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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白芷对此并未置喙什么,安静地跟随着她乘上马车。
崔让尘事务缠身,无法亲自送容娡去洛阳,便派了一个数十人的车队护送她。
拂晓时,飘起了潮湿的雾。日头出来后,缥缈的雾气散了些,马车旁的翠绿草叶上缀满细密的露珠。
临行前,崔让尘吩咐完仆役,走到马车前叮嘱容娡。
“眼下我走不开身,无法护你回洛阳,或许立秋后会前往。”
容娡抬手挑开细竹篾的竹帘,轻轻颔首,再次道谢:“多谢表兄。”
“不必言谢,一路顺遂。”
“好。”
容娡放下竹帘。
马车碾过草地,缓慢行驶起来,草叶晃动几下,露珠簌簌滚落。
容娡倚着车壁,略有些茫然地望向车顶,心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只是觉得心里有种奇怪的怅然,与白芷相对无言。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事。
白芷抱着剑,静悄悄地看向帘外,不知瞧见什么,忽然道:“娘子没有与君上辞别。”
于是容娡便记起自己遗漏的是什么了。
她呼了口气,失笑道:“可你们君上尚未苏醒。”
白芷不置可否,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往外看。
见状,容娡的心尖颤了一下,仿佛被人拿着鼓槌击在心口,敲出细密的涟漪。
她意识到什么,掀开竹帘,向后看去——
薄雾缭绕。
不远处漂浮着几缕袅袅的雾气,谢玹披着霜色直缀,端直地站立在朱红的漆门前。
弥漫的白雾,飘漾在他身上。他的面容有些瞧不清,依稀能望见清峻的眉眼。
但只是如此,便足以彰显出他骨髓里所带有的清冷矜贵的气度,恍若传说中,存在于九天仙境里的仙尊,衬的他周身的人与事,皆浑然不似凡尘中物。
只一眼,便知是谢玹。
容娡能感觉到,他清沉的视线,跃过缥缈的雾气,落在她身上,若即若离。
马车持续向前行驶,那道清霁雪光般的身影,很快便瞧不清了。
容娡凝视着那一簇雪影,眨了眨眼,慢慢收回视线。
她冷静的想,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他们有命定之缘,自会再此相见。
旋即,又不无苦涩的想。
她一贯不信命,怎么如今,也相信听天由命那一套了。

一直到出了清河, 谢玹都没有追上来。
这对于容娡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省了她许多麻烦。她不必再大费周章, 可以径直回洛阳寻母兄。
车队跋山涉水,经过数个驿站, 初夏时, 行至洛阳。
洛阳一如既往的繁华, 与容娡记忆里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时移物换, 有些地方稍显陌生。
任谁也看不出, 十多年前, 这座繁华的都城, 遭遇过一场流血千里的浩劫。
连日奔波,舟车劳顿,众人皆是疲累不堪。
容娡偏头看着竹帘外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也有些恍惚,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白芷前去谢府的门房通报,容娡打起精神走下马车,听见一个仆役大惊失色道:“你说谁回来了?”
容娡不徐不疾地走过去, 闻言, 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守门的仆役们, 有些曾见过容娡。眼下瞧清她的脸,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瞪大眼, 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没见过容娡的, 也无不惊艳地盯着她过于美丽的面庞。
白芷用剑鞘敲了敲桌角, 柳眉倒竖:“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放行?”
门卫如梦初醒, “嗳”了一声,连忙张罗着仆役们打开府门。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如今死而复生,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实在是稀奇事。容娡走进谢府时,不少人盯着她脚下,想瞧瞧她有没有影子,借此来判断她是否是活人。
容娡活得好好的,自然有影子。
众人惊疑不定,待她走远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快便将这一奇事传开。
今日恰逢学堂休暇,婢女急急慌慌来报容小娘子归来时,正在书写课业的容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婢女一路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容……容小娘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外!”
