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静如此大,自然有忠心的下人前去报信,顾不上礼节直接闯入屋中,迅速将门外的情况通报。
皇太孙凭空而降,将原本就混乱的宴席彻底搅散。郑褚归的脸色惨白,顾不得什么颜面,匆匆将溅满血的外衣脱下,倒了酒在锦帕上,将自己的脸和脖子上的血迹擦去。
“快将她抬走!”他指着地上的柳今言急急吩咐。
然而此时做什么都晚了,到处飞溅的血迹根本来不及清理,门就被猛地踹开,带刀衙役鱼贯而入,将整个屋中的人全部围了起来。
宅中敲起了紧促的钟声,迟羡匆匆赶来,正撞上郑褚归和屋中其他人一同被带出房屋。
灯火通明的院中,所有下人站在两边,低垂着头,不敢发出声音。
纪云蘅站在许君赫的身边,一片很大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毛上,很快就被融化成水珠从眼角处滚落。
紧接着两颗三颗,水珠停不下来,是纪云蘅没忍住眼泪。
她看见一个裹着毯子的人被抬了出来,褐色的毯子被血色浸透,显出极其刺目的红。被放到地上时一只手从毯子里滚落出来,手掌上全是血,仿佛还未干涸,将手腕处的花朵染得栩栩如生,比往日更美上三分。
好像一声雷凭空落下,纪云蘅的耳边突然安静下来,似乎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她被抽空了力气,瞬间想要跪下去,跌坐在地,却又因为双腿无比僵硬,以此支撑着她的身体。
柳今言留下的那封信就在她怀里,紧贴着她心口的位置。她一笔一画写下的字,被情感浸满,仿佛还有灼热的温度。
而她的身体却在这个雪夜里,彻底冷了下来。
郑褚归没穿外衣,冻得牙关打颤,即便如此也强作镇定,对许君赫道:“臣的身上方才不慎洒了酒,只得脱了外衣,如此失仪,还望殿下莫要怪罪。不知太孙殿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许君赫嘴角一翘,露出个冰冷的讽笑,“郑大人脖子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郑褚归僵了一瞬,随后撩起衣摆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此女方才在宴席上突然拿出一把刀要刺杀臣,情急之下才让侍卫将她就地正法。”
“你说是刺杀便是刺杀?”许君赫反问。
“堂中诸位可为臣佐证。”
许君赫说话极为不客气,“蛇鼠一窝,谁的话能当做凭证?”
郑褚归当即气得脸色发绿,哽了一口气没喘上来,没有接话。
“今夜泠州的百姓都在庆祝节日,唯有你们聚在此处害人性命。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郑大人。”许君赫沉着声,一声令下:“统统抓起来,押入牢中候审!”
此令一出,顿时引起一片惊慌,毕竟此次前来赴宴的大大小小都是泠州当官的,何曾有过下狱的经历。
郑褚归也冷着脸,硬气道:“臣为朝中二品官员,不愿蒙受不白之冤,倘若殿下能查清此事来龙去脉将臣定罪,臣自甘愿下狱。”
许君赫将手上的玉牌往他面前一扔,洁白如玉的牌面上雕刻着金色的“皇令”二字。
这玉牌全天下只有一块,见令如面圣,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这是许君赫身上所随身带着的,最大的圣宠。
违抗皇令,可就地处决。
郑褚归便是再胆子大,也不敢在此时与许君赫叫板,只得对着皇令磕了个头,随后被衙役押走。
院中的众人很快就被陆续押出去,没多久就剩下零星几人。
纪云蘅在这时候仿佛在找回力气,脚步极慢地往前挪动,一步步走到了毯子裹着的人旁。
她动作迟缓地坐下来,坐在柳今言的身边,然后将她的手握住。
入手都是黏腻的湿意,但掌心里没有了任何温度,冷得像是寒冬里冻了很多日的石头,充满着令人绝望的僵硬。
纪云蘅出奇地安静,低下头时,泪珠滚滚落在柳今言的手上,血液和泪水混在一起将两个人的手黏住了一般。
血还在下,周围乱作一团,纪云蘅却充耳不闻,呆呆地坐在柳今言身边。
许君赫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望着她的背影,也在雪中站了许久。
这一场雪会下到年后。
许君赫想,纪云蘅的伤心会维持多久呢?
