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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个军师接招贤令(Sherlor)


黔首们拿着自家的盛种器皿,从里正这领走种子,好好清洗几遍,越看手里的饱满麦粒,心里就越欢喜。
勤劳的农人闲不下来,有人看天色还好,一吆喝,就都立马带着种子下地去种。
手指拈着麦粒种下,再用脚踩实……挂着汗珠的脸不见疲累,都带着笑。
手里播的不只是麦种,还有他们的希望。
秦昭坐在田埂上,看着农人们在田间忙碌。
眼中神光流转,不知在心中的稿纸上,她又添了什么东西。
“还满意吗,昭?对你造成的这番盛景?”桑冉环着臂找过来。
“不啊,这才哪到哪,怎能算盛景呀?”
“原来昭的心中,真有大气象。”
秦昭愣了愣,避而不答。
“东西做好了?”
“下次再让冉做这种没技术的小东西,冉就把木头拍你脸上。”
她哈哈一笑,伸了个懒腰,望向天边的太阳。
“我心里有太多好东西想造出来了,只是……做不到啊。”
“你以为冉愿意跟你来秦国是为什么?”
秦昭转头,她第一次在懒散的桑冉身上看到夺目的光辉。
“你尽管想象,尽管画图——冉给你把它们,全部变成现实。”

秦昭面部表情微微僵持,最终从唇齿间溜出一个成分复杂的拟声词。
桑冉顿时不满秦昭的回应,当即蹲下,气呼呼地用手指戳了她的额头好几下。
某人呆滞的傻样确实令人没来由地窝火。
“喂,醒醒,你这算什么反应?”
桑冉撇嘴,脖子有些发红,懊恼地细数她的罪过。
“冉难得说些这样的话,昭昭你不感动就罢了,用一个不是字的字打发我……简直——”
说着说着,他的手指免不了带着些气愤,用上了些许力道。
某人那小身板哪抵得住这番惩戒,一个不留意,差点被戳翻在地。
霎时间,秦昭捏住桑冉的手指,这才稳住自己。
天边已有丝丝红霞,映照着桑冉背后的乌白村外已经发色的乌桕树,显得格外好看。
她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桑冉心间刚松,见秦昭又走神,哼声晃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有些闷闷不乐。
“你总是这样……昭昭,难道你是不相信冉的实力吗?”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能力,桑冉是我非常欣赏的手艺人——只是你总是会说些绝对的话,这样不太好。”
她屈膝,把脸靠在双腿上,偏过头看他。
“在魏国时就这样,桑冉说要助我我达成愿望,却不限制我的愿望;现在你又说我想要什么,就帮我造什么……我想要的若是超过你能力范围,你就不怕我对你失望?”
秦昭隐去了未说完的话,她知道桑冉一定能读懂她的用意。
桑冉不缺能力和心性,但他偶尔行事说话太过冲动。她很担心他这样的技术人才,某天会被人曲解。
他还在嘴硬,“你不说出来,怎知冉造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我想上九天揽月,想下五洋捉鳖——请冉帮我造出圆梦工具,秦昭拜谢!”
见秦昭正色作势要拜,桑冉的脖子又烧了起来。
他顿时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她眼底的笑意,明了她终是在逗他。“那你就说说,能‘上九天揽月’的是何物,能‘下九洋捉鳖’的又是何物?”
“登月航天火箭,深海探测潜艇。”
“……什么箭?什么艇?”
“毕竟桑桑脑子里的科技树连发动机都没点出来呢,当然听不懂啦。”
“啥机?这又是啥玩意儿!”
桑冉一脸懵逼,但未知的东西令他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一把扯住秦昭的双肩,激动地摇晃起她来。无尽的求知欲点燃了他,令他的呼吸都急促了。
“桑冉不觉得我在说疯话吗?”秦昭定神问道。
“冉知道昭昭很神秘。会解鲁班锁、造轮椅都是小事情,能带着膑出魏至秦、说出那样的话,昭昭就不是一般人……”
桑冉停顿片刻,点点自己的头。
“现在昭昭演示了盐水选种,尽管操作简单,却已经是大智慧了——想到和做到,永远是想到最难。”
秦昭愣神。
“我不怀疑昭昭说的那些东西的存在……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冉离它们,最多也就是‘做到’的距离,只要冉——”
“桑冉,你不知道,‘做到’是多难的一件事!”
