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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正与人谈话的容励,闻声低声笑啐道:“我瞧你就是羡慕我有这么个仙姿玉貌的妹妹!”
谢云妙的胞兄同他笑着推搡,但却无人反驳容励的话。
顾及着讲堂前的谢玹,众人不敢放肆,偶尔有一两声过火的谈笑声,立即有人假咳掩盖过去。
几人攀谈一阵,有人小声喃喃:“容励兄说的不错,容小娘子的确美若天仙,洛水女神也不过如此了……只是早先便听说三房有意同她议亲,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珉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容小娘子并不知情,此事暂莫要提了!”
谢云妙打趣道:“兄长,表弟又没指名道姓说你,你脸红什么。”
谢珉一下僵住,木头似的杵着,眼神不住往容娡身上瞟,红着脸说不出话。
容娡听见他们的议论,下意识地越过人群去看谢玹。见他紧抿着唇,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她所在的这个方位,眉眼间的悲悯荡然无存,整个人冷的好似刚从雪地里穿行而出,顿时心道不好。
这醋坛子精,听了这一番话,岂不得醋晕?
容娡苦笑一声,略带怜惜地看向谢珉等人。
谢珉没品出她的意思,只知她在看自己,越发僵硬,脸红的要滴血。
如她所料,讲学时刻一到,谢玹便冷淡的点了几个人名:“谢珉,谢琼,谢瑶,容励,邢简……谢云妙。”
课室里凭空冷了几分。
被点到名的几人齐齐看向他。
谢云妙大着胆子问:“兄长,你唤我们所为何事?”
谢玹冷漠道:“课间言语吵闹,举止不端,有悖家训,此堂课站着听讲。”
几人瞬间噤若寒蝉。
容娡暗叹一声,一脸“果然如此”。
严格来说,谢玹的指摘并没有错,这几人的言行确实有不妥之处。
除却谢珉要同她议亲这层缘由,这些人毕竟正是喜爱玩闹的年纪,谢玹又是他们的兄长,完全可以闭着眼放过他们。
容娡私心觉得,谢玹是在公报私仇,有些不近人情。但经此之后,坐席中其他人看向谢玹的眼神中反而多了几分敬意,连带着被罚的几个谢氏中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崇意。
她本想打抱不平,见状,有些不解,但观这些人神情,顿时便觉得谢氏家风如此。虽然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并非是她能置喙的。
下学后,容娡故意墨迹一会儿,伺机与谢玹相会。
怎知谢珉有意与她同行,等了她许久。容娡不大好拒绝,略一思索,与他同行了一段路,而后才寻了个借口与他分别,悄然溜进谢玹的暖阁。
暖阁里温暖如春,一片静谧。
容娡嗅到一股淡淡的冷檀香,清楚谢玹应是在此等了她好一阵了,心里当即浮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原本可以态度强硬一些,一开始便推却谢珉。
但她没有。
她只是想着要给自己留条别的后路,便没有拒绝谢珉。
甚至,在与谢珉交谈时,还装作不经意的,留下几句引人浮想联翩的话语。
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怅然。
谢玹这般恍若神明的人物,因她的妄念而动容,向她投来注视,也因她染了几分凡尘。
若他知晓,她这信徒的对他的信念并不虔诚,届时会如何呢?
她抬步迈上楼阶,慢吞吞的往上走,心知肚明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谢玹,不禁有些苦恼。
抓心挠肝思索一阵,她心念一动,大致想好了为自己开脱的说辞。
而楼上的谢玹——
谢玹早知她与谢珉同路而行。
他能看出来,容娡似乎不抵触谢珉刻意的示好。
可她分明口口声声说爱他,又为何要接受谢珉的情意?
还是说,她的心意,并非她口中所说?
一想到容娡脱离他的掌控,面对谢珉的示爱言笑晏晏,他心中便不受控制地烧起冷冽的妒火,火舌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几近无法冷静思考。
思绪破碎又重组,辗转间,他竟生出一分,想将容娡牢牢锁在身旁,只由他一人掌控、只由他一人可见的妄念。
——她只能属于他一人。
然而即便是在想如此可怖的念头,他的面容依旧是空净明淡的。
听见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谢玹放下手中的茶盏,掀起恍若覆着霜雪的眼帘,决定听一听容娡的说辞。
不及谢玹发问,容娡一看见他,便犹如一阵袅娜的香风一般飘到他怀里,眼眸闪了闪,娇声细语道:“哥哥是不是等我许久了?”