容励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惊又喜,一把丢了笔,撩着衣摆疾步跑向门外。
此时,容娡正在白芷的陪同下,步履翩翩,穿过月亮门,迎面向他走来。
容励远远瞧见她,猛地停步,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只愣愣地看着自己死而复生的妹妹,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容娡正在心里琢磨着事,垂着眼帘,没注意到他。
白芷率先瞧见了容励,偏头提醒容娡:“娘子。”
容娡若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容励呆呆地立在假山旁,用力揉了揉眼,不确定的问:“姣姣……?”
容娡恍了下神,眼里慢慢蓄出泪水,忍泪道:“是我。”
容励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转身朝院里跑,口不择言的大喊:“娘!阿娘!阿娘——”
“姣姣!姣姣回来了!”
他太过慌乱,以至于两脚绊在一起,险些栽倒,模样滑稽。
容娡破涕为笑,跟在他身后往庭院里走。
容励跑的很快,容娡与白芷追上他时,他正拉着谢兰岫的衣袖,激动万分地解释些什么。
谢兰岫满脸不耐烦,抬手要拧他的耳朵:“胡说八道!你做梦做迷糊了不成?”
容娡遥遥望着他们,哭笑不得,小声唤:“阿娘……”
谢兰岫听到了。
她动作一顿,诧异的转身,满脸难以置信。
容娡走近一些,又小声唤了一句:“阿娘。”
谢兰岫打量她两眼,眉头蹙起,惊疑不定,眼神往她脚底下的影子上瞟:“姣姣?你怎么……”
容娡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事因谢玹而起,虽然被囚|禁那些日子里,容娡很想大肆宣扬他的下作手段,让世人看看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谢玹姑且也算是她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容娡存着点利己的私心,没想和他撕破脸皮,暂时不想揭穿他。
况且,若是一五一十的道来,以谢玹在洛阳的名望,没准儿不光没人会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反过来指责她……
容娡犹豫不决,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连重逢的喜悦都冲散了。
白芷远远跟在容娡身后,听了谢兰岫的询问,像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谢兰岫的目光扫过她,神情微微一变,眼底浮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衡量,压低嗓音道:
“白芷是长房那边的人,缘何同你一起?”
闻言,容励不满嚷嚷:“阿娘!您这话问的,听着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姣姣啊!”
谢兰岫啐他:“姣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如何不关心?”
她再看向容娡时,目光复杂而酸楚,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容娡的手。
容娡垂着眼,听着母兄的声音,忆及这一路波折的辛酸,不由得潸然落泪。
她以袖掩面,啜泣着道:“此事说来话长……”
容励最看不得妹妹受委屈,连忙低声哄她。
见状,谢兰岫也没了继续盘问容娡的心思,长叹一声。
“罢了,你能回来便好。且先回房好好歇息,待得了闲,去庙里上柱香去去晦气。”
雨后的河道上涨,水面初平。
河面上驶过一列井然有序的船,乘风破浪,旌旗蔽空,其余船只纷纷避让。
其中一艘船的甲板上,谢玹独自在船头,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云。
他视线低垂,望向清澈的水面,睫羽的阴影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透着冰雪般的岑寂。
驶过容娡跳船的那段河道时,船夫们心照不宣地加快船速,旌旗猎猎作响,转眼间便将那段河道远远抛开。
