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直到踏出城门那一刻,脑中都是凌乱的。
她以为高僧说的机缘,是她悠哉悠哉离开京城,还有闲情逸致回头眺望一眼,伤感一下,可她如今哪敢多停留一步,生怕身后的将领追出来。
花锦抬头望着惨淡的月光,尽管还有许多事压着,能不能逃的更远些还是未知,但她的心还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逃的匆匆,原先想好的措辞全忘了,只记得一句——若她还有机会重返京城,一定先把高僧的小破庙砸了。
沈昭离京不久, 就有暗卫来报。
沈昭稍加思索,就猜到了这是个局。看来他那愚蠢的亲弟弟,从始至终只把他当对手, 费了这么大功夫,只为了这一招调虎离山计。
沈昭不急着回去。
他途径许多地方, 买了许多坛酒,有什么瞧着稀奇的也都买来。
待他再回京,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皓月当空, 沈昭望着行人不断的大街, 此地不如京城繁华, 平民的院落古老破旧,民风却十分淳朴。有小孩疯跑,擦过他的衣角, 沈昭听着耳边的嬉笑声,忽然很想她。
他所有的牵绊, 都在燕王府了。
沈昭还在当地求了平安符, 他跪拜着慈祥的神佛, 心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宁静。
尽管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
暗卫来报过, 废太子沈焰一直在打探燕王府暗卫的布局。
夜色寂静阑珊,沈昭孤身坐在阁楼上, 他偏头,避开了银白色的月光:“若她性命无忧,不必打草惊蛇。若她想走, 也不必拦, 你亲自送她出城。”
暗卫错愕地抬头, 怔了怔才应下。
暗卫到底不是沈昭,拿捏不好度, 在窗外守着,沈焰提剑,他刚打算放出暗器,就见花锦抱住了沈焰。
暗卫对情爱不甚了解,只知道这是性命无忧,又退下了。
他按着殿下的叮嘱,没有打草惊蛇,撤走了余下的暗卫,花锦在前面赶路,他就在后面跟着。
暗卫跟了沈昭十数年,他的命是沈昭的,按理说,他不该置喙主子的决定,可他看着花锦决绝的背影,想到主子遣人安置好的两箱带回来的稀奇玩意,暗卫很想将花锦拦下。
暗卫愤恨的想,殿下待她那样好,她怎能欺瞒殿下,就这样一走了之呢?
他一路跟着,他都觉得累了,前面的女娘还是一步不肯停。
一阵寒风袭来,暗卫蹙眉抬头望,只见前面的女娘终于停了下来。
花锦偏过头,只见初升的朝阳,此处离城外平民百姓所住的院落不远了,已经能听到嬉笑声。花锦痴迷地望着辽阔的天地,只觉得处处和京城不一样。
她不累,一点都不累。
这样的晨曦,让她想到幼时在徐州,阿兄早早要去拜师,她喜欢赖床,但是为了阿兄,还是逼着自己爬起来。
哪怕是春日,山里这样早的天也冻得人瑟瑟发抖,花锦躲在阿娘怀里打哈欠,阿娘的怀里暖暖的,她眼皮子打颤,阿娘抱着她,她手里拿着阿爹塞来的点心。
那时抬眸,就是这样红彤彤的太阳,一眼望不到边,她心中却很甜蜜。
她向往的自由,原来早早就定下了。
从此以后,京城的一切,就全都与她无关了。
花锦眨眨眼,让酸涩的眼泪流干,她已经分不清是困得流泪,还是因为什么。
她还是走的不够果断,京中唯一的牵绊,就是注定与她无缘的燕王殿下。待他归来,就是东宫的太子,陛下病重,被沈焰这么一闹,想来不久以后,他就是新帝了。
他破除万难,杀出重围,坐上帝位。
她记挂的是病秧子沈昭,不是未来的孤家寡人。
花锦垂眸,甩去杂念,她已经看到了新生的嫩绿,她要继续赶路,远离喧嚣地了。
她停了多久,暗卫就停了多久。暗卫原本是想跟她到落脚处,再回来告诉燕王殿下,什么时候沈昭后悔了,至少还有处可寻。
暗卫还是没有继续跟下去。
他遣了属下护送,取道回去向沈昭禀报了。
沈昭听过,什么都没问,他连京中如今的乱局都不想再过问,只觉得口中苦涩,嗓子也堵着。
他袖中还揣着平安符,呆坐了一会儿,沈昭起身吩咐:“回京。”
他走的很稳,没有一丝异常,暗卫刚想松一口气,就见沈昭顿了顿,他刚想问,就见沈昭俯身捂着胸口,竟是不受控呕出了一口血!
