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一遍遍回忆、确认秦君的神色。
饵已下。
待鱼咬勾。
一路无话。
秦昭在低气压包围下,赶在窒息前回到了住处。
她被牵进孙膑与桑冉的房间。房门关上的时候,她被惊了一跳。
“我不会说话,你来说。”
桑冉插着手,靠在门上,将去路堵死。
凝重的堂会审架势让秦昭宁可再去面对诸国士子,即使他们会拔剑。
先生不会对她拔剑,但会把她碾成齑粉。
“先生和冉,我错了,我不该冲动脑子一热就——”
“昭,我们对你而言,是什么呢?”
秦昭愣住了。
孙膑没有指责说教,他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就把她击倒了。
“是朋友,是亲人……”
但她做的事,却不够朋友,不够亲人。
有些过于想当然,并没有特别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秦昭突然有些惶恐。
不论是孙膑还是桑冉,没有未来导向,他们或许对秦国都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
就连她自己若不是冲动赶鸭子上架,都不可能投身秦国的强国行列里。
人虽在秦国,心还未归秦。
“昭,今日表现,令膑惊喜。”
她抬头,看见孙膑赞赏的笑。
秦昭突然懵圈。
“膑曾说过,昭是要去往天上的鸟,不能只囿于小小庭院……今日得见昭展翅欲飞之貌,膑心甚慰。”
“先生……”
心脏怦然。
勇气与力量似在身上生根发芽。
“昭心中有山岳,膑与冉既为你亲友,只会助你去往更高远之地。不必忧虑,再勇敢肆意些,剩下的交予我。”
“别那副傻样,没眼看——我跟你一起走,没我你丢外面了谁给我画图?”
秦昭曾笑语,秦扫六和为她心愿,桑冉应许会助她圆梦;
她也曾发誓要让先生见到秦国强盛,让他能见到复仇希望,孙膑亦应了她才随之入秦。
很多东西不需要询问求答。
亲友,是相互扶持成就的。
“可我们走了,先生一人如何生活?”
“昭毋挂念,膑自有去处。”
孙膑抬眼,安静地看着他要放飞的鸟儿。
“昭若记挂,便早些平安回来。”
秦昭和桑冉去招贤馆取国府令考察秦国国情时,孙膑没有去送他们。
他独自呆在房间里,听着外面一茬又一茬士子们离开栎阳。
等待是件漫长的,会消磨人心的事。
但孙膑不在意,人生巨变的那刻起,他就习惯了等待和忍耐。
小雀停在孙膑肩上,叽喳两声。
他单指摸摸它,至少还不算孑然一身。
“孙膑孙先生可是在此入住?我等奉上将军之令,邀先生前往将军府一叙。”
“劳烦诸位。”
等到孙膑踏入上将军府,小雀先飞了出去。
他驱使轮椅去追,不料它撞上一位稚子,落在它手心。
“先生可是君父的客?我叫赢驷,这鸟真好看。”
垂髫稚子捧着小鸟望向孙膑。
赢驷想到见客要行礼,但翠绿的鸟儿缩在他掌心,一时间有些为难。
摔到鸟他舍不得,捧着鸟他又做不成动作。
“小雀。”
孙膑适时呼唤鸟儿,小家伙在稚子手中翻腾一下,顺从地起飞落到主人身上。
“先生这小鸟真乖巧,能懂人话。”
赢驷的眼睛亮亮的,盯着小雀移不开眼。他一激动,秦语就自然地蹦了出来。
这下可好,秦国的小公子小脸一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父?你是国君之子?”孙膑用秦语问话,特意软了声音。
“先生会说秦语?太好了,赢驷的雅言还不熟练。”赢驷欣喜地抬头,腼腆地小跑到孙膑身边,“我带先生去寻君父吧。”
身后的军士推动轮椅,往屋中前进。
孙膑心中闪念:邀他来得人是赢虔,不想国君也在此等候……
看来鱼虽咬了饵,不只想要钩上的饵,还要将人拖入水中——他倒是不怕秦君有心思,就怕他没有心思。
路程不远,没走多久就到地点。
赢驷在门口停下,目送孙膑入内和父亲、大伯商谈。
孙膑见他如此懂事,心有恻隐,把小雀取下递给他。孩童虽惊喜,却没有立即接下。
“先生?”