秦昭有些崩溃地抓住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你不知道,现在的生产力才从原始农耕迈开一步,科技、知识、人力物力……都还在做原始的积累,隔的太远了——你看就多一成收获,能让黔首们如此开怀……好难啊,我想画出来的东西,如果实现不了,别人也理解不了,是不是我不记得会更好……”
桑冉把秦昭抱在怀里,想起来出门前孙膑的嘱托。
他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过了这么久她的情绪才爆发出来,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忍过来的。
和桑冉认知里的人相比,秦昭有着超高的道德和同理心,天性纯善亲和——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她比他更适合墨家。
秦昭的大脑里装了太多非凡的、超前的东西。同为一起造过物的搭档,桑冉大概能理解她的难过,更知道她或许陷入了狭隘的误区。
她太急了。
她太害怕承担更多的期待了。
“昭昭,冉小时候也不能理解太过精密的器械构造,但一天天琢磨积累,慢慢的,不理解的东西早就被我的双手攻克了。”
“冉确实不能理解你说出来的一切,但冉可以从头开始学——工匠就是这样,一点点学,一点点上手,再一点点创造,最后再传承、再循环……”
“这辈子不够,冉可以收学徒弟子,把我会的全部交给他们。总有一天,我的后人会把昭昭构想的一切全造出来。”
“不要急,不要想太多。你看看这些黔首,既然你的一点点都能让他们如此幸福,那我们就用可以实现的‘一点点’去接近你的理想。”
“冉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至少你的‘一点点’,我会用尽毕生所学,帮你造出来。”
秦昭抱住桑冉,双手在他的背后将衣衫勒出痕迹。
她如此庆幸这次出行能有桑冉在,能有人在她偏离航线时拽她一把。
是怎么就迷了心思呢?明明出发前,她就给自己下过定位,但见满目疾苦就变急躁,除非能沟通现代,怎么能一口气改变整个时代呢?
人类从猿人到直立行走,到创造工具、文明,再到传承探索地外,花费的时间以百万年计。
只要文明和知识的传承不绝断,就算从零开始,人类也能创造自己的未来。
“那冉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困难吓倒。”
“那昭昭可要好好准备,不要让冉一下子就掏空了你的‘一点点’。”
秦昭的眼中再次坚定。
当下和未来,或许可以稍微再多想一点点。
“出卤水了,真的变清了!”
田埂上,有黔首在奔走呼告。
劳作的农人早播完麦种看着自家田地原地休息,只等太阳沉下在回家。
听到同村人叫喊,连忙收起工具,拉着人问话。
“选种的卤水,变清了——有婆姨试过,咸的,还能照样能用呢!”
“我领种子时,那卤水可浑得跟泥水没差,可别骗我。”
“老秦人说话响当当,你且跟我去看。”
“带路,走着。”
秦昭撞撞桑冉的胳膊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她知道黔首们节俭,要他们用卤水选种,也是件令他们心疼的事。
就算黔首们手里拿到好种子了,但那一大桶可以供全村人吃的卤水被“浪费”,事后必定让他们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秦昭因此让桑冉提前做了个大型的原始净水器。材料依旧就地取材,只用了不同大小的石头、沙砾和些许炭。
原始滤水器过滤不了矿物质,析出来得卤水不会少了盐味。
不浪费,再利用,黔首们能睡个好觉了。
“谢谢你,桑冉。”
“我按照你的要求铺上了那些东西,为什么水会变干净呢?”
秦昭愕然,随即明白桑冉正在做到他的诺言。
他会从现在起,一点点学,一点点接近她的世界。
如此一来,秦昭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
来到战国遇见先生和桑冉,实在是她的幸运。
“走吧,天色不早啦。让我想想,就从过滤原理开始讲起吧……”
“亲母,什么时候才能不舂粮啊,我宁可去劈麻织夏布,去学调制选种的卤水,去造可以变清水的罐子……”
“碎女子,那你还吃不吃饭,还活不活?”
