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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无今夏(眷希)


“现在看到他交到好朋友,”许致莲微微笑起来,很欣慰似的,“我也为他感到高兴。”
“小濯以后,也多拜托你照看了。”
陈缘知愣了愣,连忙开口:“怎么会,您不用这样说,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他照顾我更多一些。您这样说,我会很惶恐的——”
“……爸爸?”
陈缘知的话语断在半截处,坐在沙发上的二人闻声回头,许临濯长身玉立,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出现在玄关的入口处,看到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容错辨的惊愕。
许临濯放下钥匙走了过来,“爸爸,您今天不是有工作要忙吗?”
“啊。”许致莲放下茶杯盈盈起身,笑意晏晏,“是这样没错。”
“我只是想起来有些东西忘记拿了,顺便回来拿一趟,待会就要回工作室那边了。”
陈缘知猛然抬头看许致莲:“???”
您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许临濯欲言又止,“……原来是这样。”
许临濯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不知已经被许致莲逮住薅了多久的陈缘知,女孩亦是一脸懵懂地看着他们,平日里冷静沉着的人此刻浑身散发着茫然的气息。
许临濯的目光微微一停顿,马上收回,看向朝他走过来的许致莲,“抱歉,我以为您和妈妈今晚都有工作,所以没有提前和你们说就把同学带回家里了。”
许致莲笑得温和,“没关系,我年纪大了,在这里也不知道和你们说什么,你们自己好好玩。家里的东西都可以随便用。”
许致莲站定在许临濯面前,陈缘知这才发现,相对而立的这一对父子连五官都极其相似,二人都有着一双洇洄流注的丹凤眼。
许致莲对着许临濯笑起来。
“小濯,十八岁生日快乐。”
许临濯微微一怔,“……谢谢您。”
许致莲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陈缘知,“刚刚你不在,我就和缘知她聊了几句,我们聊得还不错,挺开心的。”
许致莲笑容明亮地看着她,“对吗缘知?”
陈缘知呆呆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顺着许致莲的话点头。
许临濯看了眼陈缘知的反应,有些拿不准,便直接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您有向她自我介绍吗?”
许致莲笑意转深,“还没有。”
许临濯明白情况之后,转头看向了陈缘知,“缘知,和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爸爸,他是一位国画家。”
许致莲笑着点点头,“我叫许致莲,风致的致,莲花的莲。”
陈缘知的表情从一开始怔愣转向难以置信,最后定格成震惊。
“您……!您就是那位……!”
陈缘知脑海中电光石火一瞬,已经将一切都连接在了一起。
许临濯,许致莲。
是了,她怎么会现在才发现不对劲?
这种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许致莲笑得谦和有礼,“之前问你有没有学过国画,听了你的回答后,我就大概猜到你应该是有看过我的作品的,一时有些拘束,不太敢向你自我介绍。”
陈缘知“唰”地站了起来,“是、是的!我非常喜欢您的作品!”
“实不相瞒,我之所以会学国画,也是因为那次看了您的展览,见到了您的成名作《雨泼山》。”陈缘知有些紧张过头,“对不起,我有点激动……”
许致莲安抚道:“没关系,不用在意那些礼节。”
“我很高兴你说你喜欢那幅画。”
“我没立即向你介绍自己,其实也是因为不知道你会不会不喜欢我的画,那样可就尴尬了。”许致莲轻笑道,“毕竟,你也没有立即认出我是谁,但你又学过很久的国画,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可能是不喜欢我了。”
陈缘知有些羞愧,“对、对不起,我不太关注画家的长相和其他事情,我一般只会看作品,所以没有马上认出您,实在是抱歉……”
许致莲开怀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许致莲走到陈缘知面前,轻轻拍了怕她的肩膀,直到陈缘知抬起头望向他,才语气温柔地开口:“缘知,我很喜欢你的画,当时你画的画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马上就被它吸引住了。你的画里带着很充沛的感情,我能从中感觉到,你很喜欢它,你是热爱着它的。
“所以一定不要垂头丧气,要对自己有信心。”
“你画得很好。我真心希望在将来,你能够继续坚持画画。我期待有一天能够看到你的其他作品。”
许致莲目光柔和,“如果你决定继续学习国画,也欢迎你来找我,我很乐意为你解答疑惑。”
陈缘知的内心深处塌陷下去,欣悦慢慢盈满。不知是因为那句迟到的对她的肯定,还是被人接纳带来的手无足措。
她喉头酸涩,眼睛却明亮如融昼。
“……好。”

二人注视着许致莲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
陈缘知侧过脸, 努力平复情绪,却听见了许临濯的走近来的脚步声。
身畔的沙发有人挨着她坐下,凛冽的香气袭来。
陈缘知转头看, 发现许临濯正看着她,眸光泛着清涟, 恍惚间让人以为他眷恋着他所注视的人。
他叫她, “清之。”
陈缘知捏了捏手心,心里的一角又被眼前人戳中。
她稳了稳心神, 强行伪装平静:“嗯?”
许临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斟酌再三才开口:“我爸爸他……刚刚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不该说的?”
