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在这时候开口,声音低低的,“我……”
许君赫与薛久同时望向她,就见她踌躇片刻,说:“我还是有些用的。”
语气虽然没有多少底气,但也要为自己证明。
许君赫见状,心中一痒,唇角不经意弯了起来,说:“那是自然,觉得佑佑没用的人,都是有眼无珠。”
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甚至还觉得纪云蘅是千古第一窝囊。
“那都是从前的想法了,今日过后,我自然不会再那么想。”薛久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略微正色道:“殿下,今日纪家遭灭门,是不是跟你们白日里去庙中有关?”
许君赫觉得这会儿还轮不到他反问,便没有回答问题,“口说无凭,你现在还无法让我信任。”
“这好办,我手里有个东西,绝对能让你信任我。”薛久道:“只不过那个东西藏在了裴家那所郊外的宅子里,只能明日给你。”
“就今晚吧。”许君赫站起身,道:“我与你同去。”
薛久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污,“呃……我这么出去可能会被抓进衙门。”
许君赫道:“那你去清洗一下,一刻钟后出发。”
薛久倒也没有异议,毕竟今晚上他也算是给沉寂许久的刀开了荤,杀了不少人,这会儿没什么睡意,便起身去找井。
纪云蘅见薛久出去了,也站起身走到许君赫身边,“我也要去。”
许君赫本来也是打算带上她一起的,遭遇今夜一事,他暂时不敢让纪云蘅离开自己的视线了,但眼下见她主动要求,便佯装为难,“你不会骑马,坐马车去会在路上浪费很多时间。”
纪云蘅马上提出了解决方案,“我可以与你同乘一匹,像上次那样。”
此话正中许君赫下怀,他偏得了便宜还卖乖,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道:“虽说带着你辛苦了些,但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如何回报我?”
纪云蘅望着他的眼睛,只见俊俏的眉眼中藏着热望,仿佛有将人灼伤的温度。她瞬间想起了那片火光里,他低下头在她眼睛旁落下的一个轻吻,虽然转瞬即逝,但让她的眼角烧红了许久。
“你想要我如何回报?”纪云蘅巴巴地看着他,虽然嘴上问得干脆,眼睛里却有着央求,似乎祈祷许君赫别提出过分的要求。
“那还是等回来再说吧。”许君赫像是接收到了她的祈祷一样,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一刻钟后,薛久洗干净了身上的血污换上干净的衣裳,纪云蘅也被许君赫拉上马,三人提灯往郊外而去。
纪云蘅这次坐在许君赫的后面,马背颠簸厉害,她必须用双臂紧紧抱住许君赫的腰身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她的双手在许君赫的腹部处死死地扣住,隐约能感受到他精瘦的身体上满是硬邦邦的肌肉,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散发出灼烫的温度。
她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脸颊贴着许君赫的后背,将脑袋缩起来,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被他尽数遮挡,不像上回那么寒冷。
也不知在路上行了多久,纪云蘅隐约觉得有些困了,抱着身前人的手才刚松了些力道,就被一个手掌给覆上,许君赫沉闷的声音像是从胸腔传到了背后,发出微微震动,“纪云蘅,抱紧了。”
纪云蘅一下清醒,赶忙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回道:“我抱紧了。”
“若是掉下去摔疼了,我可不管你。”他说。
纪云蘅生出惧意,又抱紧了些,“不会。”
其后的路上,她都竭力遏止困意滋长,直到许君赫勒停了马,说了一句,“到了。”
纪云蘅打了个哈欠,腰背直起来,正要伸长脖子张望,却见薛久从前头驱着马回头走来,然后翻身下马,“殿下,在这里下吧,前面情况不对。”
纪云蘅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许君赫问:“什么情况?”