谢玹不声不语,沉默的听着。
见状,容娡清澈的眼眸立即浮出几分水雾,定定地瞧他一阵,伏在他怀里,耷拉下脑袋。
她攥着谢玹的衣角,吸吸鼻子,委屈巴巴道:“哥哥是不是怨我了?”
谢玹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咬字微冷:“怨你什么?”
容娡观他神情,不禁倾身将他抱紧,纤长的睫羽脆弱的颤了颤,嗓音也适时染上几分哭腔。
“怨我朝三暮四……虽嘴上说着与哥哥有情,却任由谢珉与我纠缠不清。”
谢玹面沉如水,任她将他整洁的衣料揉出层叠凌乱的褶皱。
他本来是有些话要与她说的,然妒火烧心,竟忘得一干二净,说出口的话语也不受控制的带上点冰冷的讥诮:
“你也知道自己的见异思迁啊。”
他的手搭在容娡的后颈上,拢着她纤细的脖颈,微凉如玉的手指贴着颈侧的皮肤摩挲,却并无暧|昧之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阴冷,令容娡背脊生寒,脑后发麻。
“是,我是知道。”
容娡僵了一会,迫着自己自阴冷的触感中抽出心神,半真半假的嘤嘤垂泪。
“母亲迫切的想为我寻个好夫婿,她颇为钟意谢珉,频频敲打我。我只得顺着母亲的意同他周旋,但那实乃是无奈之举,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谢玹哥哥你一人,即使是死了也只甘愿同你长相厮守。”
她搬出母亲为自己开脱。
谢兰岫的确有与三房结亲的意思,她并非是在撒谎。
谢玹清峻的脸在她的视线中变得模糊,容娡抽噎着落泪,一副为母所迫的模样,楚楚可怜。
心里却满不在乎的想,若是谢玹因此嫌恶她、不再同她亲近,还好她未卜先知,为自己找了谢珉这条后路。
虽谢珉处处不如谢玹,但总归年少一些,又满心满眼皆是她,比谢玹要好拿捏的多,倒也算差强人意。
谢玹望着她盈盈的泪眼,听着她哀切的言辞。
虽明知她或许是心口不一、假意哄骗,但心中烧着的那团火,还是被她的眼泪浇灭了。
她承诺过的,会一直在,会一直陪着他。
谢玹垂下眼帘。
睫羽垂落,遮掩眼眸,眉宇间隐有悲悯,眼底却深沉莫辨。
犹如一尊毫无生气的佛像,慈悲有余,但超然物外,不通人性。
不知想到什么,他抚在容娡脖颈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一分。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连忙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
她动作亲昵,隐约带着点安抚与讨好之意。
谢玹木然地看着她,唇角慢慢的、反常的,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笑里隐有一丝森然的轻讽。
不知是笑她拙劣的吻技,还是在笑,自己因她破绽百出的哄骗而动容。
窗外的天色无声无息的沉黯下去。
谢玹长睫一眨,眼眸泛起波动,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庞:
“你会与我长相厮守。”
她说过,她是属于他的。
便是死,她也得与他的尸骨埋葬在一处,陪在他身旁。
如此,倒也算允诺她所说的——
至死不渝,长相厮守。

容娡浑然不觉谢玹心中所想。
她悄悄抬眼看谢玹, 只觉得他的神情在暖融的烛火下显得很温柔,眼角眉梢攒着的雪意消融,染了几分案边放着的红梅的昳丽之色。
此时的他, 像神山之上,一株含雪的寒梅, 晶莹美丽, 近乎妖冶。
却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凛然神性, 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的心思。
容娡偏要去做那个剑走偏锋的犯上者。
谢玹似乎对她的话有所触动, 才伸出手温柔的摸了她的脸。
容娡想了想, 凑上前去吻谢玹的唇角, 毫无章法的啃吮一阵。直至听到谢玹的呼吸微微不稳, 才心满意足的松开他,打量他的神情。
这下,总算染上几分烟火气了。
见谢玹神情温和,容娡便没细究他方才古怪的言行,只当自己再次哄好了谢玹。
让他深信不疑,她非他莫属。
在谢府的日子,日复一日, 循规蹈矩的过去。虽有些一成不变的枯燥, 但比容娡逃亡路上要舒坦太多。
唯一的变数是谢玹。
