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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车夫听命于谢玹,自然不会任她使唤。
见状,容娡越发火大,怒火攻心,竟当真要跳车。
谢玹长臂一捞,掐着她细柳似的腰将人扣紧怀里,眉尖紧蹙:“不要命了?”
容娡踉踉跄跄地坐在他怀里,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气恼地挣扎两下,奈何不得他,悲从中来,呜咽着道:“对,洛阳人人皆轻视于我,不活也罢!”
她惜命的很,此番不过是羞恼之下的气话。
然而谢玹听了这话,面色忽地一沉,自她身后伸出手,捂住她的嘴。
他贴着她的耳,嗓音冷涔涔的:“你是我的,命亦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若胆敢死……”
浸着寒意的发丝溜入容娡的领口,像一尾滑溜溜的小蛇,冰的她打了个哆嗦,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些。
她说不出话,但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心里突突急跳,只觉得谢玹的话意十分古怪,一时分不出他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威胁她,不敢再挣动。
唯有思绪惊疑不定。
好半晌,谢玹将她松开,面色如常,慢条斯理地抬手,抚平满是褶皱的衣裳。
他凝视着容娡,淡声道:“今日出门时,你当知会我。”
语气淡淡,并不像是窥破了她的小心思,只是告诉她,不必捱受这遭冻的做法。
容娡尚未从方才缓过来,总觉得他话语里带着过于强势的掌控之意,令她觉得古怪至极。
须臾,她思忖着哄道:“人言可畏,我是怕有损哥哥名誉,才没去告知。……我知错了。”
然而,最后还是倚靠谢玹,才得以从那种难堪的局面中走出来。
还好他路过了。
若不是有他,容娡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小心地往谢玹身上偎靠,不禁郁闷的叹息一声。
谢玹长睫一眨,目光松动,将她的手拢入袖中:“不碍事。——还觉得冷么?”
容娡又往他身上贴近一些,半真半假地落下几滴泪:“有哥哥在,早就不冷了。”
谢玹便不再多言。
容娡依偎着他,见他垂眼专注地翻看案牍,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埋怨他古板沉闷,实在是不懂风情。
但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敢在心中默默腹诽。
又过了一阵,不知是窥破她心中所想,还是因为什么,谢玹忽然出声:“不必因那些轻视你之人伤神。”
他应是并不擅长说这种安抚人的话,语气显得很清傲。
像是在告诉她,不必在意无足轻重的蝼蚁。
通幰七香车停在侯府门前,霎时便吸引了诸多视线。
然而,当望见容娡自率先自车中走下来时,这些视线纷纷变得惊诧愕然,更有甚者还用力揉眼。
容娡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接受了这些打量的目光。
谢云妙乘坐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停下。
察觉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容娡转过身,与谢云妙对视一眼,温婉乖顺地对她一笑。
谢云妙面色古怪,打量她一阵,率先挪开视线,与身边人搭话。
容娡的示好落了个空,她神情一顿,不甚在意地笑笑。
暗中咬紧牙关。
谢玹瞥她一眼,低声唤:“容娡。”
她回过神,随谢玹走入侯府。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谢玹面前,瞧见裹得犹如雪团一般的容娡,又惊又诧,踟蹰不前。
容娡没料到他会这样受追捧,不好妨碍他的公务,渐渐有些不自在。
好在入府之后,宴上男女分席而坐,她同谢玹知会一声,扫视一圈,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小娘子们三两成群,谈笑风生。
谢云妙没有过来找她。
容娡在洛阳并没有其他相识的小娘子,经过与谢玹同乘这么一遭,也不大好明目张胆的物色合适的郎君,便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偶尔好奇的抬眼,悄悄打量侯府的装潢,倒也不算枯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的坐席上,落座了一位女子。
容娡听见动静,下意识的看过去。
对方和善的对她笑笑,瞧清她的面容,由衷地感慨道:“姑娘生的真是美丽。”
她夸得很是真诚,容娡喜欢美人对她的欣赏,便甜甜地冲她一笑。
许是见容娡也是一人独坐,那位娘子便同她搭话:“我姓许,单名一个‘蕙’字。方才似乎见娘子是与国师一齐入府,想来是谢府中人?”
