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出去套马车回来的屠襄见正厅内寥寥无人,只能转身去找自己的旧主,谁知公子安安静静的坐在桌案后,竟是一点不耐烦都瞧不见,端茶瞧书行云流水,反倒比在南书房时还多了几分惬意。
一种危机感油然而生,这才第三日,公子便已经养成了闲散的习惯,若是再待久了,是不是也要学大娘子一整日都无所事事,毒舌压榨旁人。
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想将那种恐怖的想法驱逐,可是却愈发成型,像是紧箍咒圈在了脑袋上,手都跟着抖了起来。
夫人的耳提面命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献之是二房独苗,日后未来能继承老爷衣钵,承袭荣耀的好苗子,无论是这府中何人,便是我们这父亲母亲的,也不能越过去。”
“你知道大房这般多年,日日去叫两个儿子拼功名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日后老国公选谁继承这爵位,二房便是不想争也要去争。”
“屠襄,你是我亲自寻来看顾献之的,这世间谁都能忘了我的命令,唯独你不能。”
“天降大任,选谁拼的是命数,献之做了二房的嫡长子,便要挑起该担的担子,无人能替。”
杨灵籁磨蹭许久从屏风后被丫鬟簇拥着出来,往日偏爱娇嫩的眼色,如今穿了正红,叫人不免梦回大婚那日。
只如今未多隆重,却添了几分娇蛮的味道。
襦裙偏薄,走动间衣袂纷飞,白色披帛坠在身后,钗环作响,步姿并不小鸟依人,晨光照在无暇的脸上,愈发似洛神。
吕献之听到响动也跟着出来,眼神落在她身上有几分停顿,想赞赏几句却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殊,欲盖弥彰的移开了目光。
“郎君,是没旁的衣裳了?”
甫一转身,他的美言没说出口,反而是自己先被嫌弃了。
杨灵籁蹙着一双柳眉,嘴唇瘪着,是真心觉得不好。
这已经是连着三日他穿同一件青色的袍子了,每日一见就是青色,多了也会叫人疲劳,尤其是她这个三分钟热度爱好者,简直就是折磨。
昨日被杨灵籁吩咐第一日上岗的婢女弦月慌了,赶忙上前请罪。
“大娘子,虽这衣服颜色相似,可细看款式是不同的,之前的两件袖口以及下摆的纹样都不相同,且……公子衣橱中也没旁的颜色。”说着说着,像是要哭了。
吕献之见不得女子哭哭啼啼,心中添了几分烦闷,“不关她的事。”
杨灵籁见他表情不好看,自己更气了。“怪我?”
吕献之懵圈,“不是,那衣衫是从前所备,你既不喜欢,换了就是。”
“那你摆着这张臭脸给谁看?”整日丧着脸,大早上的就让人心情不爽。
“我……没……”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这次添了几分无奈和焦头烂额,可还没等话没说完,人已经走了。
她走的飞快,一点都不带等的,玉组佩被甩的叮当作响,也算气势汹汹,谁知到了门那却险些被绊住脚,又是怒地踹了几脚那厚门槛,只看背影都知道对方在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
屠襄给了公子几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忙跟了上去。
一个一个都可怜他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大难临头。
吕献之哭笑不得,低头从上到下扫了扫自己这身还算穿着舒适的衣裳,心中纳闷,她是不喜欢这颜色吗?