容娡总觉得, 回到洛阳后的他,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也说不明白, 只直觉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她心知谢玹并非是她能够掌控的人, 他未必能长久的给她安身立命之所。
在谢府里住的久了后,她渐渐躲着谢玹, 悄悄为自己相看合适的年轻郎君,留作后路。
此举对谢玹来说,似乎有些不厚道,容娡也曾在内心激烈的思索良久。
不过,想到谢玹未必对她有几分情意,他同她亲昵,或许也只是出自于如今的她,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有几分新奇。
母亲同她说过的担忧,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且不论谢玹这样的身份地位,会不会同世家大族联姻。
就算他有要娶她的念头——
日后引诱之事暴露,如若谢氏族老施压,谢玹仕途不顺,未必不会对她生出厌弃之意。
说不准还会将罪责尽然推到她身上。
更何况,谢玹虽同她相好,却从未提过半点婚娶之事。
这样想,似乎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她没必要吊死在他身上。
总归她也算是下了血本救过谢玹,如今所作所为,倒也无可厚非。
除却谢珉外,长房夫人的外甥邢简似乎也颇为合适。只可惜他并不在谢府久居,容娡身边又常有谢玹派来的白蔻与白芷跟着,一时寻不到偶遇的机会,只得暂且作罢。
谢府有几百仆从,人多的地方,一旦交谈起话,不免要生出些真真假假的流言。
令容娡意外的是,谢府这样严苛古板的地方,竟也会有人乱嚼舌根。
谢玹最近有些忙,容娡照常下学后,询问白蔻,知晓谢玹去忙朝政,不在府中,便径直回了晴菡院。
她正围坐在暖炉前取暖,忽听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谢兰岫不知从哪个院落回来,惊慌失色的走进门,看见她,面色一缓,抬手将仆从皆斥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容娡有些奇怪,才要问话,便听谢兰岫低声质问:“姣姣,你同长房那大公子是不是还有来往?”
这段日子,容娡偷偷同谢玹见面,偶尔回来的晚了,会胡编借口托容励为她遮掩。眼下谢兰岫目光灼灼,她想了想,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谢兰岫叹息一声:“我就知道。”
她脸色复杂:“我从前不是说,怎么都想不到谢府里有这样一位人物?今日才有了头绪。”
容娡若有所思。
“府中有这样一位公子,却鲜少听那些夫人们提起,我本就有些奇怪。”
谢兰岫走到门前张望一阵,回来后声音压的更低,“今日路过花苑,不经意听到两个仆妇在说闲话,我悄悄听了几句,这才知道那位郎君命里带煞,一出生便险些将大夫人害死,她们好像还说什么,原来大夫人怀的是双胎,不知为何降生的只有他一个,许是被他克死了……”
“方士断言他命格凶险,长君险失爱妻,便将他送去寺院养着,不曾张扬,也没取名,待他七八岁时,大夫人养好身子后,才将他接回府中住。不过这位郎君及冠后似乎极少在府中住,最近不知为何回来了。姣姣,依我看,要不然——”
“阿娘。”
听到此处,容娡缓慢的眨眨眼,脸色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的大旱么?”
一听这话,谢兰岫的脸色忽地变得惨白,说不出话。
“那些人为了求雨,捏造了个名头,险些将我烧了祭天。”容娡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我不信这些荒谬的命格论,也不喜这样的言论,阿娘日后还是莫要在我面前提及了。”
顿了顿,她站起身,叮嘱道:“这里是谢府,不是容府。阿娘教导过我的,要谨言慎行,方才那些话,日后还是不要提及为好。”
谢兰岫惨白着脸,望着不知不觉间同自己一般高的的女儿,在一刹那,没由来的,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淡的疏离。
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下一瞬,容娡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乖顺的冲她笑了笑,柔声问:“阿娘看见那仆妇的模样衣着了么?”
