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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容娡也明白这位掌侍嬷嬷的意思。
保命要紧,说两句好话哄人罢了,又不会损失她什么。
她从前分明很擅长这样做的。
容娡心里莫名酸涩,沉默片刻,极轻地点了下头。
换好庄重的吉服后,嬷嬷便要扶着容娡往金銮殿走。
然而,殿外却不知怎地,蓦地传出一阵混乱的动静,隐约有贺兰铭的怒斥声传来。
纷沓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凌乱地交错在一起,嘈杂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箭矢“咻咻”的破空声。
容娡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情况,听觉却格外灵敏。
她听着那些声响,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下意识地扯住嬷嬷的衣袖。
嬷嬷停步,奇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什么了?”
她不知道,容娡更无法得知。
盖头被容娡掀开,她躲在内殿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晌,混乱的声响才停歇。
嬷嬷走到殿门前扫了两眼:“没事了,我们去见陛下罢。”
她将容娡头上的盖头重新盖好,殿中剩余的宫婢适时走上前,簇拥着容娡,向金銮殿走去。
混乱过后,周遭有种异样的寂静,不知为何,反而让人惴惴不安。
容娡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临进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容娡的胳膊,扶着她迈过门槛,小声提醒:“容娡娘子莫要忘了老奴交代您的话……”
话音未落,不知怎地,嬷嬷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容娡心里奇怪。
可此时她的视线被盖头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便只依着嬷嬷的意思,软着嗓子,说出近乎献媚的说辞:
“成婚的深衣我已换上,陛下瞧瞧,可还合身?陛下稍安勿躁,我自然是愿意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此前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欲拒还迎,使小性子,想试探陛下待我的心意。如今我穿着这身吉服深衣,方明白,我与陛下朝夕相处,又有年少邂逅在先,是有难以割舍的情分在的。
“待孝期过后,我便嫁您。”
她强忍着不适的情绪,说出违心的话,没心没肺地想。
总归谢玹已经死了,她合该为自己谋个其他的好去处。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他谢玹一个男子,寻不到如他那般好的,稍逊色些的也无妨,活下去最要紧。
殿内一片死寂。
容娡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她此言一出,立即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贺兰铭却始终没有出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没有多犹豫,扯开绸布盖头。
光线骤然出现在眼前,容娡不禁眯了眯眼。
天幕中的雨云堆叠的越发浓密,风声飒飒,金銮殿中的帐幔被风吹得纷飞,空气中像是缠绕着无数道潮湿的丝线。弥漫着浑浊而甜腥的气息。
红绸如血,滑落在地,容娡下意识地垂眼,望见几支箭簇凌乱的横陈在她脚边。
嬷嬷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松开容娡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远。
簇拥在容娡身后的宫婢,亦是尖叫着四散。
哄乱人声中,容娡将视线放远了一些,望见地面上蜿蜒流淌的血。
一股极其熟悉的、略带苦涩的冷檀香,犹如清浅的霜雪,穿透浑浊的空气,飘入她的鼻间。
容娡心尖一颤,睫羽扑簌眨动两下,缓慢地抬起眼帘。
一道清霁雪光般的人影,随着视线的抬起,缓缓映入她的眸底。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容娡望见,谢玹穿着一身欺霜赛雪的道袍,执剑立在龙椅旁,身姿端正,清尘脱俗,犹如一座淡漠的佛尊玉像。
他的面色雪净,眉眼清峻,容貌一如既往,神姿高彻。
容娡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如鼓。
他攥着螭龙云纹的剑柄,手指修长如玉,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剑上的纹路,手背上青筋微鼓。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强势而极具侵略性地向四周蔓延。
他周身的气场,比从前容娡所见的每一次,都要沉冷凛冽许多。
有血滴顺着他手中剑身的血槽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敲在玉阶之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在容娡剧烈的心跳声中。
谢玹气定神闲地转了转剑柄。
剑尖泛出寒光,映亮他雪湖般的一双淡漠凤目。
可他的神情,分明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寒上几分。
谢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薄唇微勾,唇角泛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的眼眸,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能攫取灵魂,幽邃摄人,嗓音薄如冷刃。
“容姣姣,你要嫁谁?”

