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几声干呕从内室传来,杨灵籁转过屏风,便见潘氏卧躺在床上,正被身旁的碧画牢牢搀着胳膊,低头朝痰盂干咳,似是病了。
“姑娘?”碧画见她来了,急着想起身,却又顾忌着潘氏无法动作,只一脸期冀的瞧着她,“您快过来劝劝姨娘吧,分明是不舒服了,可却不愿瞧医士去。”
第32章 病了
潘迎蔓慌不择及的拿起帕子想掩掉藏白的脸色, 却在对上那双满是冷然的眼睛时,猛地落下手来,眼眶原本就因为胃中强烈的不适而染红, 如今更觉涩涩的, 压着嗓子轻声唤道。
“三娘。”
杨灵籁紧绷着一张脸过去,低头去看痰盂中却什么都没有,“几日不见, 如何病的?”
碧画想说, 却被身旁的潘氏扯了扯袖子,二人打着眉眼官, 一个百般阻拦,一个就是要说, “姑娘,自您出了门子,姨娘不知怎的便常常胃中不适, 府中的医士总是借口事忙,请了几次也不来, 奴婢去街上寻了大夫拿药, 可这病总也不见好, 定是得亲自去那杏林堂中瞧。”
潘氏急了,呵斥一声,“碧画!我都说了,是小问题, 不大事, 不用去医堂添麻烦。”
“拿银子就办事, 何来麻烦一说。”
杨灵籁的眉蹙成了死结,打心里觉得潘氏不懂轻重, 这般时候再去找这种百屁不通的借口做什么。
她这一说,潘氏又耷拉着眼皮,不搭话了。
盈月也跟着在旁边劝,“姨娘,身体是本钱,若是真出了问题,定是要出大事的,姑娘这才刚出嫁,您也定不想姑娘在吕府还日日记挂您的病情,还是快去看看吧。”
可潘氏如何就是不肯,杨灵籁有些怒了。
“多大的人了,三十好几还当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吗?”
“你若是不听,日后我也不必回来了,反正早晚都是见不到,不如不见。”
整个内室没声了。
盈月和碧画是心中惶恐,姑娘,姑娘这是在咒……姨娘啊。
弦月则是默默暗叹:大娘子果真一神人。
杨灵籁是懂如何往潘氏心中插刀子的,潘迎蔓也确实被这话震住了许久,往日的温柔娴静统统不见,那双眼角已生出细纹的眸子里是如婴孩一般的不知所措。
“去外间请个女医回来。”
这话一出,盈月瞧了潘氏一眼,只见对方盯着自己落在榻边的双手一言不发,她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恩赐,形容仓皇的奔向府外。
“碧画,你随之一同去,拿着从前用的方子,叫女医好好看了,备好东西再来。”
弦月也被打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一对母女。
潘氏克制着喉咙间强烈的呕意,这一次她明确的感觉到,是想吐的,可就是不想在三娘面前露出这么不堪的一幕,死死的憋着,指甲扣进了绣花薄被中,捏的变形。
大部分的精力都在克制,也就没能发现杨灵籁已经站在了刚才碧画的位置。
手肘被一强烈的力道狠狠捏住,不疼却叫你无法动弹,后背被迫下压,脑袋往下,那股呕意再也无法抑制,生理性的被迫反应就像是捏住了人的命脉。
强烈的口吐声消尽,酸苦难闻的味道从痰盂中散发出来。
潘迎蔓眼神涣散地仰起头,嘴唇被绵柔的帕子轻轻擦过,她像是被甩到岸上无法呼吸的鱼,脱力地倚靠在床榻边的扶栏上,窘态百出的难堪击溃了所有的一切,嚎啕大哭,狼狈的模样让人心疼。
杨灵籁端走了痰盂放在外间,重新回来时,潘氏已经换成了低声呜咽。
“不过是病了,既病就治,作什么。”
“我见过旁人歇斯底里的多了,你又怕什么,左不过我也是你生的,还不至于如此无情无义。”
连续哭声慢慢停了,潘迎蔓大口喘着气,像是要把这一辈子活着的氧气全都耗尽,她侧着眸子,断断续续说。
“三娘,三娘……”
也不知唤了多久,杨灵籁只应了一声。
这时盈月和碧画也回了,女医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毛病来,又去外间去寻了痰盂,反复问了几句潘氏如今的感觉,又看了杨灵籁一眼,才下了决心,“该是没什么毛病了,或许是受凉,或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日后好好养着就可。”
弦月瞪了瞪眼,她在吕府就从未见过像这女医一般看病的,怎如何病的都不清楚,也不用吃药,明明刚才人都虚成那般模样了。
可杨灵籁却没说什么,只是瞧了歪头不看她的潘氏一眼,叫盈月将人送走。
“既无事,便听女医的,好好将养。”
“弦月,日后你跟在姨娘身后,不领杨府的月例,每半月去国公府寻我一次。”
“是。”
潘迎蔓想阻拦,却被赌了话。
“你既没事,便叫她留在这,日后若真出了事,也能叫我时刻知道。”
出了萝怡园,盈月跟在身后越想越不对劲,姑娘为何要将弦月留在姨娘身旁?