里正夫人轻轻转了下女儿的耳朵,嗔骂了她一声。
小姑娘吸吸鼻子,跟母亲一起卖力地舂起粮来。
秦昭在一旁陷入沉思。
她想起曾在魏国时的日子,吃饭会是件痛苦的事,除了食材和烹饪方式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日都要舂米。
一日两餐,一家口粮,舂米绝对要消耗掉妇女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给她们的身体带来过多的劳损。
现代人舂米最多算忆苦思甜、体验生活,但在战国时代,舂米绝对只有苦,只有为饱腹的无奈。
如果不是违背人类快乐的事,舂米怎么又会是一种专门给妇女的苦役刑罚呢?
秦昭闭上眼,她记得的,有样东西虽然可能含量不高,但绝对能大幅度减轻舂米的劳累和痛苦。
是什么来着呢……
小腿被小石子击中。
秦昭一看,是里正的小儿子趴在门槛上,用小木片模拟投石车,自个玩着攻城游戏呢。
小木片,支点,起落……
杠杆原理——
她想起来了,是踏碓!
秦昭提腿便向村中的晒场跑去,桑冉正在那教人做净水罐。
黔首们那日见卤水过滤的奇特景象,知道滤水器能把大雨天混浊的井水变清,加上需要的东西不稀罕,有心思的都想给自家整一个。
“桑冉,桑冉,过来看看这东西——”
随着秦昭的喊声,黔首们主动让道,露出中间抱着陶罐正填沙砾的桑冉。
她把他拽过来,随手捡起周边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画出踏碓的草图。
碓臼、碓马、支架,秦昭甚至还细心地给老幼使用者添上了扶手。
“能造出来吧?”
“可以,为什么这里短?这样更费力。”
桑冉指着踏脚那边问秦昭,他瞬间就知道这东西要用来干什么了。
他只是奇怪她从省力出发的设计,为何要做得费力。
秦昭并不奇怪桑冉对杠杆原理的熟悉。
在桔槔广泛应用的时代,墨家门人怎么会没研究过小小的杠杆。
踏碓的动力臂小于阻力臂,是费力杠杆,但这种设计能增大碓马下落的高度——
“是为了增加舂粮的冲击力?”
秦昭点点头,桑冉自己就想出了答案。
“给冉备好原料工具,简单!”
桑冉抱着罐子自信满满,拉着秦昭开始讨论细节。
秦昭完全不藏私,就地开始画分解图,和他商量第一个踏碓的选材以及建在哪里。
他们的讨论没有避着外人,周围的黔首听见只言片语,看着地上多出来的图画,又一次陷入欣喜中。
黔首们自觉压低声音,相互拉着彼此,免得有人太好奇,反而惊扰了两位贵客,弄坏了他们的图。
老秦人们都知道,又有惠及他们的好东西要出现了。
这时候谁敢出岔子,就准备吃他们的鞋底子!
“士子,客啊——出苗了,出苗了!”
里正风风火火地从村头跑过来,那腿脚灵敏得像兔子,就差要飞过来了。
报喜的里正本想拉着两位恩人去看看田间的好景,把好消息告知村中众人——
但这群人目露凶光,顺手提起农具石块,杀气腾腾地望过来是几个意思啊?

里正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战后全须全尾回家种田的彪悍秦人。
面对如此群狼环伺的场景,他下意识将随身的农具横在胸前,丝毫不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二三子这是干嘛?要——哎哟,谁的烂草鞋?莫要欺人太甚!”
正要与众人讲理的里正被一只迎面而来的草鞋打断说话。
他从头上拽下草鞋,面露凶光,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竖子,出来!”