暗卫惊慌失措,回过神来就喊外面的侍从去找个郎中来。
此地离京不远不近,却是个很简单的镇子,没什么名贵大家族,郎中也格外有脾气,说夜里不给人瞧,侍从架着刀都没有用。
沈昭昏死过去前,本来是什么杂念都没有的。
走了也好。
她走了,自然不用掺和京中往后的浑水,那些阴暗诡谲的风波,他一个人来就可以收拾的很好。
其实,他走了也很好,若是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反正他想要的已经得到,皇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惩治沈焰的手段之一。
皇后死了。沈焰也死了。陛下经过此事,定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恶有恶报,他们都有恶报,他也有,但是死在这样一个月光如银的夜,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宽恕。
沈昭迷迷糊糊间,听见了祝绻的声音,七嘴八舌,左右都是那句——没救了。
沈昭放宽心,闭上了眼。
他这一觉睡了好久,久到他再睁眼,心中是满满的厌倦。
府中的仆婢都换过一波,安公公小心翼翼地服侍他,沈昭知道自己是回府了。
他从前做噩梦,总是梦到皇后与沈焰,梦到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伤身的药,死了都没人在乎。
如今做的,也不算噩梦。
梦中是一年又一年,他梦到花锦生下了那个孩子,她终于对他敞开心扉,夜里,她对他说,明日你若吵醒我,夜里就滚去外面睡!
沈昭从梦中醒来,闻到的是刺鼻的药膳味,他身边空无一人,她遣添云和萤雨纵火后,将房中烧了个干净,她的一切都没有留下。
她在外人眼中,就是“死”了。
陛下为她办了一场祭礼,沈昭从病榻上爬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在心中想,就如她所愿。
所有人都劝他节哀,他越来越厌烦,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胸中郁结,病迟迟好不了,祝绻哭爹喊娘好几次,总算将他从悲痛中拉了出来。
祝绻带他喝酒,他却滴酒不敢沾。
喝醉了会看见她。
于是祝绻喝的烂醉,沈昭就坐在祝绻身旁,不受控的想,他早就完了。
不止喝醉酒会看见她,睡觉会看见,用膳会看见,做什么都会看见。
沈昭也想过,不如就再自私一些,将她捆回来,她最惜命,无论如何都会苟且下去,等着下一次逃跑的机会。
祝绻趴了会儿,耍完酒疯,终于醒了酒,他坐在沈昭身旁,轻声说:“瑾瑜,你不必自责,这就是个意外,燕王妃她,一定不愿见你这样的。”
他们都知道,她是为了自保,和沈焰同归于尽了。
沈昭的脊背都不如平日挺得直,他低着头,明明滴酒未沾,瞧着却比祝绻都颓废。
祝绻不愿见他这样,心里也难受。
沈昭低声说:“我想她。”
祝绻红了眼眶,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痛骂沈焰,恨不得将沈焰千刀万剐。
沈昭却摇摇头:“是我。”
祝绻没反应过来,他死死地盯着沈昭,看到沈昭泛红的眼眶,错愕至极。
沈昭:“我待她不好,所以她走了。”
孩子是假的,骗他的。
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所以她不惜吃下伤身的药,他所做的一切,自以为能拦住她,不过都变本加厉让她折磨自己。
祝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也耷拉着脑袋:“瑾瑜,往事不可追,既然过去了,便算了。”
除了算了,他还能怎样呢?