薛久将马背上的弯刀取下来捏在手里,然后道:“我好像瞧见宅子里有光亮,怕是有人在里面。”
第89章
平沙山的位置有些偏,周围没有开路,鲜少有人会从这里经过。也正因如此,当初裴延文购置这里的宅子时,是以一个相当低的价格买下的,他也没察觉出不妥。
只是宅子被查封之后,山上唯一的猎户也离开了这里,平沙山多年不见人烟,所以薛久才会将东西藏在这里。
却没想到今日一来,竟撞上宅中有亮光。
许君赫将马拴在树边,将纪云蘅接下来,再拿了一把短刀在手中,三个人就这样悄悄地摸到了宅子边上。
薛久低声道:“光亮不强,里面的人应当不多,我觉得可以直接杀进去。”
许君赫微微摇了下头,贴在墙边站了片刻,认真听着里面的动静。纪云蘅紧张得不行,乖乖地站在一旁,眼眸紧紧盯着许君赫的脸,从他的表情上分析当下的情形。
片刻后,他将短刀往腰后一别,对薛久打了个手势,也不管人有没有看懂,下一刻就化作一只身姿矫健的猫,瞬间窜上了墙头。
薛久与纪云蘅已经习以为常。
许君赫的翻墙身法在来到泠州后有显著的提升,已经熟练到出神入化。
他攀上墙头之后往里一看,发现那抹亮光并不是院子里的,而是从一扇窗子后透出来,并不明亮,远远看去像是一盏灯,只不过夜色太黑,就这么点微弱的灯光也显得相当突兀。
宅子确实有人,但或许并不是左相那边的人。
他略一思索,然后轻巧地跳下高墙,落地时只发出了微弱的声响。纪云蘅见状,下意识扑到墙上,将耳朵贴上去,听许君赫的声音。
只有几声很轻的脚步声,随后消失了,应当是许君赫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远,纪云蘅当即有些担心,朝薛久看了一眼。
薛久就蹲下来,让她踩上自己的脊背扶着墙,再慢慢站起来。纪云蘅手脚并用地扒上墙头,视线越过高墙,就看见许君赫一手拿着刀,半弯着腰,朝着亮着光的窗子摸去。
就见他贴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随后慢慢直身,抬手推到了窗边挂着衣裳的竹架。寂静的夜响起刺耳的声响,许君赫的脊背贴着墙,挨着门边站,手中的短刀举着,似乎做好了随时给人致命一击的准备。
少顷,门被从里面推开,徐徐走出来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似有些探头探脑。
许君赫看见了他的脸,高举的手就放了下来,站着没动。
那男子没看见身后墙边站着的许君赫,探着脑袋看了一圈,发现是窗子边上的竹架倒了,像松了口气一样,这才动身走向竹竿。结果刚往前走两步,许君赫就开口了,声音又冷又沉,“邵生。”
紧接着一声惊叫刺破夜空,邵生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不轻,双腿一软整个人被吓得跌倒在地,惊恐的眼睛瞪着许君赫。
坐在墙头的纪云蘅也愣住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邵生。
院中晾晒着衣裳,屋里点了灯,桌上摆满了书籍纸张,任谁看都会是个挑灯夜读的刻苦书生。
邵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屡次张口也都闭上,脸色不大好看。
许君赫将桌上的书本和纸张翻来覆去地看,确认上面都是科考所涉及的内容,纳闷地回头,“怎么,你家被拆了,没地方住?”
