里,洛拉曾经这样问她。
“有一点。”温芙不安地注视着她的老师。
女人听见这话以后,温柔地替她整理了耳边的碎发,然后告诉她:“别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愿意成为你的爱德华兹。”
从那天起,死亡好像真的变得不再那样令人恐惧。她的父亲长眠于地底,现在是她的老师,终有一天她也会如此,但是死亡并不会带走他们对她的爱。
因为洛拉并不是镇上的居民,关于她的墓地要放在哪里一度引起了一些争论。直到最近教堂才终于决定把她埋在教堂的旧墓地里,因此这段时间她的尸体还没来得及下葬,被暂时停放在这间地下墓室。
温芙知道一条通往地下墓室的小路,当她打开墓室的大门,点亮墙壁上的蜡烛时,发现墓室里整齐地摆放着两具尸体。他们被装在裹尸袋里,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两具尸体当中只有一具是她今晚要找的人,无论另外那个袋子里的可怜人是谁,但愿打开袋子时,她看见的不要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温芙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其中一个裹尸袋前蹲下身子,稍稍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解开了裹尸袋的口子。
万幸那里面露出的并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相反,袋子里的人很英俊——泽尔文闭着眼睛,看上去已经失去了呼吸。

泽尔文是在一阵光亮中醒来的。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昏黄的光晕,那光晕聚拢又散开,最后他看见了头顶高耸的石壁。
这是哪儿?他茫然地想。
安静的墓室里,任何一点响动都仿佛会被放大无数倍,很快有脚步声朝他走来,一个人影映入眼帘:少女一身黑色长裙,脸上用一块白色的纱布遮住了口鼻,只能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是某种充满警觉的动物,小心翼翼而又略带好奇地注视着他。
墙上跳动的蜡烛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泽尔文银灰色的瞳孔如同水波荡开涟漪,又渐渐凝聚起来,最终聚焦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温芙见他睁着眼睛目光却并不聚焦,不禁摘下右手的羊肠手套,疑惑地伸手想要触摸一下他的鼻息。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意图,还没等她将手伸过来,就在半空中捉住了她的手指——那的确是温热的,能叫人切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体温。
“这是哪儿?”泽尔文声音嘶哑地开口问道。
“墓地。”温芙回答道。
他的反应比她预想中要冷静得多,这也叫温芙松了口气,先前她甚至预想过如果他醒来之后大呼小叫,她要不要再拿什么东西把他砸晕。
泽尔文反应迟缓地松开手,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挣脱了身上的裹尸袋从地上坐起来,许久没说话,只靠在墙上像是需要时间慢慢理解眼前的一切。他后脑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种疼痛很快就使他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一切。
毫无疑问,那个老神父从背后偷袭了他,又把他扔在了这儿,差一点儿,他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泽尔文心中一紧,第一反应是先摸了摸衣服上的口袋,和意料中一样,他发现身上的钱袋连同那块怀表都不见了。泽尔文不禁心中一沉,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要怎么从这里离开……如果杜德发现他的失踪,他简直不敢想像城里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泽尔文开始为今天这场莽撞的出行感到懊悔,这些接踵而来的麻烦叫他还没从死里逃生的庆幸中回过神来,紧接着就陷入了更大的焦虑。他必须马上想办法离开这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有风声穿过墓道,漆黑的墓室里点着一盏灯,四周是光秃秃的石壁,这里是死神途经之地,无人喧嚣。
那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墓室里的女孩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她的面前是一具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的尸体,她随身的背包里放了些稀奇古怪的工具,泽尔文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走过去问道。
温芙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她藉着微弱的灯火,照着冉宁在信里告诉她的方法检查尸体上留下的痕迹。
有赖于地下墓室封闭干冷的环境,这具尸体的腐化程度还不太高。泽尔文的视线扫过女人苍白瘦弱的脸颊,心想她生前一定曾被病痛折磨过,因为从身形上看,她几乎已经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他捂着口鼻,忍受着难闻的气味,站在一旁看温芙仔细翻检了一遍尸体的舌根和眼睑,突然挑眉道:“弗敏尼过量引发的心脏麻痹?”
温芙手上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泽尔文睨她一眼没说话,像是为了报复刚才她对自己的爱答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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