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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白芷方才被容娡遣去歇息,她身边此刻无人跟着,贺兰铭轻而易举便拦住她的去路,摇着刀扇,吊儿郎当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容娘子离开半月有余,我思你如狂,竟如同几十年不曾相见一样!”
容娡不想理会他,欲绕开他,从旁边的空地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有贺兰铮这一层缘故,不怕得罪贺兰铭,不必再似从前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铭将刀扇一横,挡住她的路,不怀好意的笑道:“我所说的事,娘子考虑的如何了?娘子当知如今国君并没立储,而我为长,依周礼,当由我来继承大统,天命也理应站在我这一边。”
容娡听了他这一番如谋反无异的狂妄自傲的话语,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好像,不经意得知了贺兰铭的不臣之心。
储君大事,岂可儿戏,他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容娡脑中飞转,隐约有些明白,贺兰铭为何执着于她了。
时风崇尚神佛,贺兰铭若是想篡位,定要利用神佛天命唬人,调动民心为自己造势。而她天命圣女的身份,便是他要利用的捷径……
略一沉吟,她眼眸微动,柔声道:“殿下虽为长,却并非嫡,不该如此妄断。”
贺兰铭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怨毒的看着她:“你竟不愿?我看你是想去伺候那头老|种|马!”
容娡面色微变,厉声道:“殿下慎言!殿下出言未免太过大逆不道!”
贺兰铭这癫人!
怎么什么疯话都敢说!
她可不想被他牵连掉了脑袋!
容娡心跳剧烈,不欲同他继续攀谈,头也不回地转身要走。
贺兰铭却忽然大笑出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笑的古怪,容娡生生止住脚步,满面不解的看向他。
贺兰铭捂着肚子,狂笑不已,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不肯从我,是因为谢玹吧?你倒是有本事……也是,谢玹那么喜爱你,你定然想等他回来护你……”
“可……哈哈哈哈!他谢玹自身难保,回不来咯!”
容娡的心猛地一抽,惊惶不安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快死了呗!嘻嘻嘻,他谢玹该死!”
容娡气得发抖,袖中暗器悄无声息地滑入手心,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声色俱厉地寒声道:“你胆敢再咒他一个字试试?!”
贺兰铭又哭又笑,哼唱着怪调,神色癫狂,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他手舞足蹈地原地转了两圈,打翻了自己的发冠,霎时便披头散发。
容娡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疯成这样,后退两步,眉头紧皱。便见贺兰铭抖着手自怀里翻出一个纸包,撕开一个小口,哆哆嗦嗦将里面的白|粉倒入嘴里,快慰的叹息一声。
他砸吧砸吧嘴,待疯劲过去,笑嘻嘻的扬起纸包:“五石散,要不要尝一尝?”
容娡一阵恶寒,别开视线,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
可贺兰铭方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心惊肉跳。容娡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些什么有关谢玹的事,便忍着恶寒同他交谈。
“为何那样说谢玹?你知道些什么?”
贺兰铭眯着眼哼笑:“我就是知道。反正他谢玹活不长了。等他一死,任你愿也好,不愿也罢,我都会将你带进宫中。”
闻言,容娡怒不可遏,彻底没了耐性,扬声唤人。
“白芷——”
她狠狠剜了贺兰铭一眼,气得胸线起伏,眼底宛若淬了层冷冰。
白芷踏着屋脊,应声而来。
“此人满口胡言乱语,咒你们君上。给我打出去!”