邵生有气无力道:“这里清静。”
“邵生哥,你在说谎吗?”纪云蘅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她在屋中走了一圈,发现这个房间简陋得跟她之前那个小院有得比,屋顶是看起来就会漏水的样子,床榻也十分不牢固,轻轻一晃就发出吱呀声响。桌椅自不必说,在这里放了十几年,完全都是快散架的模样。但是这里被仔细清扫过,地面是干净的,虽然桌椅床榻看起灰扑扑,却没有灰尘。
床边的地上摆着鞋子,大水壶,还搭了个简易的支架,在上面挂着衣物。邵生显然不是心血来潮在这里念书,恐怕已经住上几日,或许更久。
但纪云蘅去学画的时候,并未听他提起过此事。
邵生道:“我不常来,也就有时夜间难免,忧心科考,便来此处静下心习书。”
“为何偏偏是这个地方?”许君赫瞥他一眼,语气笃定,“你知道这是哪里。”
“我……”邵生顿了顿,约莫在想说辞。
“小公子。”薛久走到他边上,将手搭在他肩膀处,亲昵地揽着他,另一只手提着弯刀,说道:“这把刀今晚杀了不少人,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邵生顿时脸色惨白,慌张地朝纪云蘅望了一眼,求助。
纪云蘅果然马上站出来,说道:“薛叔,不要吓唬邵生哥,他只是个落榜书生。”
邵生用力咳嗽两声,“落榜只是暂时的,况且我是个秀才。”
“砰”一声轻响,是许君赫将手上的书扔到桌上发出的声音,他的眼神颇为不爽,往邵生的脸上刮了一下,又道:“今夜纪家遭难,人差不多死光了,佑佑刚死里逃生,我们是来办正事的,没时间跟你胡扯。你究竟为何来此,又是做什么,如实招来。”
邵生神色一凛,心急地朝纪云蘅走去,抓着她两只手臂看,“你没受伤吧?”
许君赫的身体横过来,不着痕迹用肩膀一顶,将邵生逼退了几步,下巴轻扬,“别关心那些你不该关心的。”
邵生皱眉反驳,“什么叫我不该关心,纪云蘅是我妹妹。”
许君赫更为不悦,“口头上认的,也拿出来说事?”
邵生面对他的厉色也没有半点怯场,质问道:“那也是她愿意让我认,好歹我们也是兄妹关系,殿下与云蘅妹妹又是什么关系,为何阻拦我关心她?”
薛久见两个年轻人争风吃醋起来,乐得看热闹,站在一边不吭声。纪云蘅倒是急了,慌张地来到两人中间劝解,“不要吵,你们不要吵架!”
邵生也是一时着急,被纪云蘅劝了两句后便往后退几步,拉着纪云蘅的手腕将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遍。
“邵生哥你别担心,我没有受伤。”纪云蘅说话时,垂下了眼帘,伤怀道:“但是今夜真的死了很多人,我们是因为很重要的事才来了这里,倘若你跟这些事没有关系,告诉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好吗?”
许君赫冷着脸看着,一言不发。
邵生看着纪云蘅,见她双眼红着,似惊魂未定,想来是今晚受到不小的惊吓。但人没事,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他叹一口气,而后道:“上回跟你一起去了裴府之后,我想起了裴老爷曾经收养孤儿的旧事,多方打听才知道裴老爷曾经将那些孩子都安置在这里。他生前就希望那些孩子能够安心念书将来登科及第,为国之栋梁,如此美好的愿景却因为裴氏获罪而夭折,我为他大善之心折服,便来了此处缅怀他。”
纪云蘅听得发愣,没想到邵生来这里的原因,是因为心里敬仰裴延文。
还没等她说话,就听许君赫语气相当不耐,“不止吧?”
几人转脸,同时看向许君赫。见他臭着一张脸,冷声说:“我派人查过你的身世,你是八岁时被你爹娘带到现在居住的村落里,那年正是裴氏获罪的两年后。在八岁之前,你们又住在何处?”
他靠在身后的床柱上,又道:“你先前去裴府,曾对皇叔说你村中有个被裴延文收留的孤儿,你与他关系交好,说明一早你就知道裴延文的事迹,为何等到去了裴府之后你才想着找来缅怀?”