容娡走后,谢玹便下令折返冀州。
静昙担忧他的伤情,有心劝阻,但谢玹的命令不容置喙,只得遵守。
船队逆流而上,很快抵达冀州。
早有侍从守在港口,见谢玹下了船,牵着马匹迎上前,恭声道:“君上,前几日您去寻容娘子时丢的那匹马,自己寻回来了。属下恰好碰见,便将它牵来。”
这匹马,是容娡暗算谢玹后,骑走的那匹。
谢玹脚步一顿。
静昙心里一咯噔,瞪了那侍从一眼。
侍从不解其意,满头雾水,委屈巴巴的退下。
凉风吹拂着河水,呜呜呼啸,如泣如诉。
谢玹慢慢抬起眼,望向那匹马,原本平和的神情,在这一刻猛地被打破。
眉眼间的冷淡一扫而空,他的睫羽颤了颤,眼底一寸寸沉暗。
半晌,谢玹轻笑一声,唇角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目光似讥诮,又似哀伤。
不通人性的马,尚且知道回来找他。
而容娡却不知道。
她薄情至此,当真是铁石心肠。

第81章 威胁
回到谢府的第一晚, 容娡早早回房歇下,却没由来的有些睡不着,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心里堵着一口闷气。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
谢兰岫虽没再盘问她,但她总觉得, 母亲是极为在意这件事的。以至于她能够回来这件事, 在母亲心里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她心里乱的厉害, 越发毫无睡意。
夏夜闷热, 支摘窗大开, 虫鸣清晰可闻。
因而, 当外面响起细弱的哭声时, 也清晰地传入容娡耳中。
容娡吓了一跳,听得背后发毛,没忍住披衣起身,循着哭声,一路来到母亲的居室。
居室里点着灯,容娡从窗口往里看,谢兰岫还未入眠, 正坐在桌前, 掩面而泣。
她犹豫了一下, 推门而入:“阿娘。”
谢兰岫连忙擦了把眼泪:“姣姣?怎么还没睡?”
桌案上铺陈着一幅画,容娡一眼瞧见, 画卷上画着的人是她。
她呆了呆。
白日重逢时, 心里生出的那点母亲不在乎她的怨气, 忽然烟消云散了。
谢兰岫见她好好的站在面前, 眼泪落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阿娘没用……没护住你……苦了我的女儿……”
容娡心里发酸, 走过去抱住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暗自骂了谢玹许多声,后悔心软照顾病中的他了。
旋即又想到,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不禁叹息一声。
谢兰岫眼眶通红,拍了拍容娡的背:“好孩子……平安回来便好。”
容娡能听出来母亲的欲言又止,知道她有许多话想问自己。
但她尚未想好该如何作答,便只当没明白她的意思。
两人相对哭了一阵,夜色已经很深了。
谢兰岫本想让容娡歇在她房中,奈何容娡打小不养在她身边,没体会这种亲近,实在不习惯与人同榻,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睡下。
起死回生着实是件奇事,容娡回府后,关于她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几日便越传越离奇。
从前贺兰铭先是掳走容娡,后又寻到谢府纠缠她,谢府众人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有关容娡是天命圣女的传言。眼下容娡死而复生,越发坐实了这一传言,一时众说纷纭,风风雨雨,闹得半个洛阳城人尽皆知。
流言甚嚣尘上,传入谢兰岫的耳,她心中不安,经常夜半时分来容娡的居室,检查她是否还在榻上,更是三番五次催着容娡去烧香拜佛。
容娡不信神佛,但拗不过母亲,再者她也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便挑了个好日子,在白芷的陪同下去了临近的明宣寺。
明宣寺依山傍水,环境幽静,避世绝俗。
寺里没什么人,很清净。容娡入寺拜了佛,又烧了香,感觉自己的衣袖上浸了一层厚厚的佛香。
做这些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容娡出来后,听白芷不经意提起,谢玹在这座寺庙受过罚。
她不大相信,失笑道:“你们君上那样的人,竟也会有做错事的时候么?”