闹剧维持到了半夜才平息。泠州的大牢不是头一次关那么多官,但这次仍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泠州百姓开始热烈地议论起此事来,传言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纪云蘅回去之后果然病了一场,后半夜开始就发了高烧,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动弹。
她的病来得极为凶猛,只有一部分原因是冻的,迷迷糊糊的也不说话,身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许君赫见她身上都烧红了,呼气的声音很大,像是极其费力地喘着一样。她痛苦地皱着眉,眼睫毛总是湿润的,偶尔从闭着的眼睛中流出一两滴泪,许君赫都用手擦去。
喂了药依旧没有退热,她因为身体的难受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吟声。许君赫难以安眠,就这样坐在她的床头,与燃着的烛火一同,熬了整个夜晚。
直到天色将亮时,纪云蘅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仿佛真正地入睡了。
许君赫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高热隐隐消退,她变成了安静的瓷美人,不再发出令人揪心的嘤咛声。
泠州的冬日分外寒冷,气候恶劣。
纪云蘅是生长在这片极寒之地的树苗,总是被风吹得左右打摆,稍有不慎就会弯折。
许君赫一边想着,一边俯低了头,在她的脸边落了个轻吻。
朝中二品官员在泠州不明不白入狱,消息传至千里,在朝堂中掀起巨大的风浪。
弹劾许君赫的折子成堆地往皇帝的案桌上送,短短几日就将这位储君弹劾成了筛子。
只是这些折子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皇帝将所有噪声给压下,随后派出了大理寺卿的嫡孙前去泠州,协助许君赫查案。
这便算是皇帝对二品官员入狱的表态,朝中官员因此反应剧烈,甚至有几位大臣假借重病之由告假早朝,舆论一时难以平息。
许君赫远在泠州之外,虽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但也清楚如今朝中肯定闹翻了天。
不过此时他也没有闲心思管朝中之事,纪云蘅在三日之内反复高热不退,直到楚晴给她施了针,灌了药,第三日才慢慢好转。
这三日许君赫几乎没有睡觉,有时宫人来劝,他就短暂地闭眼歇息一个时辰,但很快又醒来。
像是心里总挂念着什么事,让他难以安然入眠。
行宫里没有婢女,多半是楚晴在照顾她。
白日里许君赫忙别的事情,到了晚上他就待在偏殿里不出来。
夜漫长而寂静,许君赫会在纪云蘅的床头坐很久,即使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纪云蘅在昏昏沉沉的病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一直知道有人在身边陪伴着。等病情好转,意识开始清明的时候,她从混杂的梦中醒来,对上许君赫的目光。
皇宫里长大的太孙殿下不会照顾人,见她醒了,也只是凑近问她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纪云蘅的嗓子跟烧干了一样,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于是只能费力地舔了舔干涩的唇,费力道:“水……我想喝水。”
许君赫凑近了听,听到她虚弱地念叨着水,便起身倒了杯温水来,将她从床榻上捞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地将水喂给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许君赫实在不熟练给人这样喂水,手一抖就让水流了纪云蘅整个下巴,顺着脖子滑进衣襟里,她被呛到一般猛地咳嗽起来。
许君赫吓一跳,下意识去擦拭,手掌从她的脖子处的嫩肉滑过,视线不经意往下一掠,隐隐看见领口被水浸湿的衣襟。
他心中猛地一紧,不太镇定地别开了视线。