空旷的宫殿,回荡着谢玹徐缓的话音。
问出这句话时,谢玹岿然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幽邃的眼眸底,有某种浓重的独占欲呼之欲出, 翻涌、挣扎。
可他的面容尚且还算平静, 情绪内敛, 只是居高临下, 遥遥凝视着她,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
然而, 当那几个字淡淡落下后, 整座金銮殿却好似掠过了一场弥天大雪,风雪肆虐而过,殿内陷入死寂的沉肃。
清磁而熟悉的声线,极为清晰地传入容娡的耳。
分明是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的,却无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好似那声音是一把锐利的、寒冷的冰剑,重重敲在人心尖, 力道遒劲, 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容娡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谢玹不是死了吗?
殿内人影幢幢,似乎还有其他人在, 但此刻容娡无暇分给旁人眼神, 眼中只能看得见谢玹。
她神情恍惚, 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而复生的他,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一滞,仿佛被人拿刀牢牢钉死。
一时竟无法确认, 自己是不是置身于梦里。
好半晌,容娡阖了阖眼,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能感觉到痛。
她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谢玹。
谢玹回来了。
确认这一事实后,容娡的心里漫上一层潮水般的欣喜。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霎时头皮一麻,宛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说错话了。
容娡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然而余光瞥见龙椅上奄奄一息的贺兰铭,喉间却好似被密集的砂砾堵住,浑身僵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本挂满缟素的宫殿,如今处处溅上殷红的血。
金灿灿的金銮殿内,御案与龙椅底座溅满凌乱的血滴,粘稠的血液,蜿蜒着流淌在白玉阶上,腥甜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容娡僵硬地看向那些血,瞳仁猛地一缩,脸上血色飞快褪去。
她喉间发紧,胸腔里喜与惧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轻声唤他:
“……谢玹?”
谢玹气定神闲地站在玉阶上,闻声,慢条斯理地换了只手拿剑,面色平静,并没有回应。
容娡遥遥望着他,澄澈如琉璃的眼底晃出水波,似是要哭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嗓音发颤道:“他们……都说你魂归冥府了……”
谢玹极轻地笑了下,语气淡淡:“你很希望我死,好另嫁他人?”
容娡眼里水光更甚,立即用力摇头:“不是的,我绝没有那样想过。”
谢玹沉冷的目光滑过她身上的吉服,眸中渐渐泛出轻嘲之色,冰冷的讽笑一声,未置一词。
顶着他那极具压迫感的、宛若能窥破一切的眼神,容娡不由得心里一沉,睫羽簌簌颤抖两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吉服的裙摆,一时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十指蜷缩着将精美的袖口揉出褶皱。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小声为自己开脱:“我……”
才发出一点气声,倒在龙椅上的贺兰铭忽然阴森地笑出声,打断容娡想说的话。
他捂着胸口,费力挣扎起身,有气无力的喘息。
“谢玹啊谢玹,你听不见吗?容娡她想嫁的是我,还是说,你在自欺欺人?”
他笑得狰狞可怖,说话时唇齿间往外喷溅着血沫,笑声里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令人头皮发麻。
摇晃的旒珠哗哗作响,噼里啪啦砸在容娡心头。
容娡心慌意乱,额角突突急跳,不禁提着裙摆上前两步,狠狠瞪了贺兰铭一眼。
而后她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惶惶看向谢玹,对上他深渊般的眼,哀婉凄艳地摇头,衣襟上露出的一截纤细的颈项,宛若暴雨中不堪一折的花枝。
她心惊肉跳,浑身紧绷。
她要被贺兰铭这疯子害死了!