“你小子还敢翻天?鞋是老叔我的,打的就是你这小子。”
“老、老叔?不是,别打——”
黔首圈里蹿出个须发花白的槁瘦老头,一只脚没了鞋,但老人家精神抖擞,抄起随身的手杖,就往里正身上招呼。
同村人顿时放下手里的家伙什,看着族老追着里正将他打得上蹿下跳。
里正确实在村里最大,没人会真的去挑衅他。
但族老不一样,只要犯了错,只要还是村里人,都得挨训挨揍。
“成天咋咋呼呼,有这熊嗓也没见你战场上冲着魏狗嚷嚷……没见贵客在忙活吗?吵着他们了咋办?”
“叔,我不知情啊——”
“不知情就能瞎喊瞎叫?”
“老叔,我没瞎喊瞎叫,咱麦地里,出苗了!”
老人打向里正的棍子顿时停在半空。
他人虽老,耳却未浑,庄稼人最重视的东西永远刻在心里。
“叔啊,二三子,出苗了,好多、好多的麦苗……”
眼眶泛红的里正站在那,背脊挺得笔直,呜咽着将好消息吼了出来。
修辞的贫瘠已无关紧要,他们最看重的是事物的本质。
黔首们轰地炸开,这下也顾不上原先约好的保持安静,争相往田地里赶。
“走啊,且看苗去!”
“老叔,你的鞋——”
“要甚鞋,老叔就算光脚,也比你这浑人走得快!”
族老脚下生风,毫不在意路上的石子硌脚。
他走过更加痛苦的路,通向希望未来的小石子,一点都不痛不痒。
从田埂上看,土色依旧是麦田的主旋律,但已有层薄薄的绿意。
族老扔下拐杖,下到田间。泥土的触感从脚下传来,他俯下身子,看着一条条不间断的、密密麻麻的小绿尖,种了大半辈子田的老人也哽咽了。
“好,好呀……”
里正跟在族老身边,陪着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闻讯而来的人们每张不敢相信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想想曾经大把的麦种下去,田间冒出的疏一块、密一块的麦苗,简直和现在这些漂亮的小绿直线不能比。
里正知道,今年分给大伙手里的麦种变少了,众人心中难免底气不足。
看看现在这出苗的架势,他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
他暗自在心中发誓,乌白村一定要把盐水选种的好法子流传下去。
“这是哪家的田?怎么就这点苗?”
族老指着坡边上的小块土地气得跳脚,见一小伙站出来,刚要拿杖子抽人,发现手早就空了。
“别人家都能出多苗,不会种地就别糟践种子!”
“族老,您别气,这是小子多开的荒,不是本家田……里面的种子是卤水上面漂着的,我看它们都好好的,还以为都能出苗呢。”
憨厚的青年赶紧给族老递上根树枝,闭上眼等着挨揍。
族老却下不去手了。
对苦惯了、饿怕了的秦人来说,一点点希望都值得去尝试。
这也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勤俭惯了的农人少分心,做无用多余的事。
“就你聪明——”
族老把树枝扔在地上,爬上田埂高处,声音传出老远:
“今日起,每年乌白村的麦种都会选种后再播,好生爱惜。
“这么好的苗子,谁要是给把麦种坏了,把粮种少了,我必在田上狠狠抽不孝子!”
顿时,田间地头,声音能传到的地方,都有了铿锵的回应。
视察完农务,族老坐在田埂上穿好草鞋,和里正一起回村。
若是再年轻些,能亲手侍弄几亩这样的麦苗,族老觉得自己梦里都会笑醒。
族老和里正回到晒场,秦昭和桑冉刚好将踏碓的规格相关都核对完毕。
族老不敢去踩地上的画线,他朝着贵客的方向深深一拜。
“乌白村族老,谢过两位贵客,客之恩情,我乌白村永世铭记——”
“老人家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昭见状,连忙放下作笔的树枝去扶老人起来。
族老拽住秦昭的手臂,热泪盈眶。
“客一来,我便见着了梦里才有的光景,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麦子还没有抽穗,您还没有见到它们堆成小山——请您保重身体,还有更多的盛景等您去看。”
“好、好,我一定多活几年,要看到客说的麦粒成山,看到秦国有数不尽的粮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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