追她回来,他不舍得。杀了她信任的人泄恨,他不屑做。除了算了,就只有折磨自己了。
沈炽也为此自责不已,尽管沈昭数次强调与他无关,沈炽还是恨不得负荆请罪。
燕王府的白布还未取下来,沈昭不愿取,安公公也就不自作聪明,倒是提过一句,说花信来过一次,但府外的人记着花锦的叮嘱,没放花信进来。
沈昭听过也没什么反应。
沈昭还是去了一趟已经烧毁了不少东西的院落,他叮嘱过,这院子就这么放着,谁也不准进去。
他对这儿不闻不问,草草来过一次,听仆婢说什么都没剩下就走了。
是他错了。
沈昭心中茫然,他倚在门外,什么都不想做。他闭上眼,仿佛下一刻,她就会站在眼前。
沈昭睁眼,只见远处,两个婢女推搡着走过来,添云垂眸,将花锦交代的信递了出去。
她们也想送信,但实在没辙。
沈昭回来时奄奄一息,太医跑断了腿,将沈昭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之后沈昭一病不起,好不容易康健些,又忙乱起花锦的祭礼。
添云和萤雨去见过沈昭一次,沈昭面无表情地立在空空如也的棺材前,见是她二人,转过身去,丢下一句:“念在你们服侍她的份上,本王不杀你们,想要什么,与安公公提就是。”
沈昭心中也有成算。
他不想见添云和萤雨。
可他又实在想她。见到添云手中那封信,沈昭反而不是很想拆开。
他知道,花锦一定有离开的缘由,她心软,是善良的女娘,贸然骗了他,心中定然不忍心,肯定还会继续编写东西骗他。
沈昭强撑起笑容,他说:“给本王......给我,讲讲她吧。”
他太急着夺权,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听两个小婢女呜咽着说起从前的她。
他攥着那封信,像被困在冰天雪地里,攥着最后一块儿火炭。
于是,他将旁人的口中的她、自己从前亲眼所见的她一拼凑,可见她从前的娇纵。她是是京中无人可比的女娘,旁人提起她,都总是惊叹羡慕的。
不过自从她那位长姊归来,她就收敛了锋芒。
再后来,竟是一心只为了离京。
为何,一定要走?
早春多雨, 潮湿的水汽闷得人喘不过气,索性就不愿出门。
高僧躲在漏雨的屋檐下,心中叫苦不迭, 这雨瞧着是美,雨雾柔和, 将漫山遍野都笼罩了,可这雨真真儿浇在身上,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是被赶出来的。
寺庙中已经被侍从翻了个遍, 连他前不久拾荒捡的垃圾都被拎出来递给沈昭看。
暗卫给沈昭打着伞, 沈昭高雅地坐在桌案前, 茶烟袅袅,他披着暖和的大氅,腿边还有一盆火炭。
你大爷的。高僧想将茶泼在沈昭脸上。
高僧没想到, 花锦居然真的走了,他是有点通天的本事, 那日掐指算的机缘, 算出来花锦会留下, 他没点破, 怕搅弄了命运遭报应。
他以为花锦不会走,所以没有搬出这座小破庙, 忐忑的等了几个月,沈昭都没什么动静,哪儿想时隔一年, 沈昭还能亲自杀上门呢。
沈昭看了眼侍从手上捧着的垃圾, 扬唇:“大师好雅兴。”
终于从那些破烂中, 翻找出一些有用的纸,高僧一瞥, 心道完了。
他没有烧毁信件的习惯,总是随手一团,与他捡的灵物扔在一处,哪儿想到沈昭会知道花锦重生的事情。
沈昭丝毫不在意信上粘着脏兮兮的东西,他接过那些信,匆匆掠过,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雨渐渐停了,高僧念了数遍经文,沈昭才从信中抬起头,他收起花锦写下的信,收在怀中,将高僧写的随手一团,扔了回去。
还有淅沥小雨,沈昭挥退了身边侍奉他的人,他孤身站在雨中,也不怕冷,朝着高僧拱手:“一时心急,搅扰了您,得罪了。只是有一事,还是不太明白。”
高僧知道他想问什么。
“世间一切,皆是因果,问我,我也答不出来的。”
沈昭看过信,一切就都明白了。为什么她总能未卜先知;为什么她战战兢兢,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亲眷;为什么她一定要离开京城。
他不知道,在他不记得的某一世,她就吃遍了苦,受尽了冷眼,众叛亲离,在绝望中死去。
京城是一座牢笼,她待在这里,总怕某一天睁眼,一切都会重演。
沈昭也知道,这下他们是真的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她带着上一世沉重的记忆,不会心甘情愿为他留在京城。
沈昭垂眸:“多谢您这些年对她的照料,她此去匆匆,什么都没留下,这信我能带走吗?”