迈入金銮殿后,能清楚的看见,殿内站了许多听命于谢玹的兵卫。此刻,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地清扫打斗的血迹,将死尸从侧门搬出。
此情此景,容娡如何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贺兰铭大势已去,谢玹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人!
她将碾压式的战况尽收眼底,感到恐惧,哭腔道:“哥哥,你信我,我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自保……”
谢玹视线自她身上挪开,提起寒光粼粼的剑,横在眼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剑刃,眉宇间渐渐覆上一层霜雪,瞧不出在想什么。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他昳丽的眼,在他脸上折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剑光。
他凝视着剑上的那双眼,若有所思。
见状,一旁的静昙与李复举对视一眼。
李复举会意上前,拱了拱手,哀痛欲绝道:“君上,贺兰铭设计谋杀臣妻,可否交由臣处置?”
谢玹端量着剑,没说好还是不好。
龙椅上苟延残喘的贺兰铭,反而目眦尽裂,神色癫狂,死死抓住龙椅的把手,气喘如牛地怒吼道:“谁敢动朕?!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该去死!来人!护驾!护驾!”
“朕是皇帝!朕今日继承大统,连你谢玹心心念念的人也要与我成婚!谁也别想成为我们的阻碍!”
李复举怒喝一声,拦下贺兰铭伸向谢玹的手。
谢玹眯了眯眼,眼底愈发晦暗。
容娡听着贺兰铭的疯话,宛若被人给了当头一棒,一个激灵道:“哥哥,且别杀他!”
贺兰铭这种恶人,死不足惜。
可他如今是国君,不该死在谢玹手里。
谢玹那般的人,不该被扣上弑君篡位的污名!
然而这句话落入旁人耳中,却是别有意味。
贺兰铭话音一顿,欣喜若狂的看向容娡,眼里燃起一簇明亮的光:“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合,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无不得意道:“谢玹——不,贺兰瑄,你听听!容娡她分明是对我有意!她舍不得我,她想嫁我!你强求不得!你就该去死!死在十七年前!”
“容娡就算不嫁我,也有的选!她嫁贺兰铮,嫁谢玉安,嫁随便什么人,都不愿嫁你!”
李复举大怒,铮然拔剑指向他:“鼠辈尔敢!”
容娡气得发抖,啐骂一声,怒道:“谁管你死活?我只是担心谢玹他的名誉会因你有损!若不是你强行逼迫,我才不会换上这身吉服!”
说这话时,她悄悄觑着谢玹的脸色,生怕谢玹会因贺兰铭的话而迁怒于她。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怜悯地看向她,似乎被她的话触动,竟然和沐一笑:“好啊。”
容娡松了口气,眼眸转了转,想借机为自己开脱:“哥哥,你信我,我……”
话未说出口,她忽然发现,谢玹虽然含着笑,眼尾却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一种堪称暴虐的占有欲盛满他的眼瞳,原本空净明淡的面容,骤然闪过狠戾之色。
容娡哑然失声,心尖一颤。
下一瞬——
谢玹抬手挥剑,霜白的广袖宛若展开的鹤羽般鼓起。
他挥剑的姿势极为好看,像是在抚琴弄弦。
然而这赏心悦目的一剑,却斩出遒劲如弯刀的力度,眨眼间削去了贺兰铭的头颅。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鲜血如瀑,喷涌而出,溅红了谢玹的一角衣袖,也映红了容娡的眼。
象征国君身份的旒冕咣当落地。
贺兰铭的头颅,重重落在御案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噗通砸在谢玹脚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恰好直勾勾的对着不远处的容娡,其状惨不忍睹。
李复举倒吸一口冷气:“君上!”
