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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德日记(木沐梓)


博格咬了咬后槽牙。里昂要在全城招生的消息一出来,但凡会画画的,都想去凑热闹,这种时候谁会愿意替他作弊?平时十个银币就能找来的帮手,现在十个金币也找不到,否则他也不至于再回过头来找她。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揍你?你知道我有的是法子把你赶出杜德……”
“事实上,我的确很快就要走了。”温芙无所谓地说,“或许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
她这么说,倒是叫博格迟疑了一下:“你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我在这儿没有赚到什么钱,换个地方或许会好点。”温芙回答道,“里昂来了之后,谁还会来找我画画?”
她这么说也有道理,博格本就担心里昂来到画室之后,如果她再做其他人的生意,或许会暴露他之前找人帮忙画画的事情。如果这是她离开杜德前的最后一幅画,那十个金币或许也不是不能考虑。何况如果她明天就走了,他现在还能上哪儿去找人替自己画画呢……
博格的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温芙默默地注视着他,像是正等他做出一个决定。
“那……”博格艰难地张开嘴,一个“好”字像是已经呼之欲出,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
博格吓了一跳,他猛地一回头,就看见身后鸢尾公馆靠近后门的小楼上,二楼的窗户开了,一个少年站在窗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博格认得他——尤里卡·丽佳伯特,老公爵夫人的侄孙,常在蔷薇花园出入,不久前他刚在欢迎里昂的公馆聚会上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他听到他们在下面说什么了吗?
博格感到有些心虚,他立刻退开半步,又在心里安慰自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听到什么。
可他认出自己了吗?或者他会不会猜到自己在这儿干什么?
无论如何,博格感到不安。他原本打算与温芙再说些什么,这会儿自然也没了心思,想也不想地扭身跑出了小巷。
“我说你有什么毛病?”二楼的窗台旁,尤里卡看见底下逃跑的人影,转头冲身旁的人笑骂道。
泽尔文坐在窗户后,像刚才冲着窗外吹了一声口哨的人不是他似的:“我说过,巡查队该加强这附近的整治了。”
“你可不是个这么无聊的人,”尤里卡眯着眼打量起他来,“你认识他们?”
“你说的是谁?”
“就底下的那两个。”尤里卡扭了下脖子,正好树荫下的女孩抬着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阳光下她雪白的妆容因为时间过长而微微泛灰,叫她的脸色看上去毫无生气。而鲜红的嘴唇配上漆黑的眼线,则显得有些吓人了。
“现在外面的姑娘开始流行起这样的打扮了?”尤里卡愣了一下,有些傻眼。他似乎完全没有把她和那个二手书店的店员联系在一起。
泽尔文没理会他的蠢话,因为在少女抬头的瞬间,他确信对方看见了自己。那张像是在白漆里浸过的脸上露出了一瞬间意外的神色,细长的眼睛又微微眯起,带着点儿细微的不悦。阳光如同碎金汇聚在她眼中,随即鸦翅般纤长的眼睫轻轻一眨,女孩眼里的那些情绪又尽数消失了。
泽尔文恍惚了一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都不过是他的错觉。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映出少年的剪影,模糊了他神情冷峻的面容。他就那样站在窗边,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楼下的绿荫小巷。
因为那天巷子里的意外,博格好几天没再出现。温芙等了几天,几乎开始怀疑他是否找了其他人的时候,博格终于又一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次他倒是很干脆,看来这两天他也尝试过其他方法,但最后还是只能跑来找她。温芙愉快地收下了他的十个金币,随后还清了酒馆老板最初垫付的那笔医药费,顺便辞掉了酒馆的工作。
紧接着她去了一趟旧货市场。
怀表店的老杰克坐在店里,温芙拿出当初抵押怀表时的单子给他,并且说明了来意。
“你还真来了啊。”老杰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告诉她不久前抵押在这儿的那块怀表已经被人买走了,“不过,那位客人好像也想见你。”
他从柜台下面找到对方上回来时留下的纸条,温芙发现那上面写着鸢尾公馆门房的地址,这让她不由得有些警觉起来:“他长什么样?”