洛阳正是一派梅黄杏肥的繁华盛景时,千里之外的幽州,则是尽显苍凉肃穆之态,狼烟四起。
时值孟夏,属于夏季的葱郁生机,却好似从未眷顾这座孤城。
湛蓝穹顶上镶嵌着一枚烈日,毒辣的日光,炙烤着稀疏草木遮不住的黄土地,距地面三尺处的气流,仿佛都因暴晒而扭曲出水流般的波纹。
草木蔫败,却顽强顺着宽阔的古道生长,一直绵延到幽州台下。
日影渐渐偏移。
傍晚时分,一抹欺霜赛雪的人影登上了幽州台。
高处的风很大,砖缝里稀疏生长着的细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玹站立在苍穆的城墙上,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动的云烟。
他极目远眺,俯瞰城池。
一双岑湛如雪湖的眼眸,倒映着天际流光溢彩的灿烂晚霞,瞳仁上瑰色四溢,璀璨昳丽。
不多时,静昙领着一个身穿玄甲的中年男子,登上幽州台。
“君上,人带来了。”
谢玹闻声转过身,轻轻颔首,面色空净而和沐,朝那位将军投去目光:“韦将军。前线战况如何?”
韦叔侃拱手行礼,生硬道:“国师抬举了,鄙人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都尉。战况一切如旧,不知国师召鄙人来,所为何事?”
语气里的疏离与敷衍,毫不掩饰。
闻言,一旁静昙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谢玹面色不变,依旧空净明淡。
“十七年前,韦将军曾是将军。平定血河之役,将军功不可没,绝非是孤在抬举。”
韦叔侃神情一变,惊疑不定的看向谢玹:“国师此言何意?”
谢玹却没有立即应声,而是微微垂眼,向远处看去,将城池河山尽收眼底。
漫天绚烂的霞光,映在他苍白而不失俊美的面庞上,为他镀上一层瑰丽的金光,更显得他神清骨峻,面容深邃,俊美不似凡人,像九天之外的神祇。
他的浓密睫羽垂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一层阴翳。
谢玹薄唇微抿,垂着眼帘,温声道:“此地曾名黄金台,为千年前燕昭王所建,用以招揽贤士。”
“今日请将军来,孤是想仿燕昭王揽贤士之举,向将军讨一个真相。十七年前,血河之役的真相。”
韦叔侃打量他两眼,不知瞧出什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莫非你是先太——”
谢玹面色淡然,极轻的颔首。
远方,落日像天神遗落的一柄巨大的眼,一点一点下坠,由鲜亮的橘黄转为暗沉的血红,渐渐沉没在遥远的地平线下。
幽州的落日,与从前所见很是不同。
谢玹望向那枚赤红的落日,忽然觉得很可惜。
这样好的美景,容娡却无法与他共赏。
她一意孤行的想离开。
如此也好。
有所失,亦有所得。
容娡那样的性子,若不顺着她,由着她逃离他,让她去看一看,她想要的自由,是怎样危险而不堪的存在——
她又怎会认清自己的心意,怎会惦念他的好,甘愿投入他庇佑的怀抱。
日后,他绝不会再这般纵容她了。
非得将她拴在身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
他会将她想要的权势牢牢掌握在手。
她敢逃一次,他便会抓她一次。
不会再给她离开他的机会。

第84章 阋墙
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 周围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唯有西天一隅仍残存一道血痕。
风声愈烈, 呼啸着掀起尘土,反而显得幽州台上有种深邃的宁静。
韦叔侃听罢谢玹方才的那一番话后, 将信将疑, 沉默许久, 谨慎地试探道:“您既是那位太子, 现今又缘何成了谢氏中人?末将并非是对您有所猜忌, 而是……实在不敢冒险。”
谢玹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
“此事说来话长。”
他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静昙上前接过那物件, 递到韦叔侃面前。
韦叔侃双手接过,借着头顶皎洁的月光,辨认出谢玹给他的是一枚螭龙玉玺。
看清此物后,他大惊失色,连忙高举着玉玺俯身跪拜:“末将愿誓死效忠君上!”
谢玹收回玉玺,命静昙扶起他,淡声道:“将军现在可愿把真相告知?”
不知为何, 谢玹分明语气温缓, 韦叔侃却感受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当即浑身一凛:“自然!”
回想片刻,他压低声音道:“血河之役, 并非全然出自匈奴人之手。而是如今的这位国君……您的叔父贺兰寅, 勾结外邦, 一手促就。”
静昙当即惊怒道:“你说什么?!”