容娡轻轻颔首。
许蕙为人看上去很真诚和善,容娡并不反感她的搭话,只是不知如何同这样真诚的人交谈。
顿了顿,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有些犹疑道:“姐姐提到国师,是要与我打探他么?”
许蕙哑然失笑:“怎会,我早便成亲啦。”
她抬手指给容娡看:“那位是我夫君,我二人成亲已有五载,女儿都已经四岁了。”
容娡顺着她的手看去,看见她指的是一位正与谢玹交谈的温润如玉的郎君,视线轻轻从谢玹身上滑过,转头赞叹道:“哎呀,郎才女貌,姐姐同他应当很是恩爱吧?”
许蕙面色晕红,掩唇轻笑,瞧着完全不似已婚的妇人。
两人又随意搭了几句话,容娡方知她与夫君来自外郡,因着夫君被举荐为大中正,才搬来洛阳。
同样是自外郡而来,容娡深有感触,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用过宴后,众人分散开游园。
谢玹位高权重,但因南下之故,许久不问朝政。此番一现身,立即被一大群朝官围着咨事,抽不开身。
容娡没自讨没趣的往他跟前凑,与许蕙结伴而行。
侯府的这座宅邸据说已有两百年历史,古朴庄重,亭台楼阁,多半用木质榫卯相衔,低奢华丽。
容娡边走,边与许蕙交谈,忽然察觉到前方似有骚动,便止住话声,往出声处看去。
一位衣着繁华的女子带人堵住前路,盛气凌人道:“李复举,你给本公主过来!”
听见这个声音,容娡身旁的许蕙面色忽然一白。
容娡心中奇怪,正犹豫要不要关切她,便见那女子大步向前,扯住许蕙夫君李复举的衣袖。
她忽地明白了什么,偏头看向许蕙。
许蕙面色发白,眼神虚浮,喃喃道:“是……骊华公主……”
骊华公主同李复举拉扯一阵,李复举强忍怒火,挣开她的手,拉开距离:“公主自重,我已有妻室。”
“妻室?”骊华公主轻蔑的笑了笑,“不过是个寒门女罢了,有什么好的?同她和离,与我成婚,日后有的是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同样是寒门出身的容娡,听的心中不适,皱起眉头。
许蕙死死咬着唇,注视着前方,强忍泪意。
四周渐渐围上些人,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场闹剧。
有人知道许蕙的身份,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
容娡站在她身旁,也承受了些各怀心思的打量。
无故被波及,她渐渐烦躁,正犹豫是否要抛下她去找谢玹,蓦地察觉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下意识地抬眼寻找,猝不及防对上贺兰铭的阴鸷的眼。
贺兰铭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缓缓挑起眉,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容娡仿佛被毒蛇蛰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连忙别开视线。
这样荒唐的闹剧,分明有诸多风雅名士在场,却无人上前劝阻。
拉锯半晌,反而是向来冷情冷心的谢玹,被身边的男子推着,如同一抹耀眼的新雪一般走上前。
在场之人瞧见他雪净清峻的脸,吵嚷声霎时消减大半,连骊华公主都噤了声。
见他成了众矢之的,容娡倏地止住朝他迈去的步伐。
迎着各色视线,谢玹面容无波,略一沉吟,只淡声道:“复举,你方才询问之事,我有眉目,随我来吧。”
容娡远远望着,敏锐地窥出谢玹一贯清沉的眉宇间,隐有一丝不耐之色,不知是怎么了。
骊华公主明显忌惮谢玹,眼睁睁看着他将李复举唤走,却毫无办法。
她柳眉倒竖,面色愠怒,待谢玹走后,怒冲冲踢翻一个炭火盆,凌厉的目光的在人群扫视一圈,似是在找什么人。
贺兰铭捏着刀扇,悠哉走上前,同她低语几句。
许蕙若有所感,连忙转身闪避。
炭火盆滚了几圈,火星四溅,火舌舔舐着木质的栏柱,蓦地起了火。
有人惊叫:“走水了!”
