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模样站在月下,简直与恶鬼阎罗无异,把人吓疯吓死都是正常的。六菊就扛不住,当即吓得双眼一翻,晕倒在地。
纪云蘅便开口道:“薛叔,许久不见。”
她分明是个胆小的人,但在这会儿却表现得相当稳定,语气里也听不出恐惧。
这满身浴血的男子,正是屠夫薛久。他看着纪云蘅,忽然将眼睛一弯,玩味地笑了起来,“小佑佑,胆子还挺大,不怕我是来杀你的?”
纪云蘅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映了月光,亮得很,“我觉得你不会杀我。”
“哦?”薛久好奇地问,“为何?”
纪云蘅没有立时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受伤了吗?”
薛久不屑地嗤笑一声,“一群小杂毛,还伤不了我。”
她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方锦帕递给薛久,示意他把脸上的血污擦一擦。
薛久在纪云蘅面前,向来是和蔼慈祥的,虽说他不识字,又是个杀猪的,但平日里喜欢在腰后别一本书,卖弄风雅。
从前他是个屠夫,而纪云蘅是他在路边捡来的记账小先生。
现在不同了,薛久也不知是顶了个什么身份,总之不再装,从头到脚,脸上的笑到站姿都散发着一股子不正经的意味,满身的匪气。他毫不客气地接过纪云蘅的锦帕,并没有擦脸,而是提着弯刀在上面擦拭血迹。
刀刃被磨得极其锋利,血迹擦掉之后泛着森森寒光,是上等兵器。
纪云蘅看着弯刀,意识到这并不是他当初在炉子边打的那一把,毕竟那把刀被打得坑坑洼洼,不大成型,也没有这般光亮锋利得能当镜子使。
“薛叔。”月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照出一张漂亮的脸蛋,给不谙世事的眉眼添了两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晦色,“其实在你第一次与我搭话之前,我就知道你在暗中跟着我。”
薛久擦刀的手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望向纪云蘅,眼睛狐疑地打量她片刻后,试探道:“我何时跟踪你了?”
“你总是对别人说,你是在路边见我可怜,所以才把我捡去帮你记账,实则在那之前你已经跟了我一个月有余,对吗?”纪云蘅望着他道。
薛久到这份上还不想承认,嘴硬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知道。”纪云蘅与他争辩了一句,又道:“你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所以我有时候回头,可以看见你在路边的茶摊喝茶,也能看见你为了买烧饼排队,有一回你不小心撞翻了过路人的推车与人争执起来,因此你跟丢了我,用了半天的时间才重新找到我。”
这话一出,薛久整个脸色都变了,他微微瞪大了眼睛,像见鬼似的盯着纪云蘅,倒吸了一口气,极其纳闷,“你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确有此事,并且这些事都是他主动上前与纪云蘅搭话之前。
其实倒也说不上是跟踪,因为薛久的确没有偷偷摸摸的。头前几天他倒是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身形隐蔽,观察两日他就发现纪云蘅痴痴傻傻的,总是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像是漫无目的一样在街上乱逛。
她不与人说话,也极少掏钱买东西,甚至被一群小乞丐拦住的时候,主动将自己的钱上交。
她站在茶楼外听说书人讲故事,能站几个时辰;或者是挤在树下围观老头下象棋,像真的看得懂一样思考着;她被欺负了,也只是抱着脑袋不敢反抗,然后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去医馆给自己买药。
薛久就觉得,就算不隐蔽起来,她也根本不会发现自己。
却没想到,纪云蘅竟然在那时候就发现了他。所以后来他上前去主动邀请她为自己记账,纪云蘅也是立即就答应了,并非不设防,而是她一直以来就知道他的存在。
纪云蘅道:“只要我不与你对视,你就不会发现我看到了你。”
薛久大惊,没想到纪云蘅还会耍这种小聪明,他追问,“那你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
纪云蘅说:“我以前都是独来独往,所以喜欢观察身边有多少人与我走相同的路,当我第十次回头时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与我同路,而是在跟着我。”
没有人了解过纪云蘅以前是如何生活的,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独身一人了。
那条她走过千遍万遍的路,没能找到一个能与她同行的人,当她停下来盯着一张看起来相当懵懂的脸东张西望时,那不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而是认真地观察周围的人。
观察他们如何生活,如何与人交流,如何长大。
所以发现有个人跟着她,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更何况薛久太瞧不起纪云蘅的观察力,半点没设防。
他自以为很自然地出现在纪云蘅的面前,问她为何一个人站在街头时,实则纪云蘅已经等了他很久。
薛久觉得稀奇极了,“你个小丫头,一点都不害怕吗?”