弦月是想走却不敢走,她是大娘子叫来专门负责给公子备好日常用品的,娘子还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但也不能什么都管,像是穿戴这种小事就算了,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她只要将衣衫早一日备好便是。
可谁知今日这衣服就选差了,也是霉运,正好赶在这阳光刺眼,站在那青色乍眼,不就是叫人不喜。
还有公子,对自家娘子也板着张冷脸,一点都瞧不出旁人多说与大娘子含情脉脉的模样,也忒木讷了些。
吕献之是不知自己帮人还能帮出岔子来的,亦不知被帮的人也心中埋怨他,只是也有些后悔多说那句话,日后还是要谨言慎行,少言多思才是。
出了府门,见马车还在,上去的动作都添了些急切,他是真害怕她这一怒便自己回了杨府。
掀开帘子,只见单是杨灵籁一个人就将宽敞的位置占的满满当当,明显是故意为之,吕献之却松了口气,顺势坐在了一侧。
车厢内安静如斯,杨灵籁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模样有些吓人。
吕献之则是从一旁的小屉中拿出了本书,表面也算装的有模有样,可后颈处却冒了许多细汗出来。
第27章 求饶
不知为何, 他觉得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直到那察觉灼人的视线移开后, 才敢暗摸摸的抬起头去瞧。
她正闭目养神, 烈火般的红色将她包围,就与她的脾气一般,不知何时就会高涨却起来。
新潮起伏之间, 不知暗暗叹了多少口气, 吕献之都没能迈出那一步。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杨府,他瞧了不知几眼, 可杨灵籁依旧没什么动静,只得自己先踩了轿凳下去, 乖乖等在一旁,可却迟迟都没等到人。
这三朝回门也不太能误了时辰,吕献之只得求助一边的盈月, 可只见她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至于屠襄, 早躲到一边去了, 是打死都不愿意过来。
早就被徐氏吩咐守在门前的婢女香芹有些急了, 这是怎么回事,人来了却不下,难不成是故意给夫人添难的,只是哪有将郎君独身留在下面, 自己在里面待着的道理, 下马威也不是这般模样啊。
香芹急步至马车前, 谁知跟着吕府马车到的人却一个个的装木头,果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无奈倾身轻声扣了扣小窗,“娘子,是出了事吗,可否要叫人进去?”
无人应答之下,香芹已然是慌了,回头瞧着杨府都想回去搬救兵。
站在一旁的吕献之却突然动了,重新上了马车。
他再笨再脑袋不清楚,也明白己身之事莫牵他人,虽不知为何哪里就错了,但不错又好像有些给自己找借口的嫌疑,毕竟这回门都耽误了,小小认个错怕也不算什么。
坐在原位的杨灵籁已然睁开了眼,瞧他半拘着身体进来,眼神直勾勾的便是没错也能叫你生出几分心虚来,偏偏什么也不说。
吕献之在这种沉默的氛围下,只觉得比在祠堂里不见天日都觉得难受,或许是难为情,舌头都像打了结,艰难开口。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迎着她直白的目光,临到头的认错是如何也说不出了,仓皇接道。
“……父亲、母亲或是等急了,不如……待回府再算?”
绕了一大圈,结果又给拖了回去,吕献之有些懊恼的皱了皱眉,本想重新再换个说辞,眼前却悄然出现了双素白的手,腕上带着一雕象牙贴金四季花卉镯,镯子有些大,越发衬的手腕纤细异常,她的手又小,瞧着便更像他曾把玩的玉石。
怔了一瞬后,猛地抬头,便见杨灵籁眉眼间那股偏执的气息消了,她又扬了扬手,眼神示意是要他扶。
在劫后余生面前,那点丁点的男女界限也就变得十分模糊。
吕献之的父亲曾千百次说他顽固不堪,说他不顾安稳只求自身之所求,可即便是这样的他 ,如今如今也想走一步算一步,女子心像海底针,也像绣花针,小且猜不透。
绣着曲水迢迢的暗色帘子终于掀开了一角,已是过了一盏茶。
盈月本是欣喜,可见到两人一前一后却相交的手,却是惊恐。外面人都说姑娘是野鸳鸯修成正果,可实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二人就不认识啊!
