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便坐这,跟老太太我说说话。”
刚迈进屋的杨慈安顿了顿,已是不知走还是不走,驻足在门槛处,盯着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位置眼都红了。
因是家宴便不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坐在一处便是嘘寒问暖,本就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也讲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
她就算是想纠错夺回自己的地方,也定是会被念叨一句小肚鸡肠,无论选什么,都是难堪极了。
徐氏也垮了脸,无奈只能心疼地叫女儿挨在身边坐下,扭头与杨父夹菜的时候,低声道一句,“三娘今日怎如此不知进退,娘叫她坐,她便坐了,将咱们的安儿置于何地。”
杨争鸿素来不参与后宅里的勾心斗角,嚼了口盘中鲜嫩的莼菜笋,脸上也没添什么别的神色,“三娘规矩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是请了嬷嬷在教,日后立起来了,自然便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这番话把徐氏心里的火拱的越发旺了,怎么今日一个一个都为这个小庶女说话,谁家女孩犯错嫡母不能训斥了,若是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知如何嚣张。
正巧老太太与杨灵籁说尽兴了,也便开始用饭,徐氏没坐住,撂了筷子。
“不久学士夫人便要上府提亲,三娘这规矩却学的还没个理头,也不该如何是好。”
杨灵籁怔了怔,理着袖子还是给身边的老太太夹了最爱的荔枝白腰子,虽叫荔枝,却是腰子仿荔枝状,高汤熬煮,汤头咸鲜,腰子脆爽,是小厨房樊娘子的拿手好菜。
转头去瞧徐氏,低了低下巴,“灵籁学艺不精,叫母亲费心了。”
老太太先没搭话,只是夹了菜尝,静静听着这儿媳妇还是要作什么幺蛾子,刚回府第一日便不安分,实在叫人心头一闷,也不知这府中是姓杨,还是徐了。
徐氏倒不知老太太对她有这般大的芥蒂,现在的她还在致力于叫杨三娘下不来台。
“口头上说的好听便是真了?”
“你倒是日日会给自己找借口,一日是说体内虚空,一日说自己从前未曾学过,若是人人都给自己找这般借口,天下间便不需要知错就改这个词了。”
将人从头到脚训了一顿,见人直立立的站着像个学做乖乖女娘,甚至更气了,这三娘便是会装模作样,这性子一会儿一变,怎么这时候就显得乖巧了。
“你也别在这给我耍花样,前几日那不安于室的样呢,惯会学这些小伎俩,日后进大宅院,岂不是被人耻笑我杨家养出了你这么个姑娘。”
可这一次,杨灵籁没回,老太太却停了筷。
“娇养姑娘何须如此大动干戈,既然这嬷嬷教不好,便叫三娘上老太太我这房中来学,总归我这老婆子身边也有几个得力人,不怕学不成样来。”
“你整日操心这府中大小事务,正巧我这几日本就在府中待着,便给你轻些担子。”
徐氏瞪了瞪眼,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父接了过去。
“母亲好意,儿子便带媳妇领了,这几日还要您老人家多担待。”
老太太对自己这个马后炮的儿子也没什么好脸色,摆了摆手便算了了,待她转眼瞧着还站着的三娘,赶紧招人坐下。
“日后便跟着我这老婆子学,不拘于学多少时日,定是包教包会,有你个嘴甜的小女娃在,也省的我整日没什么盼头,这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说着便暗暗扫了夫妻俩一眼,言语中说的谁明眼人都不瞎。
虽是亲生儿子,黄氏却比谁都知道自己这亲子钻营成性,娶这高门贵女便是为了往上爬,也是这些年来位置坐的高了,对着徐氏也有了面子,她这老婆子才能说些不中听的,若是放在从前定是帮媳不帮娘的。
徐氏紧缩眉头,整个人身上都蔓延着排斥意味,杨父倒是依旧原来模样,该吃吃该喝喝,也不知这一家人是如何能待在一处的。
待宴席散了,徐氏被杨慈安伴着回院里,整个人还处在一种无法理解的状态,好似每次这杨三娘总是能在恰好的时机,用上身边的人,就算是受了几句口头上的气,实际上却是连跟头发丝都没伤着,反倒是她,这些年在后宅也算风里雨里,怎么就拿捏不住这小贱皮子呢。
难不成是她用错了法子?