“盈月,你现在回去将八仙桌上那盘点心带出一块来。”
杨灵籁拧着眉心,低声吩咐。
“大娘子,夫人请您去静鹿园一趟,有要紧事。”
李嬷嬷站在屏风前,一字一字,刻板极了。
此时,距离一行人从杨府回来,才不过区区两刻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般急的,更是来着不善。
“原是熟人。”
杨灵籁就站在红木花卉四条屏旁,面含微笑,她已然换了身衣裳,上着芥花紫罗半袖,下着缥裙,飘然升天,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强硬的侵入他人心底,叙旧说的也像找茬。
“大娘子,夫人等着呢,您还是快去的好。”
李嬷嬷吃过亏,打死这次都不想主动与这位脾性异常的杨三娘说道,总之会有夫人替她收拾,出了杨府的门,她就不信,这一次对方还能这般能耐。
“嬷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在杨府,咱们可是相谈甚、欢!”
“想来是已经年纪大了,府中事情繁忙,嬷嬷这般差的记性,如何才能伺候好母亲呢。”
老婆子油嘴滑舌会说道,如今是要看她出丑呢,杨灵籁挤兑她几句都算轻的。
李嬷嬷不断在心里默念:忍、忍、忍!
王氏早是算好时间,在正厅里等着呢,正襟危坐,身后是个大丫鬟左右分立,瞧着是要动真格。
杨灵籁在门前停了几瞬,估计了一下这是要找哪件事的茬,随后胸有成竹地走进去了,谁知第一步就被人给难住了。
王氏不叫她起,蹲了一会儿,膝盖酸了,杨灵籁耐心耗尽,直起身子,虚着嗓子卖惨。
“母亲恕罪,儿媳头有些晕,想是今日在杨府站久了,服侍姨娘过了些病气。”
国公府这般人家,最忌讳的就是病,大病死人,小病不能见人,王氏哪还敢叫她站那。
“快,叫她扶到最边上,那太阳好,多晒晒,杀杀病气。”说着说着,还那手帕掩鼻,“还有你,取了药包来在这屋里挂上。”
不一会儿,好好的屋里,就药气漫天,王氏自己都被熏得干咳了几声,可关乎到吕献之的事儿,如何都是要说的。
曲漱玉过来时也被屋内这情景惊到了,她本是想寻王氏来说几日后长公主府设宴之事,请安不过说了两句,人就被呛的满脸通红。
“漱玉,你坐我这来,你表嫂患病,千万别给你过了病气。”
两个人躲在角落,嫌弃又不放人走的模样叫杨灵籁心里乐呵,刚才捂在心口的那股郁气都消了些,果然,独乐乐,不如众难过,旁人不好了,她才被衬的好了。
“杨氏,我听闻你今日回门前与献之起了争执,可有此事?”
“还有,那账面缺的银两是怎么回事,那是足足两千两,你花到哪里去了。”
若不是吕文徵遣人来质问,她怕是要被蒙在鼓里不知多久,这笔账可是完全算在她头上了,她从小到大就没帮旁人背锅黑锅,这还事头一次,简直是老脸都要掉没了。
曲漱玉也被一桩桩的事问的懵了,见杨灵籁也不反驳,顿时心肝一颤。
第33章 作孽
杨灵籁憋了几口气, 脸色红润起来,又佯装咳嗽几声,外加稍斜倚着圈椅, 倒像是真的病了, 好似听不懂这话中的兴师问罪,答的牛头不对马嘴。
“母亲为何这般气恼?”