“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老杰克说,“穿着打扮也很讲究,应该是哪家的少爷。”
温芙听完他的描述,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她当然要赎回那块表,要不是为了应急,她不可能把那块表抵押出去。不过以防万一,她还是请怀表店老板找人跑一趟鸢尾公馆,告诉那位买走怀表的客人如果方便她愿意和他见面。
回书店前,温芙又去颜料店找了些便宜的原料带回去。
到了夜里,书店关门之后,温芙就回到阁楼,搬出她的画板。
温芙的第一位老师是作为颜料商的父亲。他最早是个画家,可惜并没有什么画画的天赋,好在他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早早改行做起了生意。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他依然喜欢画画这件事情。小温芙从记事起就待在父亲的工作室里,他画画时会将她抱坐在膝盖上,巨大的画布铺满了她眼中的世界,她童年对世界的认知来源于父亲笔下的画。
绘画的材料并不便宜,大多数颜料都是温芙自己动手准备的。光是把带回来的那些边角料磨成粉,再用清水过滤,加入亚麻籽油混合做成想要的颜色就很不容易。因为上回那声恶作剧似的口哨声,使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温芙熬了几个大夜,才勉强在计划时间内准备好了一切。
里昂是个著名的肖像画大师,想要获得他的认同最好从人像入手。温芙对着空白的画板坐了许久,她想她或许需要一个模特,这个人必须足够美丽,否则这幅画将变得毫无说服力。
距离画展没有多少天了,不过因为辞掉了酒馆的工作,所以温芙一下子多了许多待在阁楼里画画的时间。她每天中午都会抽空去一趟旧货市场,不过始终没有得到那位客人的回应,或许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又或许他突然不想让她赎走这块表了……
但愿不是后者,温芙感到有些焦急,因为距离她离开杜德也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那幅早就应该寄出的画稿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一天,才到博格手里。当天下午,邮差刚拿走那幅画,温芙就立即联系好了离开杜德的马车。她叫博格花了十个金币买走这幅画,她可不相信他拿到画后会这么善罢甘休。
临走前,她最后又去了一趟旧货市场。
这回老杰克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位客人终于有了回音,他表示可以在里昂举办画展的当天下午在议会厅旁的圣心教堂见她一面。
这个时间和见面地点都叫温芙疑窦丛生,她毫不怀疑博格当天一定会出席画展,她担心如果自己不小心被科里亚蒂的人发现,就很难再顺利离开了。
不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为了那块表,温芙决定再冒一次险。
画展开幕那天,公爵也出现在了议会厅。
扎克罗·艾尔吉诺今年四十二岁,和邻近几个公国的君主相比,他还十分年轻。他是个典型的杜德人,轮廓鲜明的五官和高大健壮的身躯都使他看上去极具男子气概,同时他的唇角眉梢又总是带着一丝和煦的笑意,很容易就能博取人们的好感。
里昂陪他穿过议会厅外的长廊,这次画展他们一共收到了几百幅画作,经过初步筛选之后,大多数作品都已经悬挂在议会厅展出。全杜德人民都可以在节假日来到这里参观,画室甚至在议会厅外摆上了一个信箱,方便收集民众对这些画作的看法。
他们两个一块欣赏了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公爵的品味很好,他热爱艺术,有很高的艺术修养。这也是里昂愿意来这儿的重要原因,没有人会想为一个完全不懂艺术的资助人工作。
“在我看来这些画都很不错,我觉得你或许会有不错的收获。”公爵在绕着议会厅走了一圈之后乐观地说道。
里昂却冷酷地说:“我看不超过十个。当然如果您只是想找几个替您粉刷墙壁的工匠,那现在留下的学生确实有些少了。”
公爵大笑起来:“你太苛刻了我的朋友,这个世界上天才不可多得,有几个人能够达到你的要求?”
身旁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除了跟在一旁的泽尔文。他看起来对墙上的这些画都兴趣缺缺,从进来到现在他还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事实上,对于今天他主动提出要来参观画展就足够叫人吃惊的了。
公爵主动问道:“泽尔文,你觉得这些画怎么样?”
泽尔文听到父亲的话时顿了一顿:“您知道我对绘画一窍不通。”
公爵带着鼓励的语气对他说道:“没关系,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于是,泽尔文看着面前那幅静物图,沉默了半晌最后终于憋出一句简短的点评:“这个苹果画得很圆。”
尤里卡跟在他们身后,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打赌那一刻公爵脸上的神情空白了几秒。
最后还是里昂站出来为这对父子打了圆场,他用一种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的语气对泽尔文说道:“起码您非常诚实。”

那之后的参观时间里,公爵再没干出试着让泽尔文说些什么的蠢事。原本泽尔文七岁开始,扎克罗就应该已经接受了他的长子毫无艺术天分这个事实,都怪今天泽尔文一反常态的提议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期待。
他们最后走到一幅名叫《情人》的画前。
这是一幅中等尺寸的画作,虽然取了这样一个引人遐想的名字,但是画面上并没有一丝旖旎的氛围。画面中央的模特背对着窗户靠坐在床上,这个角度很特别,几乎没人会选择画一幅背影肖像。画面中的人身处于一间半明半暗的卧室,窗边飘起的纱布分割出明暗,模特的上半身几乎淹没于昏暗的光线里叫人看不真切,下半身则裹着暗红色的薄毯露出洁白的脚尖。
很少有人会在这幅画前驻足,因为它看上去并不起眼。可公爵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里昂发现他这次停留得尤其的久。
“看得出来,您很喜欢它。”里昂说。
作为一幅学生作品,它可以算得上合格,却决不能称得上是优秀。
可是公爵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画,就好像那幅画上有什么魔力,使他无法将目光移开。
“我确实喜欢它。”公爵转过头用十分柔和的语调对他的朋友说道,“如果可以,我想见见画家本人。”
泽尔文听到这儿终于多看了一眼画布右下角的署名——博格·科里亚蒂。
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几秒,不久之前他刚在聚会上听伊登提起过这个名字。突然之间,画板上的女人就像缓缓转过了头,她尖细的下巴搭在裸露的肩膀上,露出小半张侧脸,倏忽抬起眼尾朝画外的人看了过来。
泽尔文皱起眉头别开了眼,他忽然觉得这幅画变得□□又邪恶起来,一个画家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对公众炫耀着他见不得光的情人,实在既浅薄又可悲。