谢兰岫脊背一松:“我没大在意,只记得有一人似乎穿着血青的夹袄……哦,对了,嘴唇上好像有个胎记。”
这便足够了。
容娡笑着对她说了些安抚的话,待谢兰岫恢复如常,便抬足往外走。
谢兰岫在身后问:“姣姣,你干嘛去?”
容娡转过头,温和一笑:“阿娘宽心,随意转转啦。”
迈出门后,她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半点笑意也无。
“白蔻,白芷。”
白蔻与白芷依言走近。
瞧见她的神情,二人双双不禁一怔,旋即话多的白芷轻笑道:“人人皆说有情人相似,我原先不信,如今瞧着娘子的神情,与君上当真有几分相像,唬了我一跳。”
容娡摸摸脸,敷衍一笑。
“随我去拿两个人。”
她自诩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不过是在利用谢玹。
但,她看不得别人对他哪怕是有半点诋毁。
这人毕竟是,从初见开始,便将她自危难之中拯救出来的——
高居神坛之上的神明。
容娡此举虽意在惩戒出气,但同样抱有私心。
如今她与谢玹之间的相处不温不火,没什么进展,她也是想趁机试探谢玹对她的情意。
眼下,谢玹依旧是能给她庇佑的最佳人选。
如果有可能——
她想让他在神坛上,便对她心生爱意。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暖阁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侍从依次点燃灯盏,昏黄的光线里,谢玹穿着一身白衣,犹如一抹未曾消融的雪。
他端坐如松,沉默地听贺兰铖倒苦水。
“父皇越发迷糊,将那些烂摊子朝政丢给我,我真是半点也不想管。你说他就不能立个储君么?我既不为长也不是嫡出,那些皇兄皇弟却因此事处处给我使绊子。你前些日子不在不知道,父皇说让我代理朝政时,大皇兄看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原地杀咯……”
谢玹满脸平静,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淡声道:“无为自化。”
贺兰铖长长吐出一口气。
“无为……谢云玠,你是不知道,如今朝中世家鼎立,哪有半分容我治理的空间。不过前些日子各州郡新选拔出一些大中正,似乎有一些可用之才。”
谢玹摩挲着茶盏:“嗯。”
“父皇近日独宠一位美人,传言说她是天命圣女。昨夜却不知为何突然暴怒,将那美人蒸——”贺兰铖有些说不下去,摁了摁额角,“罢了,得过且过吧。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血河之役后,他的父皇便像变了一个人。
贺兰铖吐够了苦水,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愿治理朝政?”
谢玹似笑非笑:“我不是国师么?”
贺兰铖沉默下去。
国师……
国师哪有什么实权。
与其说是国师,不如说是在谢玹身上加了层禁制。
贺兰铖暗叹一声,枯坐半晌,起身辞别。
下楼时却险些同脚步匆匆的静昙撞在一处。
静昙匆忙对他赔礼。
贺兰铖免了他的礼数,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停下脚步。
静昙道:“主上,容小娘子带着白蔻和白芷,以‘谣诼’之名捉了两个仆妇,将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白蔻与白芷效命于谢玹,戒律堂里有不少族老之人,如此一来必然能看穿二人之间的往来。
谢玹并不在意这层缘由。
他眉尖微蹙,神色微冷:“如何谣传她?”
静昙摇头否认,语气却颇为畅快:“她们并不是谣传容小娘子,而是谣传您。”
谢玹一怔。
贺兰铖在楼梯处侧耳听了一阵,见方才还沉如死水的谢玹,神情泛起波动,啧啧称奇,笑道:“谢云玠啊谢云玠,你那位小娘子,倒是当真护你护的紧呢!你何时给人家一个名分?”
他略知容娡的来历,心知肚明,以谢玹的身份,绝不可能会娶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此番出言,不过是意在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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