纪云蘅认真想了想,说道:“起初是害怕的,但是努力了几次没能把你甩掉,而且在发现你什么都不做之后,就不怎么害怕了。”
或许是年幼的纪云蘅比现在胆子要大一些,有着不涉世事的天真,所以对于这样的一个突然出现的奇怪男子并没觉得多害怕,她当时只是好奇薛久为何而来。但是不对别人的过往刨根问底是纪云蘅设立的小院规矩。
十岁时苏漪抱着她痛哭,说以后会把她当成亲生的女儿,纪云蘅没问为什么;十三岁时,薛久在她后面跟了一个月,然后走到她面前与她搭话,纪云蘅也没问他想做什么;十五岁时,纪云蘅在上山的那个雪天看见楚晴给病人出诊,后来见她只做豆花,只字不提医术,纪云蘅也没问缘由;许君赫突然出现在小院里,说什么都可以帮她,纪云蘅也没问他从哪里来。
父亲的漠视,继母的轻蔑,弟妹的恶意,所有的好,所有的不好,纪云蘅都没有去追究个根本的原因。
她只是温和地接受身边的一切,无事她便保持现状,感知到危险就逃,用坚固的外壳将自己保护起来,这是纪云蘅的生存之道。
薛久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十八岁的姑娘,与当初相遇时相比,她总是怯弱的眼眸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能够直直地与人对视。
与纪云蘅相处这几年,他明白纪云蘅并非刻意藏拙之人,她平日里的表现,就是她心中所想的全部。薛久忽而觉得十分滑稽,几年前他跟在半大的纪云蘅身后时,曾频频惋惜这个孩子太呆太傻,需要保护才能成长,可能不堪大用,殊不知有没有那些所谓的保护,她都能好好地长大。
但薛久到底还是有些不服气的,便道:“那我就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纪云蘅好奇地问,“是什么?”
“从你家前去西城区的路,脚程快也要走上一个时辰,但是你总是走得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在路边玩,所以大多时间你要花费两个时辰走在路上。”薛久随手将弯刀别在身后,勾起一抹笑,“西城区是泠州最为混杂的地带,多的是地痞流氓,你现在已经是个出落得相当漂亮的姑娘,你都未曾疑惑过那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在路上遇见拦路的地痞是为何吗?”
纪云蘅听后微微一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我走的那条路僻静安全?”
“越偏的路,危险就越多,碰上个无赖找你麻烦,你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薛久道:“我不仅是当初在你身后跟了一个月,是自从我找到你之后,就一直在你身后跟着,要不然你以为你能在泠州满大街地乱跑?”
纪云蘅惊讶道:“可是后来我没再看见你。”
“你知道什么叫暗卫吗?”薛久看着她的表情,这时候有了一丝得意,道:“不仅是你发现不了,还要让别人也发现不了。另一方面我也想暗中观察着,看看会不会有当年的人找上你。”
纪云蘅听着听着,恍然大悟,“难怪猪肉铺开张的时候,薛叔总是比我迟一步,原来你是一直都在我后面!”为此,纪云蘅总是能从薛久的手里赢得十文钱。
薛久哼笑一声,随后走到六菊的边上,一把将人提起来道:“先不聊了,我带你出去,你这婢女就藏在这,不会被人找到的。”
纪云蘅追了两步,又道:“我苏姨母……”
“她暂时死不了,先确保你的安全,我再去救她。”薛久将六菊藏在屋中的夹缝之中,又捡了干草将她盖住,随后带纪云蘅往外走。
只走了百余步,纪云蘅就看见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月下洒了满地的血,那些残肢四处散落,令人心惊不已。
纪云蘅害怕,别过头不敢看,跟紧薛久的脚步。薛久在那些人的身上捡了一把弓和箭篓背在身上,再次向前时,纪云蘅就主动说话分散注意力,“薛叔,你认识这些人吗?他们都是谁派来的?”
“说认识吧,也不算。”薛久道:“不过他们的老大与我倒是旧相识。”
纪云蘅:“那他们是什么人?”
“唔……”薛久犹豫片刻,才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是坏人。”
纪云蘅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但她不敢提出异议。
薛久带着她隐入黑暗,仿佛不需要照明,他就能在夜色下来去自如。没走多久就能看见一片火光在侧前方聚集,大门以及正堂处着了火,烧得正旺,往天上飘黑烟,喧哗的声音隐隐传来,纪云蘅本能地将腰猫下去,缩着脖子。
“侧墙的守卫最薄弱,从这里带你翻出去是最佳的逃跑路线,但是翻出去之后你要往山林跑,很容易迷失在里面,我先带你找地方藏起来,再回来救你的苏姨母……”
薛久一边观察着那群人的动向,一边低声朝纪云蘅交代着,话还没说完,就被纪云蘅拽住了手臂。
薛久诧异地转头,就见纪云蘅半蹲在高石后,眼睛紧紧地盯着一处地方,他循着方向望去,忽而了然她想说什么。
然后就听纪云蘅道:“薛叔,我现在还不能走。”
薛久摇摇头,似是叹息,“你救不了她。”
纪云蘅没有应声。她此刻明白薛久方才为何说苏漪暂时死不了,是因为她被抓起来了。此刻她被反捆着双手,押在几人之中,身侧站着几个拿火把的男子,还有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苏漪的确是暂时死不了,但一旦纪云蘅从这里逃走,她立刻就会被杀。
那些人要杀的就是纪云蘅,他们将苏漪当作引纪云蘅出现的筹码,此刻还在纪宅搜人,一旦搜不到就会开始押着苏漪到处喊话。
纪云蘅趴在石头上,心脏怦怦跳个不停,被炙烤着,不知所措。
“我不能走。”她喃喃道。
苏漪处在极为惧怕的状态,她双腿发软站不稳,被两个男子一左一右地架着,嘴也被绸布塞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把刀就贴在她的脖颈旁边,只要稍稍一动就会被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周围是明亮的火把,这些莫名出现的人在宅中大开杀戒,所有尸体被他们堆叠起来,一个一个对着画像比对。
她看见画像上的人,有着与纪云蘅极为相似的眉眼。
她遏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心中隐隐明白,那些人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她此刻只希望纪云蘅从这里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别出现。
银月如霜,光影皎皎,厄运悄然而至。
薛久靠近纪云蘅,肃声道:“你若出去,必死无疑,若是逃走,你会活着,你姨母也许有一线生机。”
“也许?”纪云蘅压着声音道:“我不能赌一个也许,她是我最后的亲人。”
“佑佑,必要时你必须学会选择,你活着,或者大家一起死。”薛久道。
“再等等,或许还有转机。”纪云蘅声音哽咽。
薛久问:“你在等谁?”
