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质疑自己调的药,而是该质疑这房中的主子。
赵太医苦着脸,想到沈昭大发雷霆的模样,恨不得以头抢地,问问花锦为何要这样做。
赵太医闪过很多念头,想了很多理由,不过没有用就是了,不管哪一种借口,沈昭都会先杀了他,再去收拾欺骗他的王妃。
赵太医极其无奈的轻叹一声:“王妃啊......”你可害惨老夫了!
花锦料想他心中已经骂死自己了,她哑着嗓子说:“莫怕。你不说,本王妃也不说,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赵太医:“如今殿下是一万个谨慎仔细,王妃又该用什么法子?”
赵太医不敢欺瞒沈昭。
他跟在沈昭身边的时日太长了,从前他是皇后的人,奉命来监视沈昭,皇后一旦犯心病,就要折磨沈昭,赵太医虽然心中不忍,但为了保命,还是将伤身的药递给了沈昭。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任人拿捏的三皇子,在离宫第一年,就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太医有一私生子,不登大雅之堂,一直养在京中一处小巷,几乎无人知晓,但就是这个被他拿捏惯了的三皇子,将赵太医所有的秘密搜了个干干净净。
他起初只是被迫为沈昭做事,久而久之,发现沈昭远比皇后想的复杂,老谋深算,竟不像那个年岁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局势也一步步按着沈昭的计策走,没有多少变动。
花锦知道赵太医心中犹豫:“我自知瞒不了多久,也绝不想害了您。您不妨信我一次。”
赵太医闭了闭眼,他也知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心一横:“娘娘吹了寒风,胎像不稳,需要静养。”
他说完,又轻叹一声,垂着头退了出去。
沈昭今日的确离府了,他的暗卫却都留在府中。他与祝绻静坐在一处,祝绻看出沈昭兴致不高,东扯西扯讲了许多趣事,见沈昭依旧垂着头,祝绻数次话到嘴边,终于忍不住了:“瑾瑜,若早知走到今日的位子,是要让你变得更沉闷,我宁可没有帮过你。”
父兄告诉祝绻,要在即将入东宫的沈昭面前谨言慎行。祝绻也告诉自己,瑾瑜是要做天子的人,九五之尊,他是要远远眺望昔日友人得偿所愿。
可他看着沈瑾瑜这幅鬼样子,心里就是觉得不痛快。
祝绻撂下酒杯,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昭独自坐了一阵子,将祝绻带来的酒喝完,这才离开。
府中暗卫来报,说杨美人已经独自离京,王妃回了府,沈昭交代过他们不准入内宅,暗卫见添云匆匆忙忙跑出来叫了赵太医,就赶来告知沈昭。
沈昭赶回府上时,府上的人已经都睡下了,他问过添云,得知花锦只是吹了风,松了口气,又浑浑噩噩去了书房。
他喝了不少酒,脑子却很清醒。
沈昭借着月光看着桌案上的书本,他今日是想试探试探,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却生出了一种悔恨。
沈昭忽然觉得,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事情早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沈焰过几日就要离京了。
他若是放了沈焰离开,父皇留给沈焰的底细,足够沈焰卷土重来。
沈昭很疲倦。他累的喘不过气,拾起笔,终究什么都没写。
他整夜未眠,天未亮就换了衣裳上朝。
恰逢鸠成郡叛乱,向京城求援,京中能做主帅的武将又恰巧都有要事在身。
五皇子沈炽已经做好了被派遣的准备。沈炽习惯了沙场的烈风,可他的妻子产期将至,他并不想抛下妻儿离开。
沈炽在心中宽慰自己,无碍,他快马加鞭赶过去,再赶回来,残局交给旁人收拾,左右不过一个月,妻子不会怪罪他,可他心中硌得慌。
沈炽没想到,沈昭会揽下此事。
虽然没人主动提,但废太子沈焰即将离京,沈昭入东宫只是早晚的事,这种累活怎么都不该他来。
陛下却很赞同,准了沈昭。
下朝后,沈炽几步追上了沈昭:“三哥,多谢你。”
沈昭瞥他一眼,沈炽连忙收回搭在沈昭肩上的手,沈炽呵呵一笑:“我本还担心赶不上内子临盆,多谢三哥了。”
沈炽:“三哥放心去好了。”
沈炽反复谢过,才状似无意问:“您和祝绻怎么了?”
