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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个军师接招贤令(Sherlor)


嬴渠梁捏着眉心叹气。大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这下他的头是真的发昏了。
“回公子虔,国君担心系贤馆贤良,担忧他们入夜照明用度不够,遂把殿中配备的灯油拨去了大半,是矣这殿中灯才未点满……”
老侍这才上前揖身作答,平静的叙述却不掩对国君的疼惜。
赢虔的手在剑柄上握住又松开,他随后一踏脚,灭了引火放回灯架上。
嬴渠梁并不意外兄长此时的沉静。他心知,他的兄长是个外粗内明之人,绝非世人眼中空有武力的鲁莽之辈。
“渠梁,大哥明天领一队将士,给你猎些子野物回来熬灯油。”
“大哥,为点灯油就出动我秦国军士,你是要让招贤馆的贤良们看看我是何等昏庸的国君么?”
“那你削了我那的军费,把你的灯油补上。”
“都是行伍里待过的,渠梁怎会不知军费之重?大哥,我真谢谢你啊……”
秦伯默默退回暗处,看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相亲相敬,眼中满是慈爱。
和兄长吵了会嘴,嬴渠梁的心情倒是好些了。
长兄如此待他,定是发现他今日心有郁结,否则也说不出那么离谱的提议。
会好的——
只要为秦国招到贤良,能让秦国强大起来,他和兄长就不必如此苦苦支撑。
奈何有些人脑子转不过弯,贤良还未招来,就开始守着国中那点位置,给他下绊子了。
嬴渠梁盯着扔在案上的竹简,萤火映照下,气息渐寒。
“怎地,那群老贼还真给你找不痛快了?”
“大哥看看,还没开始呢,甘龙他们就想把族中士子拉过来填空缺。”
赢虔接过竹简扫了眼,立马将它拍到案上。
“这群鸟人,干活不积极,抢食比谁都猛,脸呢!”
“大哥莫说,老甘龙上书有些地方倒也无错——列国士子不熟悉我秦国国况,贸然任用确实可能收效甚微……”
“渠梁莫急,你先把世家这群兔崽子丢我军中,大哥帮你好好练练他们的筋骨皮。其他的大哥不擅长,只能你自己谋划对策,时间还来得及吗?”
“那渠梁就先行谢过大哥,近患既已无忧,渠梁便有心力在招贤会前想出办法。”
嬴渠梁望着他的长兄,感激之情无须过多言语。
赢虔生性豁达大气,冲他挥挥手便已领情。
“对了,大哥,今夜摸黑来寻渠梁,是有什么事要跟我合计?”
“呔,我怎把这事给忘了——”
赢虔一拍头,才恍悟自个儿忘了谈正事。
坐在软席上的嬴渠梁无奈笑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兄长过来详聊。
“大哥跟你说,今日咱把脱手的贼狗全缴了——啊,还记得几日前那个膝盖受伤、行路不便的外来士子吗?他在我秦国境内遭受刺杀,被救下后你让吩咐我重视这件事,别让外国贼人搅了咱的招贤呢——”
“大哥,说重点……”
揉揉眉心,嬴渠梁倍感心累。
他大哥哪哪都好,就是遇到军政以外的事,汇报总抓不住重点。
“哦。这贼子已被全诛,大哥检查过尸身全是魏狗——他们今日又准备对腿脚不便的人下手,结果被反杀。”
“魏人?专挑腿脚不便的人?魏国那边难道有什么别的动作?”
顺着赢虔的话,嬴渠梁陷入思索。
秦魏死敌,一些风吹草动都要细细考量。
“呔,想那么多做甚,我看他们就是想劫人——估计今天碰上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呢。”
“劫人?大哥快与我说说,他们劫的事何人?”
“两男一女,男子青壮,女子妙龄,皆非鼠胆之辈。一男腿脚不便,空手坐椅可躲流箭、夺兵刃,丝毫不乱。另一男林间穿梭,以一细棍连毙六人,毫发无损。女子……好看?忠心护主?不对,不像啊……”
“大哥可是看上那俩人身手了,想要去军中?”
嬴渠梁笑着看向兄长。
他求贤求八方之才,虽急求令秦国脱胎换骨之人,但若是军中贤良既有何拒?
赢虔兴奋了一瞬,又克制情绪压下激动,盯着国君迟迟不语。
“渠梁,大哥问你一句,你求贤当真不看出身、不问过去?”