王氏想过许多种模样,哭哭啼啼的求饶罢, 站着不吭声也可, 亦或许认了错低了头便也罢了,可她、她这是明目张胆在挑衅吗?
杨府到底养出了何等脾性的女郎来, 不修口德,简直是京中之耻。
“杨氏, 我问你何,你便答。”
“国公府,不是小儿撒泼之地, 你现是献之嫡妇,而非破落门户出来的小女, 不要仗着有些市井小人用的伎俩, 便觉得旁人都该受你胁迫眼红鼻子红说不出话来。”
“多数人非是落你下风, 反是暗嘲你低贱无德。”
曲漱玉在一旁站着,听到耳朵里的话皆深觉该秉记在心,这是她自幼受到的教导,闺阁女子当以诗书修自华, 以娴静有礼修品性, 以言辞明理修正德。
父母去亡之时, 也是姨母拉着年幼的她离开那个斗争纷乱的后宅,那些四处求财落跑的的奴婢, 那些以泪洗面却如意算盘啪啪响的亲戚,已是如今都叫她记忆犹新,姨母所做之事、所立之处便是她终身追之的高地。
杨灵籁是不知这表妹是在想什么的,却对那责怪的神色心生不喜,王氏怪她还勉强担个婆母的名头,一个外来的表妹何来立场教训她。
以站在高处的视角去嘲讽弱者,未尝也不是一种认怂。
她敛衣起身行礼,珠环相碰清脆,鬓边垂下的金黄流苏又晃出点点刺目微光,绛朱轻启,瞧不出被训的难堪,也没气急败坏,仿佛王氏刚才的话对于她来说不痛不痒。
“母亲之言,三娘自是安放心中,半点不敢忘。”
“只是母亲这般上来便质问三娘,不知是听了何人的教唆,三娘觉得冤枉。”
“你竟还觉得委屈?”王氏不可思议。
这脸是要还是不要了,不仅白嫖了二房整整一月的分例,还负了她儿子,到头来剩下一句冤枉,好处占了,好话说了,厚颜无耻怕是都不足形容此败坏行径。
曲漱玉瞧情形不对,上前给王氏顺了顺极速起伏的后背,细声道,“表嫂,既是有难言之隐,该是早些告诉姨母才是,拖到如今再去讨公道,怕也是晚了。”
“阿玉,别跟她说了,朽木难雕矣。”王氏手扶在圈椅上,言语中皆是悔恨。
当初怎么就……
李嬷嬷见此情形,吞咽了下,杨家真是养了个怪胎出来。
“母亲这话错了,三娘非是等着尘埃落定才来麻烦母亲去收拾烂摊子,虽三娘自小由姨娘抚养长大,却知对错,府中祖母也教导三娘足月余,何至于如此。”
王氏听了话,疑惑抬头,这是什么理。
杨灵籁站地没那么直,可说话却条理清晰,长长睫毛正挡住了她眼底满存的算计。
“那账面上的银子丢的并不奇怪。”
“三娘当日按着母亲的准许从翁婆子那调些丫鬟,正巧项脊轩中少点东西,素净了些,便又兴心多添些摆件,求个心安。”
“谁知区区几件,便将账面上的银子花净了,或是有人暗中动了咱们二房的东西,总归不会凭空飞走罢了。”
“三伯母忙顾着家中诸多繁多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疏忽是难免的。”
“呵~”王氏猝地拍了生桌子,连叫一旁的曲漱玉都连着一抖,“初来乍到就敢把主意打在中馈上,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这些年,孙氏拿着府中的权利,她动了多少次手都没能成,区区一个杨灵籁便想用这些浅显的轨迹给老狐狸孙氏添不痛快,怕是还没等公道算清楚,她们二房就要被安排挂落吃了。
即便是捅到冯氏那里,定也是个无功而返,还会惹一身腥,谁叫老太太最喜的就是她的小儿子,旁的个个都比不上。
曲漱玉唇线紧绷,眉眼间都染上了些不赞同的模样,“表嫂太过急功近利了些,与其去做这些算计人心之事,不如顾好表哥,百年修得同船渡,为何还要置这些无用之气呢?”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极为妥帖,自小用心养的姑娘,总是最懂她的苦心。
“漱玉所言正是我这个做婆母的要细细叮嘱你的,上次将你叫来怕是没让你进心,竟与献之做出这等不顾情分之事,若是耽误了好事,亦或是被有心之人知道,都是麻烦。”
“相夫教子,为妻本分,你是一样未做到,也不知我儿是如何做了孽才娶了你这般新妇……”
话语到这戛然而止,王氏到最后关头还是掐住了自己的舌头,既是娶了,若是再嫌也无用,该是不听了话,过了分,才是焦头烂额的大事。
“母亲,为何不听三娘道完这一句呢?”