谁不知道祝绻多喜欢黏着沈昭,昨儿居然破天荒找他喝酒,沈炽怕沾上酒气,被自家娘子赶出门,连哄带拽把祝绻赶跑了。
沈昭摆摆手:“过几日便好了。”
沈昭看着沈炽,忽然问:“你可知为何,父皇这么轻易就准我去了?”
沈焰是知道的。
废太子一走,京中的兵权就散了,被拆了三份,沈昭和沈炽各自握着一份,沈昭今日的举动,陛下还以为他是想将剩下的兵权都收回。
陛下为他的“深谋远虑”欣慰。
沈焰不是个只会蛮力的武夫,他在战场立下功名,多半靠的还是脑子。
他知沈昭纠结什么,略加思索,轻声说:“燕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而我的三哥,就更不是那样的人了。”
沈炽:“我信你,三哥,就像你从前信任我那般。”
他没说,就算沈昭真是为了兵权,他也不会置喙一句。
沈昭动作很快, 他离京那日,恰好是高僧所说的第六日。
赵太医说了花锦需要静养,沈昭没吵醒她, 只是在她榻边站了许久,安公公来催, 他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他前脚刚走,花锦就睁开了眼,她起身, 依稀听见沈昭叮嘱仆婢的话, 之后就是匆忙的脚步声, 再静下来,添云推门进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悦:“高僧所言非虚。”
明日就是第七日, 就算有什么变动,沈昭赶不回来, 鞭长莫及。
花锦病还未好, 她脸色惨白, 这几日稀里糊涂的用膳, 消瘦了很多。
添云能察觉花锦的低落,在心中暗暗祈祷, 一定要保佑主子顺利离开。
但是机缘,在哪呢?
花锦看了会闲书,用过午膳, 她在病中嗜睡, 晚膳也懒得吃, 服用过药就睡下了,添云没再打搅, 让院中的仆婢都站远些,别扰了花锦的好梦。
花锦睡着睡着,忽然觉得身上烫的厉害,闷得喘不过气,她冷汗直流,猛地坐了起来,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昏暗的房间里,花锦下意识偏头看向窗口,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立在那的人,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沈焰!他怎么会在这儿?
花锦只以为自己还在做噩梦,她蜷起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手心,痛感告诉她,这不是梦,沈焰这厮怎么偷溜进来的?
沈焰不是已经离京了?
花锦刚从梦中惊醒,还迟迟反应不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与沈焰对望,沈焰手上还拎着刀,刀上的鲜血直流,不知从哪带出来的。
花锦睁大了双眼,她脑袋轰地一下,抑制住了到嘴边的尖叫。
花锦想,喊人吧,但她不确定会不会激怒沈焰,若这一声唤不来人,她就必死无疑。
沈焰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中格外刺耳:“窈窈,我什么都没了。”
花锦抓紧衾被,往后缩了缩,她枕下也放着匕首,可沈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不敢轻举妄动。
花锦镇定道:“只要你有心图谋,不妄自菲薄,不自甘堕落,夺回今日一切,也不是不可能。”
沈焰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听说你怀了沈昭的种。”
花锦自认没有让沈焰痴迷到夜闯燕王府的本事,沈焰大抵是接受不了落差与打击,走了一条偏激的路。他来找自己,多半也是想报复沈昭。
沈焰陷入了悲痛中:“母后死了。从前效忠我的,都投靠了沈昭。而你,窈窈,你也与沈昭这般亲昵。”
花锦只觉得好笑,她反问道:“如今的一切,不是你自己选的?”
她不信沈焰不知道皇后的病情,只不过不想惹恼陛下,所以选择了沉默。一个懦夫罢了,从前将花瑟捧在手心,如今反悔了,又想缠着她,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焰却已经提着刀走过来了,像是没有听见她方才说的话:“沈昭在意你,在意你们的孩子。你说,我杀了你,他会作何感想?”