“我嬴渠梁对天地起誓:为国求贤只看贤人之策能否强我秦国——能,即使岁小儿、蓬头褴褛流民,吾以国礼待之!”
“好!”
赢虔当即一拍桌,立马拽住国君,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起一面便吊起他胃口的黥面青年。
兄长的眉飞色舞嬴渠梁已许久未见。
自招贤馆建起陆续入住列国士子起,他这长兄对“只会擦嘴皮的读书人”向来没甚好话。此次竟能有入兄长锐眼的角色,倒是叫他有些兴趣了。
嬴渠梁又想起内吏景监日前与他推荐的大才——似乎是叫……卫鞅?
他本想让景监叫人上前看看,景监却言与对方萍水相逢。那人知晓景监身为秦国内吏,非但不求他引荐,还要让他隐瞒——“秦国新君既以赤诚招贤,鞅必以真待之,不可取旁门左道。”
嬴渠梁会心一笑。
日后的招贤会,秦国之未来,或可如日昭昭。

秦语秦言便这般顺着风,吹进她耳间。
“是今个国君来招贤吧?你们说这堆外来士子能留下多少?”
“留多少?说出来忒气——咱老秦好酒好肉招呼他们,就几日前还跑了不少人!”
“有这事?鸟,这群软蛋!能让某日日吃口肉,某就是累死也乐意啊。”
“就你,还想吃肉?可不见你哪哪跟‘贤’沾边——若是你敢绑个士子回去给你家女娃,再造个小娃给国君送去,指不定还真能分到口肉。”
“哪个士子最贤?某今夜去试上一试……外来的士子受不住苦,咱老秦人自己的种从来没在怕!”
“……”
因这跑偏的彪悍对话,道上顿时人声沸反盈天。有起哄的,有赞同的,亦有放声大笑的,栎阳城仿佛瞬间活了起来。
老秦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黔首们将这种直来直去的快言快语继承了个透,丝毫不避讳。
秦昭脸上不禁流露出笑容。
秦国和魏国很不一样。
栎阳和大梁也完全不一样。
这似乎是两句废话——
哪里能有一样的国家和城市?世上的存在皆有它的独一性,它们都不可复制粘帖。
但它们又不是废话:
秦国和魏国不同,一个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清苦,另一个是被金银珠宝装点过的安然。
和有序富丽的大梁相比,老旧灰败的栎阳完全不像是个国都。栎阳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但内在却比大梁要鲜活得多:它毫不遮掩自己的贫瘠,骨子里透着一种硬气。
栎阳的黔首们非常质朴可爱。
虽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但每次秦昭和桑冉在道上走过时,他们都会垂手让道,安静又热切地把目光投到他们的背影上——仅仅因为他们身着类似列国士子那样的衣袍,被认为是招贤馆中的贤良。
老秦人嘴上对逃跑的士子骂骂咧咧,痛斥他们怂包软蛋,但真有士子从招贤馆出来闲逛买些“新奇”的秦货,这些人又恨不得半卖半送,唯恐让士子们吃亏。
或许这些行为源自国君的一句嘱咐,又或许老秦人们对脚下土地的爱让他们自发地行动着:
没有人不想让国家摆脱贫弱的帽冠,每个人都愿意为留下希望尽可能做些什么。
秦昭很庆幸自己跟着孙膑学了秦语,否则她将像只会雅言的列国士子们那样,只能讶异秦人对贤良的热切,却无法理解这些憨厚淳朴的灵魂。
千千万万个他们构成了秦国。
万万千千个你我构成了华夏。
每一次开窗,每多看一眼、多听一句,内心总会被充填进什么。
秦昭知道,她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国民,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秦国。
即使她的出生在遥远的未来,但在战国时期秦国的土地上,她那惶恐不安的灵魂仿佛找到了联系与归属。
“昭昭,你好了吗?”随着门扉叩响,桑冉的声音传过来,“还去招贤会吗?你若不去的话,某个人可要高兴了。”
“等我下,马上好,肯定去!”屋里,秦昭的回答短促有力。
秦昭离开窗牖,拿起边上一根绿檀发簪,熟练绾起长发在头上盘好,插上木簪固定发髻。
簪头被孙膑削成了镂空的云纹,虽然样式简单,做工却没一处瑕疵。
在逃离魏国前,木簪就被孙膑赠给了秦昭。
路上她一直舍不得用,生怕遗失了。今日是非凡的盛会,她虽然没有盛装的条件,仔细拾掇下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秦昭整理衣衫,确认行头无误后,她走了出去。
门外,孙膑坐在轮椅上与她颔首示意,卫鞅站在轮椅边跟她招手,桑冉靠在旁边一身散漫的气息。
“咦,先生、桑冉和卫鞅,你们怎么在一起?”