“带着它不好见人,小公子能帮膑照看一二吗?”
“先生放心,赢驷一定好好照顾小雀。”
身在帝王家的孩童,捧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鸟。
他的笑容满溢着快活与灿烂,一直以来的平和之下,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属于稚子的活泼。
孙膑一进屋,便见嬴渠梁和赢虔在舆图上比划。
他略挑眉峰,自挑明身份之后,这两位倒是对他不避讳。
他反而有些理解秦昭喜欢秦国的原因了:这里的人从上到下都是直肠子,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都说礼仪齐鲁燕,对孙膑这种齐国出身的人来说,有些礼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秦国不一样。它里里外外的粗放让孙膑有些不适,但这种务实避虚的作风,他倒是不讨厌,甚至有些欣赏。
“孙膑见过秦君,见过公子虔。”
“你可算来了,来来来,快来一起看看……我那天把宰掉的魏狗送到他们边界,哟呵,他们竟然屁都不放一个。近日过来的消息,他们这会儿倒开始在边界窸窸窣窣。”
“大哥,你这样对孙先生不妥!”
赢虔一拍脑袋,拱手致歉:“啧,忘了先生还没在我秦国任职……我说你啊嬴渠梁,你动作快点不行吗?咱们军队多一个好用的脑子,肯定能和那狗魏好好在干上一场!”
说到急处,赢虔作势要去踢不争气的亲弟。嬴渠梁伸手制止,让兄长千万冷静。
孙膑看着毫无国君和公子形象的俩人,不知该喜对方不曾当自己是外人,还是该悲秦国的“国风”和六国别如天堑。
“若是为此,膑便更不宜现在被招入秦。”
孙膑驱动轮椅缓缓移到舆图前,向他们解释。
“那伙刺客确为膑而来,不论是膑死于他们之手,还是他们死于秦国之手,幕后之人皆有思量。”
“若膑真入秦君麾下,依照庞涓对膑的了解,边境的小动作是些小小诱饵……若是膑真报仇心切,定利用秦魏死仇反击。
“是时,摩擦扩大,即使庞涓远在大梁,也能在军报战势中找出膑的手笔。到那时候,若魏王脑子一热,秦国或许又要面临大军压境了。”
赢虔当即一呸:“大军压境?鸟,咱老秦人又不是没打过,怕他个卵。”
孙膑笑了笑,指着舆图说:“公子虔,现在秦国还打的起仗吗?”
赢虔不说话了。
老秦人不怕打仗,但现在真要再战,那国必亡——不然国君发招贤令做什么呢?
强秦,底气足了,军队才能锐气。
“国君和上将军不必理会,毕竟秦国境内正值招贤,‘维护列国士子安全’绝对无错。平时秦国怎么应对边界魏国骚动,现在就怎么应对。”
孙膑指向舆图上安邑的位置,面露讥笑。
“现在魏国的重心在与齐角力,秦国抓住此机会好好富国强兵。魏国四战之地,不知先取纵深……”
孙膑盯着舆图忽然缄默。
秦地的山山水水皆在图上,他似乎理解秦昭归秦的狂热了:倚仗秦国地利,又应魏转移战略之天时,广招贤良是为人和……
脑中以秦地为根本,与六国局势相推演,若秦真能变法图强,恰逢明主良臣,一统中原最大可能的国家,还真当是秦国。
“嬴渠梁谢孙先生指教。”
秦君向孙膑一揖,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递给他。
“此物受人所托,本该请先生时就送上,渠梁大意,请先生勿怪。”
一只绝美的璀璨蝴蝶被交到孙膑手上。
他捏住插针将它立起,青白羽翼微颤,贝母珠光流光溢彩。
——是那晚见过一次的,秦昭胸口的蝴蝶。
“她说:‘希望先生一切安好。’”
“秦君切记:‘秦国边防,险在桃林,势在河西。’”
孙膑盯着羽翼颤动的蝶翼,言尽于此。
“请孙先生毋须忧心,且在我长兄府中住下,直至昭、冉归来。”
“膑不曾为秦出谋划策,岂敢安居此处,得秦君优待?”