邵生露出惊讶的神色,那日许君赫分明不在城内,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更没想到许君赫竟然派人去他的村落里探查得这么仔细,苦笑道:“我不过一个小小人物,也值当太孙殿下费周折去调查。”
“你说谎的时候喜欢真假参半,但信不信你,我自有判断。”许君赫漠声说:“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语气里藏着戾气和敌意,仿佛是要确认邵生的立场,倘若他说不出让人满意的回答,许君赫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纪云蘅看在眼里心中也着急,便对邵生道:“邵生哥,还请你如实相告。”
邵生与许君赫对视,并无怯意,沉默了半晌,最终开口道:“我确确实实是来缅怀的,此话没有作假。我是十多年前被裴老爷收留的孤儿之一,当初裴氏生变,宅中的夫子听闻风声便收拾东西逃跑,我是那些孩子里较为机灵的,也跟着跑了。后来我才听说当初与我一起被收养的孩子大多都死了,也有几个逃走,但至今下落不明。后来我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现在的养父母,他们也正逃难,就收留我为义子,来到了现在所住的村落。”
房中寂静了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随后许君赫率先开口,“可有证据?”
邵生点头,来到墙边,半弯着腰往墙上蹭了几下,指着道:“这是当初我居住的屋子,当时年幼,我在墙上刻了我的名字。”
许君赫与纪云蘅一同走过去,往那地方仔细一看,果然看见了模糊的字迹。因年岁实在太过久远,墙上许多地方都有脱落,这名字自然也没有那么清晰,只能勉强看见一半稚嫩的字体,隐隐约约是“邵生”二字。
“原来如此。”纪云蘅用指尖在那两个字上摸了摸,像跨越了十多年的光阴,触碰到了当年被收留的那些孤儿。
邵生又是一声长叹,“我本没打算将此事告诉谁,毕竟往事都已经过去,现在我只想好好念书考取功名,报以裴老爷的恩情,只是想起旧事还是难免伤怀,就来了此地住上几日。”
“那这么说来,你见过裴老爷?”纪云蘅扭着头问他。
邵生摸了摸她的脑袋,轻笑着说:“你应当叫舅舅。我自然是见过的,裴老爷心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许多东西来宅中看我们,吃的玩的都有。”
“那……”纪云蘅想了想,“那你见过我外祖父吗?就是他们说的裴大人,还有裴家的其他人。”
邵生点头,“有些见过,有些没有。”
两个人肩挨着肩靠在一起,从背影看显出几分亲昵,尤其是邵生的手还搁在纪云蘅的脑袋上。
许君赫的眼神化作一把刀,往邵生手背上扎了几下,见纪云蘅心情不佳,这才压着一口气没有发作。而后他直起身,转头朝外走,对薛久道:“你随我来。”
薛久应声起身,走出门时顺手将门给带上,两人站在门口,被月色笼罩。
“殿下相信吗?”薛久问。
“墙上的字迹可以作假,但岁月留下的痕迹无法作假。”许君赫似不想在这话题上继续,只淡声道:“你先前所说的东西在何处,带我去看。”
薛久看着面前的人,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还没完全长出成熟男人的模样,脸生得极其俊俏,眉眼间总隐隐藏着少年人的轻傲。这样的人让人第一眼看去,总会觉得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实则皇帝亲自培养的储君,再如何也不会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薛久这些年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很多人他看一眼就能猜出本性如何,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面对许君赫,他很难琢磨出什么,薛久干脆不想,耸了耸肩,掏出火折子,在前面带路。
这座宅子十分宽敞,约莫是收留了很多孩子的缘故,卧房极其多,一间挨着一间,排成三排,与寻常的住宅规格不大相同。除却邵生住的那个房屋之外,其他的屋子基本没有完好的,在经历多年的风吹雨打之后破败不堪,又正值春分,野草疯长,薛久找起来颇为费劲。
幸而他先前做了记号,来回转了几圈后就找到了地方开挖。埋得深,但是薛久力气大,干活也利索,没多久就挖出了个大坑,将自己以前埋的东西翻出来。
许君赫在旁边站着,月色洒下皎皎银光,他百无聊赖,时不时转头朝着纪云蘅所在的屋子方向看一眼——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但总是忍不住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