“漱玉表妹只听了短短几句,便敢说此事全我一人过错,幸是未生做男子,否则入了公堂,断的岂非都是冤假错案。”
语调没有昂扬激愤,杨灵籁像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瞅着二人唱戏,闲适的样子如同逛园子。
而被矛头直指的曲漱玉不知如何答了,她被杨灵籁的言辞凿凿乱了心思,心中亦生出几分后悔,莫非真是她说错了话?
“好,你既有理,我便给你这个机会说完,且看你还能如何狡辩。”
“若真是错了,你便去祖祠中认一认吕家的先祖,也明明事理。”
一而再再而三的正名和狡辩让王氏耗尽了最后的耐心,孺子不可教,这杨氏还是要下大力气掰过来,否日后次次生私心,次次叫旁人擦屁股,心大了,如何还能留。
曲漱玉在一旁竖着耳朵也听,却神色有些难看,她亲眼见着杨灵籁立于堂中分寸不乱,一双丹凤眼向上扬起,说不出的凌厉,叫人忍不住跟着她的言语逐渐调动情绪。
“三房执掌中馈,其中老太太的偏待有几分三娘不知,可此事于理不合。”
“三伯母与母亲相较,身世脾性皆班门弄斧,三伯父比之父亲也是自愧弗如,论年轻子弟一辈,郎君无出其右,咱们二房该是国公府真正的掌家人,日后的爵位也必须纳入囊中。”
“若此时依旧不动,何时才是良机,母亲知道吗?”
寥寥几段话说完,屋中气氛仿佛凝住了。
这一番质问把王氏的怒气完全折了下去,亦是叫她无法回答,张牙舞爪的论一句与你何干,是拿她王氏嫡女的气度玩笑,也是把二房前途弃之于不顾。
杨灵籁最认得清的就是,在国公府里,人人都想站在高处,而样样拔尖,却样样都不如三房的二房,便是最坐不住的。
吕父自认清正之流,在朝中说风是雨,却不得老国公偏爱。
王氏高门大户,却要被一个身世不足的娣妇压一头。
至于吕献之,他是少年英才,却也未是求十得十。
这样一家子人摊到她的头上,谁也不知,这是吕氏的祸、还是福。
“母亲不说,三娘便斗胆认作不知。”
“既不知,又不做,非处事正道,何不听了三娘的法子。”
“此事,母亲放心,觉不牵连您一丝一毫,皆交由三娘代手。”
从句句被堵,到如今话中带刺,杨氏三娘是比她有本事的。
曲漱玉抿了抿嘴,捋了捋被风吹到脸侧的头发,心中有些不甘,表哥选了她,没有选她,从最初的那场角逐开始,其实就已经输了,可论闺阁女子端方,她也并不差。
姨母曾经的教导是真的,身旁所有人待她的推崇也是真的,只是唯独一个杨灵籁,她不一般,就好像从石缝里长的一株龙船花,花叶秀美,就与翠竹们区开了,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第34章 慢性病
杨灵籁说的太过自信, 可王氏依旧没当回事,不过转念一想,若是能叫她把这些无用的经精力全都放在别处身上, 便是不成折腾一下孙氏也可。
“说的动听, 且还要看你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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