嬴渠梁的答谢被孙膑推辞。
站在一旁久不作声的赢虔,突然放大嗓门。
“嗨,还说是兵家呢,咋一股子文人作派?虔与膑有缘相交甚欢,老秦人招待自个儿友人,有甚有的没的。”
“大哥所言极是。孙先生来秦是客,留秦便是友,只管住下,别再推辞!”
“……”
国君与公子实乃一同长大的手足,搭台唱戏的默契无人能及。
虽早有预料,但这番场景发生,孙膑确实不知如何应答。
赢虔一拍胸,一跺脚,张嘴又来一通歪理:
“先生要是觉着实在不安,就偶尔指点下虔练兵带兵,若不方便多言,干脆帮虔看管下侄儿就好——虔是大老粗,正头疼渠梁让我管教他家小崽子呢。”
嬴渠梁眉目带光,和兄长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矣,是矣!驷儿,嬴驷,还不快过来!”
垂髫小儿在门口探进个头,“君父,大伯,唤驷儿作甚?”
“来,驷儿,拜见孙膑先生,今后就跟在先生左右。”“君父,驷儿不用再跟大伯了?”
被亲生父亲提着放到孙膑跟前,赢驷抱着小雀,不明情势,有些困惑。
孙膑立马回绝:“国君,此事不妥,膑只懂带兵打仗,不懂如何教授一国未来储君,恳请国君思——”
赢虔上前摆手,“嗨,还思个啥?这小马驹你就安心带着,随便教,不碍事——总比我这个大老粗来得好。正好让我得闲,有精力对付军营里多出来的鸟崽子们。”
“是,孙先生随意教,再不济就当渠梁托付先生帮我照看家中小子——近来招贤事物繁多,我已无甚精力看管驷儿他们,还请先生替我分忧。”
嬴渠梁言语间难掩激动,低头安抚稚儿。
“驷儿,过两天君父再给把你疾弟、华弟一起送过来与你做伴,你大伯管住管饭。君父忙完这一段就来接你。”
孙膑深呼吸,差点没控制住捏弯秦昭的蝴蝶插针。
这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公子?纯纯俩厚脸皮无赖!
“嘿,渠梁小子,当上国君就这般对大哥耍赖?出来,咱兄弟俩好好说道说道——”
“哎,大哥,别拽……孙先生,渠梁先去处理要务!”
赢虔嬴渠梁迅速离场。
偌大室内只剩孙膑和赢驷面面相觑。
他无奈叹气,稚子何辜。
上一次见这般眼神,还是在昭身上。
“先生透过我看到了谁呢?”
“小公子何出此言?”
“不要叫‘小公子’,先生,就叫我‘赢驷’吧。”
“为什么不是‘驷儿’?”
小家伙走到孙膑腿边,干脆席地坐下。
“先生毕竟初次见我,哪能和赢驷那么亲密?先生不用管君父的话,不用特意照看我。赢驷已经习惯了。”
赢驷抬起头,又补充一句。
“如果君父真把弟弟们送过来,先生别怕,赢驷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吵着先生。”
小小年纪,以退为进倒是用得熟练。
“反正君父心里只有秦国,大伯眼里只有君父,先生眼里……”
他看看孙膑,又看看那只蝴蝶,最后摸了摸手里的小鸟。
“没有关系,赢驷早习惯了。”
孙膑不禁轻笑一声。
他伸手揉乱了赢驷的头发,小雀也顺势扑扇翅膀,站在了未来秦王的头上趾高气扬。
“真把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问,且不说膑心不心安,某人要是知道的话,大概要把膑耳朵都念痛吧。”
赢驷瞪大眼睛。
他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一边拨弄蝴蝶的翅膀,一边目视远方。
——那似乎是,秦国旧都,雍城的方向。
秦昭握住桑冉伸来的手,咬着牙借着力道翻过小土坡。
她的肺快炸了,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往胸腔里吞刀子。
秦昭摆摆手,示意桑冉她走不动了,也不管会不会沾到新泥,直接坐在土坡上大喘粗气。
以掌为扇,她一边扇去燥热,一边用半刻闲暇想一个人。
先生有好好吃饭吗?
又好好休息吗?
一个人会开心度日吗?