沈焰怎么都没有想到,是他那个从前不起眼的病秧子皇兄踹走了他。
沈焰生来就享有最好的,他什么都不用做,皇后就会将权势塞到他手中,他不用图谋,陛下就选了他入东宫,到他入了东宫,就有仁人志士为他效力。
如今要他一无所有,从头来过,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沈焰心中清楚,他斗不过沈昭。
他本就没想活着离开京城。
死也不能白死了,他与叛党勾结,里应外合,骗走了沈昭,余下的将士逼宫。陛下留给他许多权势,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但他不想再等了。
可沈焰心中也清楚,城中如今还有五皇子沈炽,有黑甲卫,他的那点人只能拖一时,无异于以卵击石,留给他的,只有一条死路。
他是来送死的,但他死,也不能让沈昭好活。
花锦心中已经猜出来了,今夜已经到了第七日,是高僧说的机缘。他说的机缘,不会是死吧?花锦心中暗骂,她佯装惊恐地朝着枕边挪动了两步。
沈焰不急。
他输定了,早就抛下了暗卫离开,潜入了燕王府。
花锦头脑还热着,她庆幸自己被噩梦惊醒了,否则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她看沈焰丧心病狂的模样,心中就猜到了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她所幸也懒得再劝。
沈焰抬手,将那层纱帐拽开,他对花锦更多是不甘心占上风,所以细细算来,竟是对她日思夜想。
他看着花锦苍白的脸色,下意识问:“他待你不好吗?”
花锦已经将匕首藏入袖中,她敛眸不答话,竟在沈焰眼中成了一种默认,他紧紧地攥着拳:“我就知道。窈窈,不会有人比我待你更好了。”
花锦已经嗅到了沈焰身上的酒气。
她佯装才看到沈焰刀上的血,虚伪问道:“你受伤了?”
沈焰:“谁能伤的了我?”
说完这话,忽然想起之前花锦伤了他的事,沈焰步步逼近,将刀架在了花锦的脖颈上:“窈窈,别恨我。”
花锦心中急得要死,面上故作镇定,她垂眸,苦笑道:“就算你今日不来,想来我也活不了多久。”
花锦跪坐了起来,沈焰的刀也迅速抬了起来,没有真的割破她的肌肤。
花锦:“我没有怀上沈昭的孩子。”
沈焰蹙眉,似乎是思量了一下这话是真是假,杨美人曾经是他的人,他大抵知道皇后那里有一种药......
沈焰愣神的功夫,花锦又向前一点,抬手环住了他。
沈焰知道花锦在演,不过他只以为她是在拖延时间,门外的仆婢都睡得死死的,没有人救得了她。反观她自己,一身素衣,发髻上都没戴能伤人的簪子。
她手无缚鸡之力,的确只能靠这种法子了。
沈焰心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虚虚揽着怀中的人,听她诉说忧思。
“其实,从前,我也是万分信任殿下的。”
这是在讨好他了,沈焰扬唇,嗅着她身上散发的香气,扔下了剑,心想她既然这样委曲求全,他一会就给她个痛快。
在她死前,沈焰想,他还要再狠狠地打沈昭的脸。
他要让沈昭此生都活在阴影下。
沈焰痴痴的说:“他怎么配与我争?”