杨慈安也是委屈的紧,一路都在抱怨,谁知这一路母亲都没听进耳朵里,越发心中气恼,可也不能说些什么,回到院里又是一顿摔杯扔盏,婢女婆子也是好生劝了一夜。
今晚杨父照例去了潘姨娘处,身旁人心不在焉的为他宽衣,怎会瞧不出来,他拉着人坐在床沿,瞧着这张已添老态的脸,已算不上美,却总叫人记挂。
“既然忧心,怎么不问?”
潘迎蔓愣了愣抬头,不知该如何去说,难道要告诉老爷说,那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极为陌生的人,所以她害怕,怕自己去见了就忍不住去想自己那不知何处去的女儿。
这几日她总时不时的梦魇,想起三娘幼时追在她身后嬉戏却又猛地换了一个面目,说“我不是她,她已经死了,是你害死的。”
不管是换了多少场景,但大致模样却是不变的,她的潜意识的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人确实已经不是她的女儿,真正的三娘已经走了。
可又不信鬼神之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杨争鸿只当她是忧心三娘的婚事,也算情理之中。
虽不知自己这个女儿如何争上了吕氏一门,但却可以肯定这与潘氏并无关系,潘氏心傻怕是整个上京怕都能排上号的。
“礼部已将日子张罗下来,国公府上来人问礼后,便会遣人下定,待三娘出门的时候,你也跟着去瞧吧。”
潘迎蔓红了眼眶,一丝犹豫闪过,却还是决然谢了恩。
她自知老爷是误会了,姑娘从阁中出嫁,妾室自是没什么机会去送,且又隔着这等荒唐事,只是一旦想着这从前是她的女儿,如今要嫁人总是难以割舍。
杨府门前迎来了贵客,王氏特地选了一大早的时辰,就是不想叫旁人看见,待登下马车,单是站在这朱红门便顿住了脚,步子是怎么也不好迈,比之国公府,这小小府邸还不如个后花园,想起儿媳累赘,又想捶胸顿足。
翠竹园内轩窗紧闭,流苏帐将床内挡的严严实实,也叫杨灵籁得以睡得天昏地暗。
知晓姑娘添了起床气,盈月不敢直接喊人,只能先微微给帐子拉了个角来透些光去,自己则去拿事先准备好要穿戴的衣衫首饰,待都一一摆好了,杨灵籁也已经迷迷糊糊地睁眼了,便将人连拉带扯的坐起来,拿着湿帕子擦脸,这也就算半醒了。
老太太院中人来喊的时候,盈月也不过恰恰洗了把脸,还是有些木楞,见那婢女出了门才恍然知晓自己听了什么。
昨日晚间睡前,姑娘就与她说了,明日学士夫人若是来,定是要选大早,所以要提前准备好衣衫,以省得她起不来耽误了时间叫人挑嘴,竟还真给说对了!
姑娘真是越来越神了。
杨灵籁可不是神,她只是太过了解人攀比的心思,捞了她这个祸害当儿媳,谁想着大张旗鼓,定是偷偷来,快快溜才是,晚间显得不庄重,白日早些却省了说道还表现自己的上心,无论是在陛下还是旁人那里都是无法挑嘴的。
这些天她每日大半都混在老太太面前,从早到晚做个贴心孙女,便有了好吃的好喝的,橱柜里新买的成衣都要挤不下了,件件都富贵迷人眼,瞧着都养人。
这金银之物就更了不得,也算小发一笔。
盈月亲手为姑娘梳头,心中有些涨,短短时日,竟已是到了要问礼的日子,不久前还在担忧小姐亲事不好说,谁知马上要嫁了又涌上淡淡愁意。
“姑娘生的真好看。”
杨灵籁今日也学老太太俗气了些,没戴那些绢花,反而梳回心髻插了几根金簪,上身配了件联珠暗花绮锦襦,腰间系绿绮裙带,下身为锦印花纱长裙,乍一看是粉的,细看却是蓝绿橙色的绣花,真是人艳惊郎目。
“自是好看,只是却不知给谁看。”
“罢了,本就是给自己瞧的。”察觉自己上一句有点伤春悲秋,杨灵籁又不认了。
盈月有些好笑,也不知小姐也一惊一乍的模样跟谁学的。
这次杨灵籁没领那一群跟蚂蚱似的婢女,只带着个盈月便匆匆忙忙往寿安堂去,老太太身边的觅桦和求橘已在门外等了会儿,见三姑娘来了,一个负责撩帘子另一个则进去通报。
待学着嬷嬷教的规矩,垂头慢步进去,没抬头细看便低身行礼,被叫起身后才瞧着了与老太太同坐案几两侧的妇人,徐氏则坐在下首。
王氏今日穿了身暗绿色襦裙并不打眼,发钗虽不多,却也难掩富贵气,能戴在学士夫人头上的东西又能差到哪去。
“这便是我三孙女。”
“三娘,这就是镇国公府的二夫人。”
老太太今日精神,金饰虽不比昨日,却也多于前些时候,已经是明目张胆认了喜爱金银这个事实,佛祖庇佑,谁人敢说。
王氏也确实不会没眼色的在这时候去提这些无关之事,她这眼神一路就没从杨三娘身上离开过。
礼数只能算中规中矩,面貌太狐媚,秉性太张扬,还有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小丫鬟,还瞧着便不怎么聪明。
“三姑娘身边丫鬟是都病了吗?”