香芹却是松了一口气,她是不想出什么岔子的,若是真落得去求夫人,别说这三小姐的名声已经毁了,杨府的面子也不好看。
“大娘子快进吧,夫人和老爷已是在里面久等。”
吕献之还微微颔首,杨灵籁却是直接无视进了门,嚣张的态度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去正厅的路上,两人都没搭话,手在下马车后自然而然的就松开了,可吕献之依旧觉得嗓子痒痒,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自己的手上,既有砍掉的冲动又觉得有些不舍。
他觉得自己病了,且不是普通的病。
杨争鸿今日本不曾休沐,可碍于国公府的面子还是主动告了假,在前厅中等的急了,喝了不少的茶。
听到家丁通报后,徐氏那难看的脸色才微微好转,心中却不知咒骂了多少遍。
杨灵籁踏进了门后,才发现杨家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群盛装打扮的妹妹们各个都翘首以盼想瞧瞧这名动京城的吕氏公子在自家姐姐面前是何模样。
她倒是没什么好介意的,甚至还贴身的让了个位,叫一旁走在她身后的吕献之完完整整的露出来。
按理说是该男子在前,女子在后,可谁叫这里是杨家,杨灵籁一点不觉得有人敢触她的霉头。
“父亲、母亲。”二人齐身行礼。
杨父倒是一反常态没察觉出什么不同,只是简单的招呼坐下,像是对待普普通通的女婿。
杨灵籁倒是有些猜测,陛下刚刚登基,正是收敛权利的时候,杨府不是大族却也不是随意的寒门,怕是有不少人想动手脚。她这父亲面上比谁都正经,实际淡漠的很,也最是小心翼翼,这么险些也没犯过什么错,单看这四品官的位置坐的稳稳当当就知道了。
怕是觉得吕献之虽身负功名却还未有实职,如今正端着面子呢。
两人自然地坐在了下方最前的位置,杨灵籁的对面正是潘姨娘,她今日穿了身姜色的襦裙,就是瞧着气色有些差,嘴唇发白,眼神里透着几分亲近却又抗拒。
吕献之坐她身旁自然也注意到了对面这位妇人,可以说与他想象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一直好奇,杨灵籁的性子不似杨大人,莫非是随了自己的母亲,可潘氏给他的印象,二人不仅不像,甚至完全就是两个人,倒也不是说女不随母,就是同样的五官,放在两个人身上感觉便完全变了。
“三娘和献之舟车劳顿怕也是渴了,香芹你去倒茶。”
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这丫鬟杨灵籁从前是没见过的,沏茶的手艺却高明,茶汤滚烫,落在白釉茶盏里却能分毫不溢,纷乱的茶叶涌动,激发出香气,恰到好处最是难得。
“谢过母亲,不知母亲从何处寻了这丫鬟来,沏的茶瞧着便与众不同。”
徐氏笑意真了些,“香芹性子乖巧,茶也出色,确实是挖了块宝,若你觉得得用,之后一并带走也是可行。”
杨灵籁又瞧了这小丫鬟几眼,见她生的清秀,动作落落大方,一身翠竹色的衣裳十分出类拔萃,眼神从始至终都没从茶壶上离过,顿时笑了,“母亲好意,三娘岂敢不受,正巧我那院里还空着,香芹便随我一同回去,也能多添些人气,公府定是不会亏待她。”
老老实实喝茶的吕献之手上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出乎意料的答案也叫徐氏打的措手不及,她今日还真只是寒暄,人人都害怕旁人往自己郎君屋里添人,随口拒了便是,香芹是个老实的,叫她来也是给杨府做脸,不在吕氏人前丢面子,没想到这就搭了进去。
且什么叫做不亏待,难不成在杨府便是亏待了?