她在给他的信中,短短几句,很平静的话,他却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上一世陷入绝境的她。
他看着信,心被狠狠地攥着,气都喘不顺,陛下病重,他忙着料理京中琐事,直到新年后,才得空赶来寒山寺,见到了另一些信。
她和高僧对话的每一封信中都是谨慎小心的,只要能离京,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就如她信中所说,此事翻篇,从今往后,他与她只是陌路人了。
她想要自由,也祝他万寿无疆,沈昭看着那四个字,忽然觉出点荒谬来。
沈昭又遣人将寺庙重新收拾好,他再次谢过高僧,这才离开,他没有给庙中的佛像上香,他其实从不信神佛,此生如果说为数不多几次虔诚的祝愿,一愿是与她长相厮守,二愿是他们的孩子身体康健。
恐怕都不会实现了。
高僧看着沈昭的背影,恍然间也生出些错觉来。
他记得上一世,年少的帝王也是这样离开这座破庙。那时他已经成了杀伐果决的狠戾新帝,他弑母、残害胞弟,将京中杀了个遍,血流了数日,他也终于坐上了心心念念的位子。
上一世不如这一世顺利,太子沈焰娶了花瑟,有花大将军的扶持,皇后没死,韩家依旧显赫,他踏过尸山血海,竭尽所有,差点折了祝绻,才将所有人踩了下去。
可他寝不安席,夜不能寐,臣子四处寻求仙药,他在一个早春的雨天,孤身来了这座寺庙。
高僧倒是不怕新帝,他与新帝促膝长谈,新帝寡言少语,也没有去拜拜佛像的意思。
新帝不好女色,宫中只有皇后从前强塞给他的女娘,要说有一个比旁人特殊些,就是他还是燕王时最宠爱的柳氏。
可他登基不久,就杀了柳氏,手段残忍。
高僧原以为,新帝会是个长相奇丑无比、心里变态扭曲的疯子。结果他与新帝说了会儿话,才知这是个笑面虎,一副清冷模样,十分温厚。
沈昭罪孽深重,要不是实在惹不起,高僧早就把他扫地出门去了。
高僧不正经,坐的恣意,随口一问:“陛下可有什么憾事?”
他就胡扯的,沈昭能有什么憾事呢?权势有了,天下的美人那样多,他身份摆在那,要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
沈昭垂眸思量片刻,真说出来一件事:“不算憾事,只是愧怍。”
他没有立后,竟有缘由。
他对皇后强塞给他的姻缘没什么兴趣,只是可惜,他的妻子在最好的年岁,因他搅弄风云被连累,柳氏下毒害了她。
沈昭不愿再牵扯更多的人,他的软肋越少,就越所向披靡。他刻意疏远了祝绻,给花锦递了休书,他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得到帝位。
可他没想到,他的“不在乎”让柳氏钻了空子。
他赶回去时,连她尸体都没见到。
他寻求了天下各种奇毒和解药,在得到帝位后,一一给柳氏试过,待她被折磨到良心发现,后悔从前做过的事,写了一封血书,他才停了手。
新帝不信神佛,可是在那一日,虔诚的对着神佛拜了拜,上了香,祈愿了什么,高僧不得而知,这一世的沈昭也已经不记得了。
新帝上完香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僧还摇着头吹曲,有些唏嘘,但与他有什么干系呢,夜里睡前总觉得不舒服,梦里跟着花锦走了一遭,他都要憋屈的自戕了,再睁眼,一切就回到了几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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