偏偏在这时候纪云蘅还有气无力道:“还要……”
嗫嚅的声音像是在他心里点了一簇火苗,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他将杯子塞给纪云蘅,说:“你自己喝。”
纪云蘅捧着杯子,慢慢将一杯水给喝完,这才觉得嗓子好了一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纪云蘅身上像是没有半点力气,倚着许君赫的肩头,手里还攥着杯子,没说话。
偏殿里沉寂下来,微弱的烛光跳跃着,仿佛成了夜色的掩护,将时间放慢,让这一刻充满着宁静。
许君赫总是回想起纪云蘅坐在雪地里,握着柳今言冰冷的手落泪的场景,最后她披了满头的雪,被他给抱起来时,像一只乖顺又软弱的小羔羊。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纪云蘅,但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提起柳今言的死。
许久之后,纪云蘅先开口了,低声说:“良学,我饿了。”
许君赫低下头,语气是难得的温柔,“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
纪云蘅点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说:“好。”
此时正是半夜三更,行宫的太监都睡了,只余下侍卫和零星几个宫人守夜。许君赫的命令一下,大半行宫的太监就都醒了,爬起来开灶台,给纪云蘅煮肉粥。
行宫里的太监个个都多少有点眼力见,先前两人怎么样相处且不说,这回纪云蘅病了三日,许君赫就在偏殿守了三日,他的心思谁都看出来了,自然是半点不敢怠慢纪云蘅的。很快一锅滚烫的粥就出了锅,被端去偏殿里。
送饭的宫人进去时,就看见自家殿下分明是坐在床边,却将半个身子探入床榻里,低着头跟人轻声细语地说话。
粥送到跟前,许君赫又亲自接下,直到宫人退出去前都没瞧见许君赫将碗递给床上的人。
许君赫这会儿哪里能注意到自己的言行举止都被旁人偷偷观察着,只瞧着纪云蘅的脸,觉得还是虚弱,脸颊没有血色。
“你大病刚好,吃些清淡的。”他用汤匙搅了搅,粥的香气扑鼻而来,滚滚热气往上飘。
纪云蘅伸手去接,他却将手一让,说:“碗底子烫,我给你拿着。”
她有些怔怔地看着许君赫。
他并不是会为人着想的人,从前跟在许君赫身边走路的时候,他步子很大,纪云蘅需要时不时小跑几步才能勉强跟上,而许君赫也从未因她慢下脚步。
他喜欢捉弄纪云蘅,隔三差五地吓唬她,还骗她说杜岩喜欢吃香蕉,她信以为真地带过去,结果被人嘲笑。
他没有多少耐心,有时候看见纪云蘅笨拙地做错了什么事,也会直白地取笑她的笨。
许君赫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纪云蘅是知道的。
但是功过相抵,良学对她的好总是胜过那些性子里的恶劣,所以她从来不在意那些。
然而眼下的许君赫竟然不经意地对她展露出了许多温柔,细心,以及体贴。
纪云蘅也想不起来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于从前的,好像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每日都在变化,又或是他看见她失去了朋友,又生了一场病,于是有些可怜她而已。
纪云蘅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许君赫将一勺粥送到她的嘴边来,像闲聊似的问,“你知不知道你病了几日?”
她缓缓张口,将温热的粥吃进嘴里,食物的香气瞬间充盈了口腔,顺着咽喉滑落,身体很快就暖了起来,她说:“三日。”
“你还知道呢。”许君赫说起来,自己也觉得好笑,道:“你烧得神志不清,我都不敢把你送回纪宅。”
纪云蘅问:“为何?”
许君赫道:“还能为何,当然是怕你回家之后请的郎中胡乱给你医治,让你病情加重。”
实际上许君赫想的是,本来她那苏姨母就对他颇为忌惮,纪云蘅那日好好地出门玩,结果送回去后却高烧不退,那日后纪云蘅若是再来找他必定又要被阻拦。
不是许君赫通情达理,只是苏漪对纪云蘅太过重要,他自然也不能以强权压人。
纪云蘅吃了几口粥,身体好受了些,忽然说:“我是不是活不长?”