反观谢玹, 则是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也不知信了没有。
韦叔侃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悄悄觑了一眼谢玹的面色,见他面容平静,才继续道来。
“当年贺兰寅还是一地封王,拥兵自重,起了谋逆之心,放任匈奴人偷袭洛阳城,许诺将幽州以北的十余座城池割给他们,只等匈奴人荡平洛阳,便伺机篡位。待贺兰寅带兵赶来,匈奴节节败退,宫中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末将带兵前去追捕,活捉了对方一名将领,严刑拷打出此事。”
“可彼时贺兰寅已经即位,此人生性多疑,不待揭穿真相,吾等便被他抢先一步削了职,贬谪到远疆戍边。”
“末将深知空口无凭,当年贺兰寅通敌的往来书信,至今仍完好保留。君上随时可以查检,效验末将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一番话说下来,静昙听罢,已是怒发冲冠。
他用剑重重锤了下地面:“贺兰寅这老贼,先帝待他不薄,他竟敢卖国求荣?!”
重剑发出嗡嗡鸣响,谢玹的衣袖“哗”的一声鼓起,像白色的羽翼。
他像一只白鹤那般优雅从容的站立着,面色无虞,似乎依旧气定神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他表面的平静下,却透出一股堪称是诡谲的汹涌气息。
韦叔侃心中发憷,自谢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压迫感,使得他战战兢兢,不由得打心眼里相信眼前的这位,是前朝皇储。
他定了定心神,略显担忧的看向谢玹。
国师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美名,哪怕是他远在幽州,都曾有所耳闻。
虽不知谢玹是如何从一朝太子摇身一变,成了世家的长公子……
但,韦叔侃想,若是他猝然得知自己殚精竭虑、却是为在灭族仇人治理朝政,必然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无法接受。
海晏河清,却因一己恶欲,残杀手足,险些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国将不国。
韦叔侃不禁叹了口气。
夜风飒飒,吹得人遍体生寒。
谢玹沉默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
短促的一声笑,却丝毫笑意也无,透着冰冷的嘲讽,仿佛薄刃般刮着人的耳膜,杀气四溢。
“韦将军。”
韦叔侃浑身一绷,拱手道:“末将在。”
谢玹抬起眼帘,遥遥凝视着洛阳的方向,良久,目光看向北方,漆黑的眼眸在一瞬间淬满冷冰,犹如一场落满雪花的深渊。
“随孤领兵,灭杀匈奴。”
匈奴兵犯边境,北方战事告急。
得知这一消息时,容娡正在院中练习谢玹教给她的弩|弓,一听这话,不由得分了心神,手一歪,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白芷的身刺入树干。
树身一震,树叶纷纷扬扬飘落。
见状,白芷面不改色,拍掉肩头的绿叶,扫量那枚钉在树干上的箭矢两眼,笑着夸赞道:“娘子的箭术近日越发好了!”
容娡淡淡一笑,放下弩|弓:“匈奴来犯,北地……幽州那边,战况如何?”