众人纷纷慌乱奔逃。
见状,容娡也无法置身事外的待在原地,目光逡巡一阵,未曾看见谢玹,索性起身往许蕙离开的那个方向走。
怎料火势愈发大,浓烟滚滚,扰乱视线。
府中霎时乱成一锅粥,吵嚷声此起彼伏。
容娡不熟悉路,又寻不见谢玹,心中焦灼不已,渐渐与人群走散。
不知走到何处,后颈忽然一痛。
来不及反应,她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48章 锋锐
谢玹身形如松, 走在李复举等人身前,沿着栽种绿竹的蹊径走了一段路,一经远离骊华公主的视线, 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面前并行的两人。
周围的青墙上覆着点未消融的雪, 他的眉宇间也覆着清凌的雪色, 面容清峻, 显得疏离而不近人情。
李复举是个聪明人, 心知肚明谢玹唤他来, 是在为他解围, 连忙恭敬地拱手道谢。
谢玹淡声应下, 同他商讨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政事,便让他离开了。
冷风岑岑,四下竹影婆娑,窸窣晃颤,偶有叶上几点残雪簌簌滑落。
待李复举走远后,谢玹目若寒冰,冷声对身旁人道:“魏学益, 你未免过于放肆。”
魏学益正是在刚才, 将谢玹推到众人面前的男子。
此人目若朗星, 面如白玉,二十五六的年纪, 通身文人清儒气质, 如今在朝中担任御史大夫的要职。
闻声魏学益的笑脸僵了一瞬:“君上, 我怎么了?”
谢玹伸手拢了下身上的鹤氅, 瞥他一眼,嗓音沉冷:“你不该将我推上前。”
他远远望见骊华惹出的乱子, 本欲置身事外,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去寻对面惶惶不安的容娡,却被魏学益施以干扰,被迫出面帮忙。
魏学益收敛了笑意,打量着他的神情,沉声道:“君上明知李复举可堪大用,我作出此举,是想为您麾下增添几位可用之人。”
“何况方才那种情形,以骊华公主跋扈的性子,除却君上,也无人能制止。”
谢玹垂下眼帘,默不作声,眼角眉梢的雪意却愈发浓郁,整个人冷的几乎要同身后覆着雪的竹子融为一体。
魏学益环顾四周,目光灼灼,紧紧盯着他,压低嗓音:“君上南下遇刺,便应当知晓,如今虽国君昏庸,但朝中已有人在怀疑您的身份,万不可有半分松懈。”
“况且……国君未必当真糊涂。”
他沉声说了许多,条分缕析分析当今局势。
须臾,谢玹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淡声道:“知道了。”
应下这一声后,他长睫一眨,眼眸晕开粼粼的波纹,冷白的面颊之上抖落一圈淡淡的雪光。
未有半分犹豫,便转身折返去找容娡。
魏学益望着他清隽的背影,分辨不出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眸光微闪,轻叹一声,跟上他。
没走出几步,前方隐有混乱的脚步声传来。
谢玹若有所感的抬眼,望见不远处滚滚弥漫的浓烟,微微蹙眉。
旋即,浓烟里接连冒出几个黑色劲服的暗卫,凌空落到他面前。
几人皆是满面烟灰,浑身狼狈。
“主上,烟势太大,人序杂乱,我等无能,跟丢了容小娘子。”
一听这话,谢玹空净明淡的面色骤变。
他意识到什么,蓦地转身,看向默不作声的魏学益,眉宇间霎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魏学益!你蓄意调开我!”
魏学益咬着牙,面色惨然,声色俱厉道:“君上!”
“安能因一女子误大业耶?君上心乱矣!我既为佐臣,奉先师命,当为您清剿一切扰乱您心念之人!”
谢玹面露薄愠,冷叱道:“放肆!”
他甩出令牌扔到侍卫面前,“调兵卫来。”
魏学益赶在那暗卫前拾起令牌,“谢云玠,你疯了不成?!朝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怎敢以身涉险?难道你忘了先师之誓,忘了十五年前是谁将你自尸山里刨出来的?!”