许君赫的手一顿,往她脸上看了一眼。纪云蘅的脸色相当苍白,几乎没有什么红润,就更衬得眉眼墨黑,瞧着可怜极了,“我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先前有郎中告诉我,我这副身子拖下去,很难长寿。”
“哪个庸医敢胡说八道,我砍了他。”许君赫表情淡淡地又给她喂了一口粥,说:“你是早产,身子先天比寻常人差了一些,加之这些年没有好好养着,所以才会隔三差五生病。日后用些名贵的药好好养一养,就没事了。”
“当真吗?”纪云蘅忧愁地问他,“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许君赫说:“皇宫里多的是早产的孩子,我有个王叔也是七个月的早产,现在一样活得好好的。”
纪云蘅有一点点放心了,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粥。
宫人送来了热水,她漱口洗脸之后,又躺回了被窝,只是这会儿没了睡意,她睁着眼睛盯着床幔,目光迟缓,不知在想什么。
许君赫坐在床边,自己捧了一碗粥吃。
他也是方才喂纪云蘅吃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这几日也没好好吃饭,或许是思虑过重才让他没怎么感觉饥饿,眼下纪云蘅醒来,他情绪放松许多,吃了一大碗粥。
偏殿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安静的,偶尔有汤匙碰撞碗的轻声和烛火燃烧时的细微声响,除此之外只有两个人轻浅的呼吸。
许久之后,纪云蘅突然开口:“良学,今言的尸体烧了吗?”
许君赫语气轻缓,“还没有。”
纪云蘅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将她送回家吧,这是今言的心愿。”
许君赫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纪云蘅醒来之后,不哭也不闹,与他原本设想的并不一样,她甚至能平静地说话。
这种平静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一种无法改变的无力,就像他当初面对殷琅的死一样。
纪云蘅睁着眼睛看,具体也不知道看什么,视线一会儿换一个地方。
后来她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落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而后许君赫轻轻的声音响起,“再睡会儿,天亮了就带你去看她。”
明明没有睡意,但没过多久,纪云蘅还是睡着了。
许君赫当真是正值年轻,即便是三日来没怎么休息,又熬了一个通宵没合眼,却还是有精力在天刚亮的时候就披着大氅出去了。
临近正午时,他回行宫接了纪云蘅下山。
柳今言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换上了素白的衣裳,凌乱的长发被梳理好,脖子上的伤痕被封起来,盖了一块白布遮掩。她依旧是美丽的,只是脸色惨白,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纪云蘅站在棺材边低头看,站了许久都没动。
许君赫站在她对面,专注地盯着她的脸,他看得出纪云蘅此刻很悲伤,却难以捉摸她心中在想什么。
之后柳今言被焚烧时,程子墨和邵生都来了。
漫天飞雪之下,烈火在高台燃起,跳跃的火苗像是翩翩起舞的美人。
邵生从腰间拿出一支短笛,吹了一首悠扬绵长的曲子,为柳今言送别。
最后柳今言被装进小盒子里,纪云蘅擦干了泪接过,本想将她先前留的信和长命锁都放进去,却没想到长命锁还在,信却不见了。
许君赫见她将身上的衣兜摸了个遍都没找到信,沉默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先前在路上颠簸掉了。”
雪连下了四日,早就将路都给掩埋,就算是纪云蘅想回去找,也不知从何处找起。
她轻轻抚摸着盒子落泪,小声与柳今言道歉,希望她别怪自己弄丢了那封信。
纪云蘅自言自语的时候,程子墨将许君赫请到了远处,低声问道:“殿下,让我把柳今言送回家吧。”
许君赫的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下,说:“用不着你。”
“是我害死了她。”程子墨低垂着眉眼,话说得有气无力,红着眼眶道:“我想送她最后一程。”
许君赫呵出一口热气,没有应声。
三日前的夜里,许君赫准备离开程宅时,被程子墨拦住了去路,送上了一份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