杨灵籁上前几步,作腼腆模样答道,“回夫人,并未,只是习惯少人伺候。”
“徐夫人还真是节俭,国公府单是一个住个客都要备四五个丫鬟倒略显奢靡了。”王氏冷笑一声。
“夫人误会了,这丫头喜静,平日便不爱多带人,院中已是常备着七八个女婢都没处使。”徐氏连忙起身,力求滴水不漏的解释。
“你瞧,这还真是不小心就误会了,之前就听旁人说夫人治家严谨,杨府内无人不听从,现下安排已见真章,三娘在夫人膝下娇养定也是学了不少好品性,才做了个这般名动京城的女娘。”
徐氏本以为今日自己来看个好戏便成,可谁知这吕夫人急上火连她都逮着不放。
“夫人言重,三娘自幼与姐妹们脾性不同,从前也总是拘着,及笄后才多去外转转,能得旁人青眼也是修了莫大的福气。”
杨三娘做的那些没脸没皮的事可与她没甚关系,便是要骂也不兴带着她,反正日后总要嫁去吕家,关起门来教训便是王夫人自己的事了。
王氏没接话,只是又跟老夫人唠起来,徐氏只得自己尴尬坐下。
“三姑娘生的好,这颜色倒是跟您有几分相像。”
老太太一听这话也高兴,“是吗,三娘性子有趣,也爱博乐子,且孝顺日日都要到老身这请安,这一把老骨头都跟着活络起来了。”
“是,我瞧着三娘也是舒心的紧,今日既来了,也就不跟您老卖关子了。”
“我家小儿今岁已至二十,因科考便耽误了婚事,也幸得与三姑娘结识,心下欢喜,又有陛下和婕妤娘娘赐婚,如今上门叨扰,便就是送我儿的庚帖。”说罢,便将红洒金的折纸递了过去,“若是您跟夫人也有心意,想着两家结秦晋之好,我便厚着脸皮求一下三姑娘的庚帖。”
“早闻镇国公二房膝下嫡子才思敏捷,入中衡书院三四载便考中两榜进士,我家老太太前日还说若能结这门好亲,也是三娘修了德。”王氏虽心下郁闷,却也不得不跟着接话。
老夫人打开折纸轻轻看了眼便又合上,颔首,“陛下励精图治,却还舍得下心思照看我家小孩的婚事,也是天赐良缘,今日互换庚帖,吕家与杨家也算定下这门亲来。”
“是,良缘天成,合该也谢陛下仁厚。”
王氏又瞥了一眼站在老夫人边上的杨灵籁,忍着不快握住了人的手,“镇国公府人多规矩也多,三娘秉性活泼,怕是会有什么不适应,若是有什么也不需藏在心里,跟我说,自不会叫你受委屈。”
说完又脸上又笑了笑,“你看我,说这些也早了,总归是怕你受了委屈。”
杨灵籁屈膝谢过,“三娘懂,为人子女不同为人妇,合该谨顺恭良。”
“是,你明白这个理就好。”见人服软,王氏难得没再生火气,“国公府百年世家,不同于其他氏族做个当家主母便好,这要看顾的是整个嫡庶一家,容不得差池。”
“不过有我看顾,也定不会叫旁人越过二房去,你只需打理好院中,跟献之琴瑟和鸣便已是极好。”
接下来说的无非就是院里的规矩,服侍丈夫的规矩,整个国公府的名誉等等,这还没进门,便口头上剥夺了杨灵籁的掌家之权,倒像是进了里面便做个无用且听话的莬丝花就好。
老夫人虽懂却也没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呷了口茶。
待送走了人,徐氏也不愿多呆就告辞退出了寿安堂,唯独剩下一个杨灵籁,她跪在老太太身侧,脑袋靠在人腿上,像是有些萎靡。
“怎么,这才明白嫁过去的苦楚?”