纪云蘅道:“我在等——”
话没说完,忽然一束烟花直冲天际,在夜空中炸开——这是一个后院排查干净,但没找到人的讯号。
随后架着苏漪的众人便持着火把一下子散开,排成一个非常大的阵形,火光四散,将整个院子给照亮了。
“姓纪的小姑娘——”为首的男子一声长喝,声音洪亮如钟,被风一送传得老远,“我知道你还在这里,找到你是迟早的事,但我现在赶时间,倘若你主动站出来给我们省点事,此人的性命可留着。”
纪云蘅死死地盯着那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不是来杀你的,不过是要抓你回去复命。”那人又道。
此时纪云蘅肩膀一动,似乎想站起来,却被薛久用力地压住了,气道:“你信这话?若是只为了抓你,能在这里杀那么多人?他们就是来灭口的!”
纪云蘅摇摇头,随后问道:“薛叔,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想做什么?”薛久皱着眉。
“你告诉他们,若是他们将苏姨母放了,我自会出现。”
薛久道:“一旦你出现,他们就会立刻杀了你。”
“所以我想请薛叔帮我拖延时间。”纪云蘅低声道:“再等等,一定还有转机。”
薛久这会儿又觉得纪云蘅不笨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若是出现,是没有任何谈判的机会的,但是假借他人之口还有转圜余地,更何况她知道他与这领头人是旧相识,所以有拖延时间的可能。
薛久往她脑袋上摸了一把,而后道:“我可以帮你拖延时间,但你一定不准出来,倘若时间拖不住,我只能将你带走。”
“你不能死,不仅仅是因为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还因为你是裴家最后的血脉。”
他的后半句话,给纪云蘅铐上了枷锁,以她身上所背负的东西来警醒她。
纪云蘅点头。
其后薛久动身,像一只在夜中穿行的豹猫,悄无声息间就换了个位置,而后举起手上的弓,往那领头人的方向放了一箭。
羽箭在火光中穿过,快要靠近时,那人提刀一劈,将羽箭一刀两断。
“这么多年不见,身手倒是不减当年啊。”薛久扬声寒暄,将所有注意力吸引过来。
那领头人瞧见了人,露出惊奇的表情,一瞬间像是怒,又像是在笑。随后他往旁边走了几步,再仔细往薛久脸上一瞧,表情就只剩下了唏嘘,“我当你早死了,原来这么多年还苟且偷生呢。”
薛久笑道:“我这不正值壮年,自然活得好好的。”
“也是。”那人笑道:“再怎么说也是当年我们镖局的金字招牌,哪那么容易死在外头。”
薛久摆摆手,脸上有得意,嘴上谦虚道:“什么金字招牌,都是醉后的胡言。”
“薛镖头过于自谦了,追杀你那么多年还让你活得好好的,长夜镖局都是一群饭桶罢了。”
“我早就从镖局辞工了,哪里还是什么镖头。”薛久道:“倒是你崔袁,我走之后,你可当上总镖头了?”
“少跟我废话,今日正好将旧事一起了解。”许是这话戳中了崔袁的痛脚,他怒声道:“那姓纪的丫头在哪?你肯定知道!”
“这不是来跟总镖头打个商量吗?你将那女人放了,你要找的人自会出现。”薛久说。
“怎么,这是你姘头?”崔袁回头瞧了苏漪一眼,揶揄道:“确实有几分姿色,但比之当年你一门心思追的那个,还差了点吧?”
此话像是提起了往事,让两个老相识都一阵感慨,你来我往地聊上了几句。
崔袁不知是真的许久没见这老熟人,还是很容易被人带偏注意力,总之与薛久聊上之后,时间当真一拖再拖。
其后薛久说了一句:“哎,你说的是那个谁……名字我都给忘了,不是你一直追在人屁股后面吗?她不要你送的簪子,你还颇为伤心来着。”
薛久说话就这个德行,并非有意戳人肺管子,崔袁一听当即又怒了,反应过来自己与他聊了不少废话,涨红了一张脸,怒道:“且让你口头上逞几句,反正你今日要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