“我是你母亲,自是要为你打算,香芹性子木讷,我这还有个丫鬟唤降眉,生性活络,一同带去,两人也能各方面都照应些。”
盈月心提到了嗓子眼,收个香芹便也罢了,这突然出现的降眉又是个什么人物,若是姑娘真带回去了,日后是个不老实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要吃亏的。
杨灵籁捧着有些烫的茶盖,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理和形状,轻言浅笑,“恐叫母亲失望了,三娘不喜热闹,且献之在书斋中读书也偏爱寂静些,院里就想收些简单的,这心思多的,三娘也怕压不住,反倒是添了麻烦。”
话里直白的要命,引得后面的几个未嫁姑娘低头窃窃私语。
徐氏忍了又忍,才强笑着没发怒,想要就要,看不上就嫌弃,是把杨府当菜市场了吗?
“国公府中的丫鬟比之降眉定是心细不少,你不看不上也是正常。”
“只人怕过犹不及,初当大娘子,也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献之是个好脾性的,你可莫要作小性子惹的不快。”
这话算是捅了还热乎的马蜂窝了,杨灵籁还真是刚刚就给人甩了脸色。
吕献之皱了皱眉,他刚刚把人给哄好,这杨夫人怎的这般没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夫人多虑,公府并未有那般多的规矩。”
“人之初生,脾性已定,若是矫枉过正,实是不该,献之也明白,己所不欲莫施他人,并不会多生事端。”
“三娘,她……做自己就很好。”
最后这句虽说的艰难,却也是出了口。
真的说出来后,吕献之反而觉得轻省了,这般该不会算到他头上了吧?
别提那些姊妹们的低声惊呼,杨灵籁自己都得喝口茶压压惊,这还是吕献之吗,圣贤道理也被他东掰西扯的搬过来,滑稽又正经地吓人。
徐氏被这话中的反驳冲昏了头,难堪地下不来台,可堂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即便是气出病来也得老老实实的忍。
“是母亲太过担忧心切,三娘她性格跳脱,与你……正是相配。”
简直是同一个茅坑里出来的石头,一对都要人命。
第28章 语重心长
徐氏的肯定出来, 愈发叫堂上众人心中认定一点,杨灵籁果真是寻了门好亲,便是小庶女也能被个顶个的好男儿捧在手心。
杨四娘无意识地揪紧手里的红鲤手帕, 心中的烦闷挥散不去, 脑海中不断闪现着从前那个总是坐在末尾阴气沉沉的杨灵籁,又不停目睹如今这个不给嫡母面子也能巧笑嫣然的人,虽是凭着一手下作手段, 可结局是好的, 嫁的门庭就是女儿家的底气,那么她呢。
她将头转向一侧, 杨晚娘正安安静静的品茶,那双眼神中的崇拜叫她觉得可笑, 可又觉得可怕,因为如今的她也在其中犹疑。
这些若有似无像是艳羡又或是嫉妒的目光,杨灵籁随意扫一眼都瞧的清楚, 却并未觉得多般自豪。
心里那未曾消散的小小不快再次浮起,吕献之也不过就是家里有钱了些, 说话有礼了些, 知错就改了些, 但这也不能抵消他是个二愣子以及闷棍子的事实。
“母亲也太过偏疼他了些,来的路上这人还给我脸色看,叫三娘生了好一顿气。”
被拆台的吕献之脑壳一疼,来了……
果真秋后算账是最不理智的选择, 因为你不知道这之前还会遭受多少阴阳。
“……”
徐氏原本蒸腾的心火就这么被啪的一下拍灭了, 就好像被扇了一巴掌, 结果人家给你跪地上磕头道歉,那诚挚的模样在旁人眼中若你不接受就是个没天理的王八蛋。
听了这话的潘迎蔓是打心底的觉得难受, 果真这日子是自己过的,三娘她嫁到了那般人家,最是注重面子,单瞧着是过的好了,背后不知是如何苦呢。
徐氏则是被无语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抖动,以至于空气安静了足足几秒,她都没能找回自己的语调。
杨争鸿看事简单些,儿女之情只说打情骂俏,至于如何过的苦放在台面上的,那就是说出来给过的不如意的人一个安慰。
他甚至对这个女儿有了几分赞赏之意,知道避其锋芒,日后也能走的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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