自记事起,沈焰就知道,在宫中,他那位皇兄是谁都能践踏的,他跟着仆婢欺负沈昭,母后从来不会责备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沈昭就一定要让给他。
沈焰将花锦压在床榻上,她却抱着他不撒手,还在慢吞吞地说:“人人都说要让着长姊,因为她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所以我要百般忍让。可我与殿下算得半个青梅竹马,我信您。”
花锦心中也打着鼓,她只有一次机会。
“可我高估了我自己。”花锦轻声说完,强忍着恶心环着沈焰。
察觉沈焰也被她勾起了从前的记忆,她摸索着,高举起匕首,死死地咬着唇,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刺了下去。
沈焰被刺了个猝不及防,他张着嘴,背后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想要推开花锦,却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她的身上。
沈焰吐出来的血浸湿了花锦的肩,她手哆嗦着,浑身颤抖地推开了沈焰。
她张嘴想喊人,嗓子却已经哑的说不出来话了。
花锦抓起被沈焰放在身侧的剑,她掀开衾被,软着腿走到门前,拽开门,正要迈腿出去,忽然一顿。
她推醒了在第二扇门前睡着的添云,添云睁眼,看见花锦掌心的血,险些把魂儿给吓丢。
沈焰今夜敢跑来燕王府,想来外面已经乱起来了。
添云看到被敞开的窗户,吓了一跳,再看榻上,她腿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这几日她们没闲着,因为高僧一句七日后的机缘,花锦已经备好了所有东西,可她现在才悟过来,高僧那厮闷着坏,他说的机会,八成是死路一条。
怪不得高僧说,届时怕她舍不得离开。
废话,她当然不想以死换解脱。
高僧靠不住了。
添云陪着花锦,萤雨顺着沈焰跳进来的窗户外搜了一路,找到几个暗卫的尸体。
三人后来静坐血腥味刺鼻的房中。
花锦看起来实在可怖,她阴沉着脸,像是在血中浸泡过,添云想为她擦拭掉血迹,被她偏头躲开。
添云一咬牙:“他死在了房中,怕是不好交代。总之您也是要离开的,不若烧了这里,毁尸灭迹,旁人也无法追究。”
花锦已经用过一次这种计策,沈昭轻而易举就能识破。
但这也是个好机会。
沈昭如今位高权重,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若是不想丢掉权势,就一定不会再死抓她不放。他还要塑造温良谦卑的假面,不会大开杀戒。
这么多东西绊着他,对花锦来说,的确是个逃跑的好机缘。
如今京中乱了起来,想来他也反应过来鸠成郡叛乱是调虎离山计,但是沈焰太蠢了,他的逼宫简直就是笑话,都不用沈昭出面就能摁死他。
沈昭一定会不紧不慢赶回来。
花锦将早就备好的包裹拾起,她回头,朝着榻上的尸体走去,拽去了沈焰腰间佩戴的玉佩。
花锦起身,将枕下的信也拿了出来。
本来想着,若能全身而退,有些尘封的记忆死在从前也无妨,但如今除了赌,她别无他法了。
花锦将信递给添云,轻声说:“你莫怕,待我离去便纵火,不要做傻事,活下去,将这个交给沈昭,他看过,不会大开杀戒。”
添云眼眶通红。
她原先想的是,她自戕死在这间房,让花锦穿上她的衣服逃走。
花锦:“我该走了。”
沈焰来时已经为花锦杀通了一条路,她扮上男装,没再犹豫,跳窗离开。
添云和萤雨在房中呆滞许久,眼泪都流干了,等了一阵子,二人对望一眼,开始迅速按花锦交代的行事。
废太子夜闯燕王府,王妃为自保,打翻了火烛。
萤雨还是有些怕的,她看着添云紧紧攥着的信,颤声说:“三娘一定要逃出去啊。”
花锦顺着沈焰杀来的路走出去,一路没有人来拦,但如她所料,沈焰雷声大雨点小,那点兵都不够沈炽塞牙缝的。
京中压根没乱起来,恐怕沈焰刚想造势,就被沈炽察觉了。
花锦加快了脚步,沈炽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她不能让沈炽拦个正着。
她一路向着城南去,守在南门的将领见有人来,紧张兮兮地上前,可看到生面孔,蹙眉就要赶人。
花锦看到将领的面孔,却松了口气。
她赌对了。
沈焰本该已经离京了,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留在京中,大张旗鼓闯入燕王府无人察觉,只能是出城的关卡出了错。
她听清熙郡主说过一耳朵,自从沈昭掌权,废太子旨意一下,从前太子党的人都争先恐后投靠了沈昭,除了一位官职低微的武将。
花锦从袖中拿出方才从沈焰身上拽下来的玉佩,她火急火燎地说:“我奉命出城为殿下送信,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将军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手心的血,心中虽疑窦丛生,但还是命人开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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