面前这架势不免让秦昭困惑。即使约好了一起去招贤会,但她没想过他们全都会在房间外等她。
她稍微有些不自然,暗问自己先前有没有磨蹭。
“你还不知道吗?这俩自聊上后,冉都怀疑他们根本就把我当不存在了——”桑冉翻翻白眼,跟秦昭控诉,“你看膑现在这样,出入都不需要我操心,某人直接接手。估摸着下一步,冉就该自己单开一间住处了。”
卫鞅反讥道:“那可不一定……若是冉也入选秦国贤良,恐怕就用不着再开房间,秦君直接给你送上屋舍。说不定咱们还要做近邻。”
桑冉一阵恶寒:“昭昭啊,那你选的住处一定要离这家伙远一点,我可不想每天一开门就是噩梦。”
“如此说来,那鞅务必要让冉的期待落空,日日噩梦才好呢。”
“……冉跟你不熟,请君子不要用这么熟络的语气与我说话。”
眼见桑冉和卫鞅又绊起嘴,孙膑转了转轮椅,邀请秦昭过来。
跟这位法家斗嘴皮子,某个自我放养的墨家实在是太嫩。
“走吧,昭,我们先去招贤馆,你不是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天?不用理他们。”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膑,一路上的结伴扶持之情呢?当被风刮啦?”
“然也。鞅与你的畅聊之谊,膑也要忽视?”
本在斗嘴的俩人又围到轮椅两边。
孙膑被吵得头疼,奈何轮椅被俩人拽住,根本走动不得。
秦昭笑了。
这群男人也不过二十五来岁的年纪,战国时代虽逼迫着人早熟,她很庆幸能看到的不是书本或是画卷上沉淀后的他们,而是他们藏在在骨子里的少年意气与活泼。
或许这种东西在他们坚定迈向自我道路时会消磨干净,但此刻一现昙华,将铭记终生。
“出发吧,迟了可不好。”
秦昭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背,推上轮椅往前走。
前路若有友人相伴而行,风雨不惧。
这是秦昭第一次踏进招贤馆。
虽然来栎阳的次日,她就有在远处望过那么一眼。
那会瞧不出什么,只觉得新建的招贤馆和栎阳的整体风格浑然一体。
如今进去细细一看,好家伙,老秦人简直把勤俭节约刻进骨子里了,说是新建的招贤馆,实际是废物利用,将原先一间老仓库分隔收捡改造来的。
秦昭看不到房间内设如何,但看周围列国士子不见明显消瘦,有些人反倒容光焕发,想必这些贤良之才是受到良好招待的。她转念即知,秦国可能把能用的投资尽可能地都用在了刀刃上。
库房平地正前方放着漆成全黑的将军案,四周依次摆着不少小案和坐席,更外围的便是些蒲团。
国君尚未到来,这里应该是招贤会的现场。
秦昭一行人停在稍远处的廊下。
她能理解孙膑不太愿意暴露在大众视线里,但不能理解卫鞅。
这个事业心极强的变法达人不仅跟他们一起躲在这,还特意站在孙膑身边,唯恐前方的树干遮不住他又胖了点的身躯。
这可是秦国新君嬴渠梁主持的第一次跨国人才招聘会,也是大秦帝国从此广纳六国贤才的开端——
身为在历史上被大书特书“商鞅变法”的卫鞅,不去和嬴渠梁“以强国之术说君”“语数日不厌”,反而躲起来是几个意思啊?