“祖母是想看三娘笑话?”
老太太哼笑一声。
“老婆子活的好,何须去看旁人笑话找乐子。”
“听你嫡母说,你主动去寻了那吕氏公子,还恰巧被婕妤娘娘等人碰见,如此才拆穿了你们的关系,是也不是?”
杨灵籁倒是没抵赖,甚至还和盘托出。
“祖母这般通达,自然心里一清二楚,三娘与吕公子也算两情相许,只身份差越鸿沟,本是不报什么希望,谁知老天爷都帮三娘,那日正好遇雨便成了事。”
老太太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猛地笑了。
“国公府不好进,却偏偏偏对上了你这个滑头,想必王夫人已是觉得遭了天堑,日后能否博得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还得看着这脑子顶不顶用。”
“祖母不觉得三娘是野鸡攀高枝?”其实就差一句自不量力,这世道男子原配发妻惨死再娶新妇的还少吗,若是她也落得这个下场任何人都得幸灾乐祸一句自作自受。
“女子高嫁亦或是低嫁都得活,只看怎么个活法,没有哪一条就是真的好走的。”
杨灵籁抬手攥住了老太太的手指,闷声笑起来,“祖母说的是,三娘也是杞人忧天,其实单想着日后能入显贵之家,金银珠宝不断,绫罗绸缎堆积,仆从随意使唤,三娘便是睡着了都能笑醒。”
随后她又理了理神色,站起身来泡了盏新茶,双手捧着,朝人一本正经的保证。
“祖母您放心,日后待三娘博了好东西,第一个便记挂着您,甭管是什么样的金子,都给您送来。”
老太太接过茶盏,被逗得花枝乱颤,险些要坐不住,“油腔滑调。”
待笑够了,便又说起了这嫁人之事。
“今日留你,本也是想与你说道说道这嫁妆之事,按理说你原本的分例该是按着二娘的来,五千两银子外加二十四抬,只国公府这门亲不简单,不知你是如何想。”
杨灵籁眨了眨眸,正对着老太太的眼神,一丁点都不掩饰里面的极度渴望。
“三娘……想要十里红妆。”
第14章 聘礼
老太太目光霎时深沉了几分,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茶盏落在案几上响起沉闷的声响。
盈月在旁看的兢兢战战,姑娘怎么今日这般老实,虽说嫁妆数量越上乘也好,可也不能在府中老君面前如此直勾勾的说,岂不是明摆着惦记这杨府的东西。
杨灵籁依旧昂着头,乌黑瞳仁中清晰倒映着老太太的模样,像幼孩孺慕一般,仿佛把一切都压了上去,赤城极了。
“祖母,也觉得这是三娘非分之想?”
话语中含的几分试探老太太眸光微转,叹了口气。
“罢了,先坐吧,没兴得在外轻省,反而在这受了累。”
“老身这才回府不到时日,你就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也是仗着喜欢你才胆大的很。”
杨灵籁吐了吐舌头,提着裙摆十分听话地坐到了案几对面,也知道自己这算计的有些过了,便斗着胆子拉住了老太太桌边的袖角,左右摇摇晃晃,语气甜得发腻。
“三娘笃爱祖母,才想叫您帮帮三娘。”
“吕公子的母亲觉得是三娘算计了他,明里暗里针对您也知道,进了那等大宅子,三娘也心中发憷,想给自己留些余地,可母亲她也不太看得上我这小小庶女,生怕叫旁人赶超大姐姐,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老夫人瞧她支着头便将东西算计的明明白白,眼神有些促狭。
“得了,到如今知道装可怜了,那大鱼都叫你给捞着了,真差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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