早上参观完画展之后,公爵留在议会厅和其他人一块用饭。泽尔文打算趁这个机会从议会厅后面溜出去,那儿有道小门通往圣心教堂,只要他能在半小时内回来,就不会惊动这次随行的侍卫。
出发前他还特意和尤里卡换了件外套,以保证不会被认出来。唯一的意外是因为那幅画叫扎克罗耽误了一点时间,使泽尔文出门的时间也比预计晚了一点,但愿那位怀表的主人还愿意等在那里。
事实上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温芙的确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今天早上从鸢尾公馆后门经过,她就感到身后有人跟着她,除了博格派来的人,不作他想。得益于这一片拥挤的巷道和脏乱的街区,温芙在城里绕了段路,终于在到达圣心教堂之前甩掉了他们。不过这群人应该很快就会再找过来,毕竟中心广场附近也就只有这些地方。
那位买怀表的客人与她约好在钟楼见面,结果温芙等了他半个钟头,也没见到人,倒是隐隐从楼上看到了那几个跟了她一路的男人出现在教堂门口。说实话,要不是怀表店老板说那位买走怀表的客人长相英俊,她这会儿真该怀疑这是博格故意设下的圈套了。
好在她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最坏的情况,温芙在看管钟楼的神父那儿留下了一个地址,如果那位迟到的怀表主人最后来了这里,起码还能通过这个地址找到她。
随后她快步走下楼梯,当她绕过二楼的转角时,与刚从窄门进来,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的泽尔文撞了个满怀。
她瘦得像张纸片似的,好在泽尔文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但与此同时,当温芙着急退开的时候,对方身上那件“花枝招展”的外套上的菱形纽扣缠住了她的头发。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意外了。
“抱歉。”温芙试图把她的头发从对方胸前的扣子上解开,一边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注意到那几个跟来教堂的男人已经汇聚到了楼下,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儿转了一圈,似乎正准备从窄门进来。
她心浮气躁地低头拆掉了编好的长发,头也不抬地低声对面前的陌生人说道:“很快就好。”
泽尔文不确定她是否认出了自己,不过眼下处境有些尴尬,他没有立即出声阻止她。但很快身后狭窄的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温芙心中一紧,情急之下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和那颗该死的纽扣继续纠缠。她伸手抓住了泽尔文的手臂,将他拖到了墙角边,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泽尔文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僵住了身子,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身后传来几声恶意的口哨,有人从他们身后经过,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对看起来正躲在教堂楼梯间亲热的情侣。
“去旅馆开间房吧,”那些人开着粗鄙的玩笑,“就非得在这儿吗?”
泽尔文终于回过神,一股巨大的羞恼冒了出来,他咬着牙咬准备推开身前的人,谁知道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以保证他的身体能完全罩住自己。他简直不知道她到底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伴随着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嘲笑声,身后的那群人终于往更高的楼顶走去。
等确定他们走远了,温芙才终于松了口气。她重新握住那颗纽扣,正打算将那缕头发扯断的时候,那件外套的主人已经先一步不耐烦地扯住了衣领。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看上去十指修长而有力,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他紧接着就抬手用力一扯,那枚花纹复杂的菱形纽扣被他从衣襟上扯了下来——温芙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它。
“谢谢。”温芙向他道谢,并将手里的纽扣还给他,等抬头看清他的脸时,怔了一怔,又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谢谢。”
泽尔文脸色铁青,对她的道谢不置一词。他理了理被扯坏的领口,冷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准备继续朝楼上走去。
温芙突然叫住了他:“抱歉,你能不能等几分钟再上去。”
如果他现在就走,迎面碰上那些刚上去的人,很快就会叫人察觉出不对劲,她希望能赶在这几分钟内从教堂离开。
温芙说:“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
“我不和女人做交易。”泽尔文打断了她的话。他像是原本有更难听的话要说,但又因为涵养硬生生忍住了。
不过温芙没注意到这个,她的目光再一次透过窗户看见了中庭两三个护卫打扮的男人从主殿侧门走出来。其中一个亚麻色卷发的年轻人对身旁的其他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三个人于是很快又散开来,走向教堂的各个方向。
他们明显是在找什么人。
温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泽尔文,回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轻声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泽尔文绷着脸没说话。
看样子是猜对了。
亚恒是个忠诚的护卫,但如果他的忠诚是完全献给他的就好了。
温芙比他矮一些,低下头他正好能瞧见女孩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点愉快的意味。以及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但显然还带着促狭的语气:“不和女人做交易?”
泽尔文冷眼朝她横了过来。
温芙瞥了眼他身上那件被扯坏的外套,决定原谅他一次。
“把你的帽子和外套给我。”她对泽尔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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