白芷神情古怪,欲言又止的看向她:“娘子不知晓么?君上来寺中受罚,是因为娘子……”
容娡愣了一下。
这事她的确不知晓,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白芷说的受罚,应当是许久之前,谢奕说将谢玹送入寺中修养那回。
容娡心道不对,连忙追问:“我确实不知晓,你且细细说来。”
白芷也没料到谢玹没同她说起这些,略一沉吟,将从前谢玹因容娡触犯家规,受了鞭刑,以及带着一身伤被罚来明宣寺禁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君上伤贺兰铭,是在为娶您铺路。成婚所需的庚帖与婚服,入寺前君上便已命人去准备,怕族老为难娘子您,便没让您知晓。”
白芷不知想起什么,瞟向容娡的脸,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是不曾料到,待君上禁足之期结束时,娘子已在同旁人议亲了,再后来……”
容娡默不作声的听着,双唇渐渐抿紧。
她着实不曾想到,在她选择放弃谢玹时,他却做了这样多的事。
想来那时她用在谢玹身上的算计,是成功奏效了的。
只是,中间出了差池。
若非如此……现今的许多事,应该大为不同。
她也不会被谢玹囚禁在暗室。
到底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错一步,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容娡不禁叹息一声,唏嘘不已。
但毕竟是已经成为事实的往事,容娡感慨了一阵,很快便抛之脑后。
回谢府的半路上,似是遇见有人在路中央打斗,马车无法通行,被迫停下。
此地离谢府不算多远,容娡撩开竹帘扫视两眼,正欲让车夫调头换一条路走。前面正在扭打着的人,却突然冲过来,挡在马车旁。
其中穿着褐黄直缀的男子,揪着另一个青衫男子的衣领将他推到车厢前,阴恻恻道:“谢玉安,我说了多少次,容娡的事同我没干系,睁大你的眼仔细看看!眼下容娡就在此,你大可以问问她是不是我将她掳走的!”
话音才落,谢玉安便揪着他的衣领,反过来将他重重推到车壁上。
车厢猛地一晃,容娡唬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扭打的两人竟是贺兰铭和谢玉安。两人皆是鼻青脸肿,脸上挂彩。
白芷跳下车,提着剑赶他们走。
四周渐渐围上许多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两人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见状,不情不愿的松开手。
谢玉安扶了把头顶歪斜的发冠,看向竹帘后的容娡,试探着道:“容小娘子?”
容娡抚开竹帘,柔声道:“是我。”
夏日明媚的日光洒在她面庞上,越发显得她肤如凝脂,眉眼秾丽。
谢玉安看清她,当即眼眶一红。
容娡待他没有丝毫情意,从前与他议亲,也不过是利用他甩开贺兰铭的逼迫,因而如今见他目中含泪,并无多少感触,更多的是对时过境迁的感慨。
贺兰铭举着刀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眼。见谢玉安如此,他讽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容娘子啊容娘子,你有所不知,这位谢玉安呢,前些时日遵从父母之命与王氏嫡女订下婚事,你可莫要着了他的道啊……”
容娡不想搭理他,“啪”的一下放下竹帘。
她没想到谢玉安竟然定亲了。
既如此,她显然要另做打算,得再物色几个郎君,留作自己的后路……
闻言,谢玉安一下慌了神,口不择言的解释道:“定亲绝非我本意,如今你既回来,我自然……自然是想与你……”
贺兰铭“嘁”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又奚落了谢玉安两句。
谢玉安气得浑身发抖,照他嘴角重重锤了一拳,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滚了一身尘土。
眼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顾及脸面,跟来的小厮连忙上前将两人分开。
贺兰铭偏头“呸”的吐出一口血,嚷嚷道:“好你个谢玉安,既已定下亲事,如今缠着本皇子的心上人算什么回事!”
谢玉安气得又要冲上去打他,被小厮们七手八脚的摁住,强行架进马车。
听了贺兰铭的那番话,容娡直皱眉,低声道:“大皇子说笑了。”
“我并不是在说笑。”
贺兰铭转过身,含情脉脉看着她,笑道,“我倾慕容娘子已久,早就想上门求娶。”
容娡能清楚的看出,他的笑不达眼底,只觉得像滑溜溜的蛇爬到身上一样恶心。
她没有应声。
贺兰铭的笑一寸寸沉下去,上前一步,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地威胁:
“如今你的圣女身份人尽皆知,若你不同意嫁我,我便请旨将你献给我父皇。……死在他手上的年轻女子不计其数,死法惨不忍睹,容娘子正年轻貌美,前程大好,也不想最后落得和她们一样的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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