秦昭看着眼前略显伟岸的青年背影,一想到他神秘兮兮的笑,右脚竟不自觉有些想踹什么的冲动。
——人都在招聘会现场了,偏偏不想给老板递简历的傲娇都是恃宠欺人。
“贤良入席,秦公至——”
伴随着掌事呼告,院中即静,士子们拱手揖礼,依次立在两边。
嬴渠梁大步向前,从容走至案前。
看着院中俯首的贤良,嬴渠梁心中不免壮怀激荡。
为顾及士子们抵秦时间不一,不断缩减用度供应这座招贤馆,看到还有这么多人留下,这位秦国新君不免感到一切忍受都是值得。
“诸位先生不畏千难万险,入我秦国,嬴渠梁深感敬佩,与我国民共谢诸位涉秦应贤。”
嬴渠梁平复心中豪情,为表诚意,竟躬身以时揖还礼诸位贤良。
诸位士子起身,面见秦国国君后,不免叹息议论。
嬴渠梁自知,比起兄长那副不怒自威的猛将仪态,他的外貌体型确显平庸,不似一国之君。
他深知虚礼无法打动这些有志之士,越发淡定从容。虽说功业之心不可量,有志者不怕吃苦,但秦国也非到杂芜之人亦不拒的地步,收罗浑噩度日之徒。
“秦地处西,远离中原,积贫积弱,人才凋零。渠梁心有强国之愿,是以急需贤良助秦强盛。诸位饱学之士,秦地求贤若渴,二者恰若久旱逢甘霖。秦国可令诸位一展所长,诸位亦是强秦之不二功臣。
“然秦地与诸国交流甚少,渠梁对诸位所长亦知之甚少。恳请各位贤良再费时日查我国情,视秦之不足,以所长出时宜策论,国府审之,必予诸君适宜职位,若有一丝偏颇,渠梁殿门大开,以待贤良鸣屈问罪。”
士子丛中顿时炸开了锅。
嬴渠梁提起笔,推开黑案上的竹简,朗声道:“愿入秦者,渠梁亲笔着墨录名。即使日后无缘,渠梁必以礼谢之,令其不虚此行。”
“何等荒谬!”
“闻所未闻!”
“秦官高贵!”
大半士子们羞愤起身,甩袖而去。
嬴渠梁起身再拜。
“诸位士子来秦不易,内吏景监,速速为先生们送上金钱,以资其旅。渠梁谢过诸位。”
国君躬身许久未起,其诚在座皆可观。
有寥寥数人复坐,等离秦士子彻底离场后,空了半数的院子显得格外寂静。
嬴渠梁知晓,这些人是真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人,其中大部分人已认可他苛刻的求贤要求,甚至愿意留在贫苦的秦地奋斗。
但他们心中还有顾虑,需要一一被消除,才可慷慨赴任。
需要一个契机。
需要有人出来为他们发声,问出他们最期待的问题。
此时或许不适合他这个国君再开口。
嬴渠梁期待有人破局,但此刻士子们却陷入一种诡异的矜持。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态度不够诚恳。
“我愿入秦,秦国国君可敢用我?”
石破天惊的破局之声。
木簪布衣,却是妙龄女子……这不是破局,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嬴渠梁已经听见四周倒吸冷气之声了。
“渠梁愿闻女士子姓名——”
箭在弦上,他只能提笔,稳定心神。
“我叫秦昭。”
雅言似有些颤抖,却说得坚定。
她的姓名让嬴渠梁为之一震,他几乎不用再做询问,提笔便在竹简上写下两字。
不带丝毫拖沓迟疑,嬴渠梁就偏偏笃信她的名字一定这样写。
秦是“秦国”的秦。
昭是“天日昭昭”的昭。

秦昭见到历史上的秦孝公,还是十分意外的。
虽然她只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但嬴渠梁本人和她想象中的帝王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你见过只穿黑色布衣、脚踏布靴,腰围鞶带、仅坠一玄鸟玉坠,头冠几乎没有装饰的国君吗?
嬴渠梁这身,或许还没在场某些个齐国士子来得华贵。
秦昭看不清秦君样貌,但能看出嬴渠梁肤色偏深,绝非缩身宫廷殿宇之徒。粗粗一望,倒觉得他就像是秦始皇陵里兵马俑中的一员,是普普通通秦人中的一个,却又绝非平庸之辈。
嬴渠梁留有髭却未蓄须,想来是因二十出头的年纪坐上国君之位,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成熟稳重些吧。
秦昭记得历史上周天子是赐给过秦献公嬴师隰一件黼黻的,作为他“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维护天子威严的嘉奖,也间接拔高秦国在诸侯间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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