陈缘知慢半拍地明白过来, “你是担心他对我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许临濯:“……是有些担心。”
一丝兴趣蔓生心尖,陈缘知脸上浮现出笑意来,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许临濯,你担心他对我说什么?你过去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黑历史吗?”
许临濯笑道:“我怕他和你说起我小时候的糗事, 那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就坍塌了。”
陈缘知故意道:“哈?原来你在我心里有形象吗?”
许临濯笑得弯起眼:“我觉得有。不然清之怎么会允许我追你。”
“依你的性格, 如果是完全没感觉的人直接就会拒绝, 我也不是没见过你拒绝别人的样子。”许临濯的眼神温柔如迟暮的晚空,“所以说清之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我要做的,就是让清之的那一点点喜欢变得越来越多。直到清之你觉得非我不可才行。”
陈缘知按捺住自己越发兴奋的心跳声,红脸是难以避免的结果。
她低低地发出质疑的声音:“许临濯, 你真的没谈过恋爱吗?为什么你这么会说?”……这么会说情话。
许临濯笑得越发明亮,“真的没有啊。我都说了,清之是我的初恋。”
“我只是把我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而已。”许临濯的语气变得受伤, 带着些许低落, “清之因为这个怀疑我吗?真伤心。”
陈缘知:“……”本来还觉得有一点不好意思,现在一点也没有了。
陈缘知犹豫了一瞬, 看向许临濯,“你爸爸,确实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许临濯的点点头,笑意却淡了下去,“是什么呢?”
陈缘知看着许临濯的眼睛,“他说,他觉得你不会想在生日的时候见到他。因为他觉得你讨厌他这个父亲。”
许临濯似乎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段话,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陈缘知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张了张唇,发出一丝声音,“……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但是许临濯,我觉得你并不讨厌他。”陈缘知,“我是这样和他说的。”
“许叔叔他对我说了一些真心话,是关于你的。但我觉得我不应该直接转述他的话,你们之间的沟通,我不应该逾越。”陈缘知的目光隐隐绰绰,“但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许叔叔说,他当时没有再继续教导你学画画之后,你就不太亲近他了。是这样吗?你因为那件事有了心结?”
许临濯放在腿上的手指移开,目光却定在某一个位置不动,“我爸爸说的也不算错。”
“所以,”许临濯看向陈缘知,“他应该是把那些事都告诉你了吧?”
陈缘知点点头,“嗯。”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很高兴,会好好听你说。如果你不想说,今天听到的事我会忘记,也不会和别人提起。”
许临濯眼神慢慢柔和下来,他轻笑道,“没那么夸张,那不是什么一提起就会触碰到我逆鳞的事。”
“不过是一些很挫败的经历,虽然已经释怀,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太愿意回想那时的那种无奈。”
陈缘知,“他说,是因为你那时在他面前哭了,他才决定放弃继续教你画画的。”
“是。我那个时候,确实是觉得很难过很伤心。”许临濯垂眸,“其实我长大以后也慢慢明白了很多道理,比方说我应该有自己的理想,我不必强迫自己继承家业,我其实完全可以不用成为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优秀的画家,不会画画,我的人生也不会因此失败。”
“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没办法成为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人,那种打击是巨大的,仿若灭顶之灾。为什么同辈里只有我一丁点天赋也没有得到,为什么世界在这种地方对我这样地不公平。”
“我那时觉得我的一辈子都要完蛋了。我站在我爸爸面前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爸爸他也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吧。毕竟我这么没用。”
“在这一方面我始终是自卑的,有些难以描述的耿耿于怀,最重要的是,我以为我爸爸已经不会再对我有所期待了。也许是因为那样的心理,即使后来长大懂事,我也好像一直对他心有抵触。”
“我明明并不讨厌他,但我却不敢再主动靠近他了,因为我无法想象我要怎么面对爸爸的冷淡或者不理睬。因为无法应对,所以干脆不给自己被伤害的机会,我总是这样保护自己。”
陈缘知看着他:“这没什么。我也经常这样做的。”
许临濯从情绪中抽身而出,抬头看了眼旁边的陈缘知,笑了笑,“所以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我讨厌他了。”
“我后来对母亲的关注格外渴望,也许也有这点原因。因为我意识到我是可以满足母亲的期待的,而我永远也不可能满足父亲的期待了,我心里隐隐觉得我不可能再得到爸爸的关心了,所以我渴望从母亲那里获得更多更多的关心,用来弥补我在父亲那里缺少的爱。学习成绩上表现优异,对我来说不难,所以我开始拼命学习。”
“但是清之,我其实从来没有怪过我爸爸。”许临濯轻轻笑着,那笑声却像是叹息,“他以前都会带我去看画展的,也会带我出席活动,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他的画室,哪怕我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觉得很安心。”
“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带我去看过任何画展了。如果妈妈不告诉我,我都不会知道原来爸爸最近有了新的活动要参加。我有一天想进画室看看,却发现从来不关门的画室上了锁,没过多久,爸爸他甚至把画室转移到了外面,他的工作室也是那段时间建立的。”
“他的做法像极了对我失望透顶了,想要把画画彻底带离我的生命一样。”
陈缘知原本一直在沉默地听着,此时才突然开口:“不是的。”
“许临濯,他确实想把画画带离你的生命,但不是因为对你失望,而是怕你难过。许叔叔说,他不想你看到那些画,也不想你因此联想到伤心事。”
陈缘知直直地看着许临濯,一双青黑的眼里宛如倒映了山川湖泊,“他说他不应该把自己的希望强加在你身上的。他其实很在乎你,从来没有因为你不会画画而不满意你。”
许临濯怔怔地看着陈缘知,半天才轻颤着吐出一口气,声线还有些抖,但眼睛却慢慢笑起来,有些哽涩的语调,“原来是这样吗。”
陈缘知主动伸出手,少年少女的手掌在冰凉的红木上交覆相握。
“嗯。”陈缘知凝视着许临濯的眼睛,缓缓重复,“你们都对彼此有误解。所以许临濯,如果有空的话,你也主动找他谈谈吧。”
这对父子明明都是温柔的人,明明一直牵挂着对方啊。
窗外的暮色旋转到了天际尽头,平铺渲染的霞光被深蓝回收,铺上鹅绒般优雅的夜色。
陈缘知看着许临濯,动了动唇,“……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是……关于许叔叔的。”
许临濯看过来,“嗯?是什么?”