秦昭发誓,等这次回去,她必揍卫鞅出气,然后在栎阳寻出宅子,干脆咸鱼老死算了。
从栎阳到雍城,即使他们走着战国时代的“西宝高速”,身体还是吃不消。
时间耗费大半,一路上的见闻秦昭都收在心底。
她决心在雍城选处偏远小村来做做实践,这才让桑冉跟她翻山越岭。
“昭,坚持一下,我看到前方有炊烟了。”
竹筒水壶里一滴水也倒不出,秦昭挣扎着起来,看向桑冉指的方向。
“那就走吧,冉。”
打起精神,秦昭终于在彻底吐魂前一刻,被桑冉拖着拽着到达了前方的村落。
村中屋舍大多都是用板筑法夯土建造的黄泥土墙,茅草做成的悬山顶为了防雨保护墙面。
有的人家用土石垒了简单的院墙,有的用木头树枝围了个栅栏篱笆,还有些干脆直接维持开放式原生态的模样。
秦昭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不禁怀疑,孔子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坚持着周游列国的——没有个铁打的身板、没有武力加身,恐怕这位儒家至圣先师出趟国门都难。
不对,孔子出门都带着他的弟子团……或许,儒家并非常人眼中的“儒生”模样,这群能在诸国间游走的,或许个个都“孔武有力”呢。
停止思维发散,秦昭扶着进村后第一户人家的土院墙大喘粗气。
嗓子已经被烈火焚烧过,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桑冉在秦昭身边,脖子上架着她另一只手,肩上还背着简易的行装包袱。
对于秦昭能坚持这么久,自虐式地前往这边偏僻地段,他是好奇也是佩服的。
想想雍城中见到的不少“游秦”士子,再看看路上所见,能下到县里的都不算多。
秦昭这样的“实诚人”,可以算是凤毛麟角了。
这户人家的门上挂了块木牌,风吹日晒,已久有时日。
上面的墨字倒像是新补不久,就两个秦籀文,写着“里正”——这运气到有些让人意外,临时歇脚的地方,竟然就是村长家。
“还好吗?昭。”
“快……死掉、唔——”
破败风箱声般的发言被桑冉伸掌捂住。
发烫的呼吸打在青年手上,只让他盯着秦昭的眼神越发冷峻。
秦昭眨巴眼睛,当即明白桑冉虽然不忌讳谈论生死,但有些话他确实不喜欢听。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
“两位在我家门口做甚?是外乡后生……来乌白村?”
桑冉松开手,秦昭和他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一位短褐老伯站在那,肩上扛着石锄,腿脚上的草鞋裤脚都沾着泥土,似从田间劳作后归家。
“老伯可是里正?我等是接了秦君招贤令的士子,来秦地游历出策的。”
秦昭立刻强撑着支起身子,拱手后一边喑哑着说话,一边解下身上腰牌。
“里正且看,这是栎阳发出的国府令牌,请里正核验。”
里正被秦昭话里的信息惊到。
见她递过来腰牌,连忙放下农具,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几下手,双手接过了令牌。
里正手有些抖,提起右手想抚摸令牌上的籀文印记。他忍住了,最终只隔着空气顺着笔迹小心翼翼地描了一圈。
等他确认完交还腰牌时,秦昭发现这位老伯的眼睛红了。
“哎,对的,没错,是国府令……客快请进!”
激动的里正有些语无伦次,慌忙拉开院子的木门,冲着里面一间小屋呼喊。
“婆姨,快出来——有客,有远客——拿水,拿两只碗,快给客上水!”
不一会儿,裹着粗布头巾的妇人便提着壶碗出来。
她操劳的脸上挂着笑,把碗塞到秦昭和桑冉手里,麻利地给他们添上水。
洒在碗底的稷麦皮壳便浮了起来,秦昭愣愣,手中的陶碗透出些许寒凉,便知妇人好心。
长途跋涉后的极渴状态,人若端水豪饮,极易呛住,更别提井水寒凉对人体的刺激。
秦昭谢过,吹开粮壳,小口细细饮下。
桑冉不多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喝水。
妇人待他们喝完,又给他们添上,把话也聊开:“客怎么会来我乌白村?我们这又偏又穷,也无甚好物……上次有外人来,还得是好几年前哩。”
里正嗔了她一眼,“你这碎嘴婆子,说的什么话?乌白虽偏虽穷,但老国君打仗,我们哪一次没出青壮?都是顶好的老秦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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