十五年前……
谢玹身高腿长,转瞬间便大步走到他面前,身上的鹤氅带起冰冷的气流。
闻言,他极轻的笑了一声。
谢玹比魏学益要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同他目光对峙,眼眸微眯,一点一点用力将令牌从他手中拽出:
“你就当我是疯了吧。”
容娡是在剧痛中醒来的。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浑身不适,后颈处不时传来刀割似的抽痛,只记得自己昏迷前要去找谢玹,然后便被人击中后颈,失去了知觉。
容娡动了动手足,感觉自己被捆在柱子上,足腕上似乎戴上了锁链,行动受限。
她本就觉得侯府那场火来得蹊跷,如今陷入这番境地,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遭人算计了。
她忍着痛,镇定心神,竭力思索,将她掳走的会是何人。
脑海中,几乎毫不迟疑地冒出贺兰铭那张阴柔的脸。
会是他么?
他将她捉来,是要做什么?
容娡想到谢云妙说过的有关贺兰铭的事迹,不由得心惊胆战。
好在,锁链只锁住了她的脚。容娡略一思索,悄悄将谢玹给的暗器攥在手中,准备见机行事。
不多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木门被推开,一个谄媚的男声道:“大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捉来了。”
贺兰铭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容娡感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有一股阴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霎时浑身寒毛直竖,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
她听到剑刃出鞘的冷铮声,心提到了嗓子眼,衣袖下的双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剑尖挑开蒙在容娡脸上的布,光亮映在容娡娇美的脸上。
容娡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乍然望见强光,不禁用力阖上,眼尾渗出清泪。
她在睁眼的一瞬间瞧见了贺兰铭的脸,惊惧不已,手指压在暗器的机括上,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然而,贺兰铭看清容娡犹如海棠垂泪般的面容时,阴冷的神情忽地一僵。
剑尖擦着容娡的鬓发移开。
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贺兰铭收回剑,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宦官:“瞎了眼的狗东西,你仔细瞧瞧你捉来的是谁!”
宦官被他踹倒在地,闻言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容娡,瞧清楚她的样貌,惊慌失措道:“怎么会弄错……我明明是往她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的……”
贺兰铭眉眼狰狞,面若鬼煞,抬剑伸入宦官口中,用力一挑,削去他的舌头,啐骂道:“你竟然敢伤她……不成器的杂碎,滚出去!”
宦官惨叫一声,痛的满地打滚,连滚带爬的离开。
容娡惊恐的看向地上血淋淋的舌头,死死咬住唇,将衣袖中的暗器攥的更紧。
顿了顿,贺兰铭收敛阴鸷的神情,阖上房门,转身看向容娡,摇着扇子打量她一阵,彬彬有礼的露出浅笑。
“容小娘子,许久不见,可还记得我?”
容娡脑后发麻,垂着眼轻声道:“大殿下。”
贺兰铭轻笑出声:“非也,非也!罢了,你不记得也好。”
容娡面露疑惑之色,贺兰铭却不再出声,面容变得柔和,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半晌,容娡见他没有要杀她的意思,看了一眼脚上的锁链,心里清楚谢玹必然会前来寻她,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便忍着惧怕,低声同他周旋以拖延时间:“殿下是要将我当作天命圣女,送给国君陛下么?我……我并不是什么圣女。”
“不,你说错了,你倒恰好正是那位天命圣女。不过……那老东西不配!”
贺兰铭上前捏住她的下巴,森然打量她一阵,“容小娘子,我魂牵梦萦你已久,你既为天命圣女,当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归我才是。”
仿佛有一条毒蛇爬过肌肤,容娡惊骇的睁大眼,竭力回想一阵,仍不得头绪,不明白自己何时成了天命圣女,又是何时招惹到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了。
她虽想要得到权势,安身立命,成为人上人,但薄情寡义的皇室,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贺兰铭浑然不觉她的反应,若有所思地低声喃喃:“怪不得谢玹那厮大动干戈,原来是阴差阳错将你掳来了,啧……”
听到“谢玹”这两个字,容娡不由得鼻尖一酸。
她喉间凝涩,缓了好一会儿,才要说些什么,门外蓦地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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