白芷的神情变得凝重,摇了摇头:“暂未可知。”
容娡不由得皱紧眉头,眉尖似蹙非蹙。
她今日穿了一身榴红的裙裾,为了方便射箭,宽袖被襻膊束起,纤腰紧收,微风拂过时,腰线下的榴红裙摆扬起,好似枝头上一朵盛放的榴花,袅娜而柔美。
白芷见她鬓角渗了些细汗,便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在容娡拭汗时,宽慰道:“君上用兵如神,手中从未败绩,娘子不必担忧。”
容娡娇哼一声:“谁担心他了,我只是在担心大巍的国土。”
她虽嘴上这样说,紧皱的眉头却悄然松了一些。
白芷但笑不语。
时近晌午,温度变得热了起来。容娡拭完汗,没了继续练弩弓的念头,便解开衣袖,随口道:“很久之前,我初见你们君上时,见他宽衣博带,以为他是文臣,并不通武艺。”
白芷收起弩|弓,失笑道:“君上只是瞧着文弱,实则精通君子六艺,骑射出众,书画一绝。幽州有君上坐镇,定然万无一失,周围的州郡也会平安无事。”
容娡不懂军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白芷看向北方幽州的方向,总觉得那边飘着狼烟,不禁低声轻喃:“我大抵明白,为何君上肯放娘子回洛阳了。”
容娡听见她的话,抿了抿唇,没应声。
她在心里想,若是谢玹将她强行留在烽火连天的幽州,那她兴许正记恨他恨得不得了,哪还会如现在这样,假装不经意的挂念,笑盈盈的与白芷谈起他。
白芷收完弩|弓后,便回了她的寝房。不多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
容娡正站在树荫下乘凉,闻声看向那枚信鸽,眨了眨眼。
她知道每隔一段时间,白芷会写信送往幽州,信的内容她没见过,不过不用深想也知道,应当是与她有关的事。
容娡有些怅然,待热意褪去后,擦了擦手,回到室内翻出谢玹的菩提手串,坐在榻边,一下一下拨着佛珠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容娡听到贺兰铭的声音,立即将手串拢在手腕处,又迅速翻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放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贺兰铭正好趾高气昂的走到她的房门前,叩响门扇,不待容娡有所反应,便兀自将门推开。
容娡满脸戒备地看向他。
“容娘子,此番我前来,是来传国君口谕。”
贺兰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屋中的她,慢悠悠、阴恻恻道,“我父皇要见你,娘子——随我入宫走一趟吧。”
容娡心中一惊,望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宫中的内侍,下意识的抓住腕上的菩提。
贺兰铭注意到她的动作,嗤笑一声,挥了挥手:“来人,带走。”
仲夏末。
幽州北境。
连绵的草原之上,旗帜迎风猎猎作响。大巍的营帐驻扎在此,日光下,这些营帐星罗棋布,像点缀在绿绸缎上的白色圆纹。
昨日才与匈奴进行过一场血战,今日,双方皆是按兵不动。
属于谢玹的那顶军帐内,挤满了身穿铠甲的将领。
众人聚集在此,利用沙盘,排演用兵布阵的策略,进行了激烈的商讨。
谢玹寡言少语,不怎么发表意见,往往一出声,便是一言而定,择定战策。
直至入夜,帐中人才慢慢减少,只余下韦叔侃、与几名信得过的心腹将领留在帐中。
夏夜闷热,帘帐被侍者挂起,夜风为军帐内送来阵阵清凉。
与披着战甲的将士们不同,即使在军营中,谢玹依旧穿着霜雪般的白衣,与杂乱的军帐相比,略显格格不入。
起先,军营里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国师提出过质疑。但谢玹神机妙算,亲自领兵,大败十数次兵临城下的匈奴,见识过他的用兵如神后,再无一人敢有所质疑。
此时,谢玹坐在桌案前,玉质的长指支着额角,眼帘低垂。
烛光映着他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他望着桌案上铺陈的地图,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众将领轻声商讨,态度恭敬,不敢有丝毫打扰。
忽然,谢玹若有所感,微微抬起眼帘,清沉的视线望向帐外。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雨点般噼里啪啦,骤然止在帐前。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
一个兵卫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将信呈给谢玹:“君上,洛阳那边传来的信。”
他呈来的,是白芷所书的信。
谢玹眼眸微动,轻轻颔首,低低“嗯”了一声,如玉的长指翻转几下,飞速拆开信封,将信纸拿在手中,一目十行的浏览。
看第一封信时,他的面色还算和沐,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愉悦。
然而,看到第二封信时,他的神情却倏地冷了下去,眉宇间霎时覆上一层霜雪。
军帐内的气压随之一沉。
这些时日里,谢玹始终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哪怕是对付匈奴的偷袭时,面色都没有过太大的变化。
见状,众人悚然一惊,不禁面面相觑,明白洛阳出事了。
一旁随侍的静昙,瞧清他的面色,却无比清楚——
君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只会是因为身在洛阳的容娘子出了什么事。

夜色渐深, 风声渺远,丛草窸窣。
营帐前,间歇有穿盔带甲的兵卫举着火把来回巡逻, 踏出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深邃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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