陈缘知是个非常、非常敏锐的孩子。虽然许致莲每次谈及那个时都一带而过,避重就轻,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一闪而过的讯息。
“许叔叔他的身体有出什么状况吗?”陈缘知犹豫许久,反复调整措辞,“他刚刚和我提起过,他是因为身体原因,近几年工作才慢慢减少的。”
许临濯愣了愣,眼眸倾泻思绪,“……倒也不是不能说。”
“我爷爷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走的,他也是一位很有名的国画家。当时被查出来是因为某种和循环系统有关的病。我家祖辈里,这种病很常见,基本上都是到了七八十岁才会发病,然后加剧自然衰老的过程。我爷爷最终也是在发病后几年走的。”
“我爸爸则是在我读初三的时候晕倒过一次,然后被送去医院检查,确诊为一种罕见病。这种罕见病正是我爷爷那种病的变种。”
“幸好这类变种的罕见病不严重,不会危及生命,”许临濯,“但是爸爸身上的病,机制是和爷爷的病一样的。发病以后,身体就会慢慢变差,很难再回到之前的健康程度了。”
“因此病人也必须非常注重疗养和生活状况,会多出很多忌讳,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不能吃任何刺激性的食物,不能做运动,尤其不能操劳。医生也嘱咐我爸爸减少无关紧要的工作,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就不要再继续工作了。”
“我妈妈那时马上带着我去医院检查了。幸运的是我没有遗传到这种罕见病。”许临濯睫羽盖下,“我那时开始觉得难过和不公平。我爸爸才四十多岁,他还那么热爱他的工作,有那么多人期待他,喜欢他所创造的作品。可他却因此很少再拿起画笔了。”
“病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半年多没有进过一次画室。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背影,我心里觉得很不好受。”
“也是在这个时刻,我妈妈通过朋友的介绍,带我爸爸去看了一位中医。那位中医给我爸爸开了一副药,嘱咐了他要做一些生活习惯上的改变。”
“我爸爸的病情就是在那时开始发生了转变。他的身体开始好转起来,并且越来越稳定了。虽然该有的忌讳还是一个不少,但他已经能够慢慢恢复工作,一切都有了希望。”
“清之,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选科,其实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下定决心的。”
许临濯,“我想将来能够研究中医,在现有的层面上做出更多发展,让它能够帮到我父亲,家里的其他长辈,甚至是更多的人。我可以不用投身实验室去做研究,因为我想做的是融合,合并和创新。我要了解这一门学问,如果不了解它,是无法发展它的。”
陈缘知看着许临濯,眼神清明。
她半晌才开口:“可是许临濯,那是你因为喜欢而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许临濯微怔,“什么?”
陈缘知挺直了背,目光望了过去。窗外的月光散落进来,一方天地如沉水底般宁静。
陈缘知:“许临濯,你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我记得我第一次点开你在熔核的页面时的情景。你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吗?”陈缘知静静地看着许临濯,“我想,这个人一定很喜欢物理,很喜欢宇宙,喜欢探索未知。因为你那时关注的话题和看过的书几乎都是有关这些东西的。”
“后来和你熟了起来之后,我们交换了书单和歌单。我心里的直觉也越来越强烈。”
许临濯看着陈缘知,一时半会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才慢慢开口:“但我确实也是想要研究中医的。而且……”
“许临濯,你不要急着否定我。”陈缘知的眼神冷静,又带着隐隐的波粼,“学中医的话,选化学明明会更合适,但你却选了地理,这是你自己都解释不通的地方吧。”
“因为你真正想学的其实是天文。你在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从内心做出了选择,你选的,才是你真正喜欢的东西。”
“许临濯,我只是不希望你忽略了你的真心。”陈缘知眸光清透地望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仿佛重逾千钧,却又轻若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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