容娡如坠冰窟,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胃里猛地一抽。
她根本无法直视那令人作呕的惨状,僵硬地转动颈项,看向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神情,竟觉得他像一只嗜血的妖邪,随时随地会扑上前,将她撕碎。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他从前一向衣不染尘,也将她护的很好,从来不会让她直面这种血腥的场景。
身为国君的贺兰铭,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那曾经允诺要等他归来再续前缘、却另觅他人的她呢?
恐慌如潮水蔓延,淹没容娡的心房,拍打着她脑中紧绷的弦,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吉服下的身躯更是难以抑制的战栗。
容娡并不觉得自己为了自保,寻觅旁人的庇护有什么过错。
总不能得知谢玹死了后,她便跟着不活了,总得利用长处,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只是容娡不曾料到,谢玹并没有死,甚至扭转局势,杀入宫城。
更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个自初见时,便满身神性、渊清玉絜的男子,有朝一日竟会站在皇位之上。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俊美不似凡人的谢玹,抬起皂靴,随意踢开贺兰铭的头颅。
染血的头颅,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发出“咚咚”闷响。
容娡眼瞳骤缩,当即吓得眼泪汪汪,宛若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
众目睽睽下,谢玹一步一步走下玉阶,漏窗的暗淡光线笼罩住他,映亮他眉宇间锋锐的倨傲,以及眼底翻涌着的暴虐的占有欲。
李复举退至静昙身侧,后者担忧地唤:“……君上,宫中尚有几处余孽未曾清剿。”
谢玹置若罔闻,步履不停,“当啷”一声,若无旁人的丢开染血的剑,走到面无血色的容娡面前。
清冽馥郁的冷檀香,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抬头,咬着唇,眼泪汪汪看向谢玹神姿高彻的脸,忍着头皮发麻的惧意,讨好般的攥住他一角干净的衣袖,唇瓣微微翕动。
“哥哥……你信我,这身吉服是贺兰铭逼迫我换上,绝非我本愿……我更不是自愿入宫……与谢玉安,也早早划清了界限……”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修长如玉的手捏住她的指尖,眯了眯眼,低声问:“那贺兰铮呢?他也曾逼迫过你么?”
容娡指尖一蜷,仿佛被人灌入一盅哑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浑身战栗。
谢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自嘲般的笑出声,漠然道:“骗子。”
他阖了阖眼眸,浓长的睫羽随之垂落,在眼底投落一层阴翳。
“容姣姣,孤想要信你。”
“可你惯来巧言令色,孤实在是信不过。”
再睁开眼时,他一贯清沉的眉眼,眼尾晕开薄红,目光一寸寸割向她。
薄红在他眼尾挑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他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敛去,露出谪仙般皮相下,堆叠的阴暗掌控欲。
容娡心虚不已,根本无法承受他这种灼灼的、洞若观火的目光,慌乱的别开视线。
谢玹却挑着她的下巴尖,迫着她抬起头,与他对望,直至将她逼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在殿内待命的兵卫,极有眼色的移开视线,抬着尸首分离的贺兰铭,悄无声息退出金銮殿。
谢玹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在容娡的肩头,与她的长发缠绕在一处。
他的语气很温缓,然而这种反常的平和,却像是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某种能将她吞噬的狠戾。
“你分明说过,要与我再续前缘。”
“你也说过,要与我同枕共穴,若我身死,你不会独活。”
“可你转头便要另嫁他人。”
他呼出的温热的鼻息,洒在容娡脸上,有些发痒。
容娡双腿发软,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嗓音里染上了浓重的哭腔,竭力为自己开脱。
“我……我找他们只是为了自保,我知错了……唔——”
谢玹平阔的肩,遮住了大半光线。
他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在墙角,看着她满是潮气的眼眸,听着她求饶般半真半假的话语,心里忽然挤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喉结上下滑动,一把掐住她的后颈,摁着她强势地索吻。
阴孽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遗,谢玹禁锢着她,唇舌极具侵略性地探入她的齿关,汲取着她口中所有的空气,牢牢地将她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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