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动了动唇,想说这什么帽子就往我头上扣,我可没有说这种话。但转眼瞧见纪云蘅投来央求的目光,便没开口。
正善也不知道是真的迫于威吓,还是被方才的那番话触动了心事,不再一脸冷漠,将进屋之后一直垂着的视线抬起来,落在纪云蘅脸上。
奇怪的是他虽然长了张凶戾的脸,眼神却是柔和的,徐徐开口,“施主为何空手而来?”
纪云蘅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反问,“大师想让我带什么东西来吗?”
正善微微摇头,只道:“倘若施主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就不该空手而来。”
他说完这句话,竟径直起身,躬身对许君赫行了一礼告辞。
纪云蘅起身追了两步,到门口时正善又道:“倘若施主带来了东西,随时可上山找贫僧。”
说完之后他便出门离去,纪云蘅怔怔地站在门口,吹了满脸的风雪。
许君赫坐着没动,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垂眸沉思着。
直到纪云蘅关上门回来,一边扫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良学,你说我下次上山是不是要带些大师喜欢吃的东西?”
许君赫没有应声,还沉在自己的思绪中。
纪云蘅便双手托着脑袋,很是丧气地垮了肩膀,自言自语道:“可是我之前上山的时候也带了东西的,糕点,水果,还有衣裳我都带过,可是正善大师从来不见我,今年没有带东西,他却说我空手而来,究竟是为什么?”
许君赫从思绪中回神,也不知道突然想通了什么,勾着嘴角笑了笑,答道:“因为你带来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
纪云蘅嘟囔道:“可是他不说,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什么?”
许君赫看在眼里,就知道纪云蘅并没有理解这个“想要”是何意。
“纪云蘅,你真是笨蛋。”许君赫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笑地嫌弃道:“正善大师想要什么,不是看他喜欢,而是看你娘给你留了什么。”
纪云蘅有些没听懂。
许君赫就用手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忽然在桌上写起字来。
纪云蘅见他不说话,于是好奇地将头凑过去,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贴上他的侧脸,几缕发丝从他的脸上扫过。
她低眼看,就见许君赫在桌上写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
纪云蘅对这句诗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裴韵明离世前,曾勉力站起来,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诗,再后来她躺上了床便再没力气下榻。
这便是裴韵明留给纪云蘅最后的东西。
所以会被她裱起来,挂在房中的墙上。
她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首诗,纪云蘅一直认为是母亲很喜欢这首诗,所以那年她离世前,还有撑着病重的身体爬起来写下这句诗。可今日在许君赫说了那么一句话,又写下这句诗之后,她心中突然就茫然起来。
纪云蘅有些失神,喃喃道:“只有春知处。”
许君赫将手收回,桌上的水迹正隐隐消失,他目光炯炯地望着纪云蘅,说:“你娘给你留了东西,但是只有春天才知道那些东西在何处。”
先前许君赫翻墙进入纪云蘅的小院,除了想看看这个裴寒松的外孙女如今怎么过得那么可怜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他想知道裴韵明离世之后,有没有给纪云蘅留下什么线索。
裴韵明是裴家出事之后,唯一还留存在泠州的裴家血脉,她曾是一个名动泠州的才女。据坊间流传,她尚在年幼时就极为聪明伶俐,又因为是裴寒松的独女,颇得家中长辈的爱护,后来裴家出事之后,她大受打击,心中郁结而早产,守孝三年。
或许是在京城听着裴寒松曾经的风采故事长大,许君赫一直觉得作为裴寒松独女的裴韵明,也绝不是简单人物。
所以来到这个小院之后,他忽视了看起来窝囊又软弱的纪云蘅,想从这块小地方里找到一些裴韵明留下的线索。只是不知她当年压根没有想要参与那些事,还是她死的时候将所有东西带走,清理得干干净净,总之没在这里找到任何东西,倒是把纪云蘅床底下藏钱的小盒子给扒出来了。
纪云蘅曾说墙上挂着的那句诗是她母亲亲笔所写,当初许君赫对那句诗研究了一阵,并没看出什么端倪。而今在山上的庙中遇上纪云蘅,偶然窥得当年旧事,才算是彻底将这些事串在一起。
裴韵明留下的那句诗,其实就是一个地点的指引。
她告诉纪云蘅,她将东西藏在了只有春天才知道的地方。
可是纪云蘅多年来一直未能与正善大师见面,自然也就无法参破那句诗的意思。
“娘亲为何不直接告诉我?”纪云蘅怔怔地问。
许君赫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能够理解裴韵明当时的心情。
纪云蘅年幼的时候,一定比现在还要笨,还要羸弱。
裴韵明死的时候,该是多么不甘心啊,她还没有查出裴家被陷害的真相,还没有为裴家昭雪,就要留下一个笨笨的,总是生病的纪云蘅,独自踏上黄泉路。
裴韵明既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地长大,好好生活,也希望她能接手自己未能完成的事,为裴家昭雪。
所以她留下了一个谜语,让纪云蘅自己做选择。
“此事甚为危险,你参与其中可能会死。”许君赫神色认真地看着她,并不是在恐吓。
纪云蘅看出他不是故意逗弄自己,心头也跟着一慌,抿唇不言。
“我可以帮你办此事,为你娘查清楚当年真相,你别参与其中。”许君赫道。
“不行。”纪云蘅几乎都没有思考,拒绝得非常快,道:“我想自己完成。”
纪云蘅在自己的事或者是决定上,都有着别样的固执,就像她每年都会在腊月三十这日上山,从不缺席一样。
“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心中只有一件事,年复一年地想要为母亲洗尽冤屈。”纪云蘅低声道:“但是后来我知道了外祖父家的事,如今他们都已经逝去只留下了我,我当然不能什么都装作不知地活着。”
她突然伸手,抓住了许君赫的手掌用力握住,眸中有着强烈的,希望许君赫能够理解她的希冀,“良学,我不是要赌一口气,去证明我不是他们口中的傻子,而是我身上流着裴家的血液,有些事情哪怕是我会死,我也要去做。”
明知参与其中会有危险,却还是将事情撂给许君赫去做,纪云蘅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是裴家的事,是她母亲裴韵明的事,也是她纪云蘅的事。
许君赫没再多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最后只是蜷缩了手指,将她的手捏在掌中,后来她往外拽了三回才松手。
等雪势稍微小了些,两人便离开寺庙下山去了。
八年的时间纪云蘅都等了,更不差这一时,她母亲当年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要等春风来了才知道。
回到纪宅后,纪云蘅喝了姜汤,便老老实实不再出门。
年三十的晚上,泠州家家户户都在欢度佳节,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纪家却尤为冷清。
往年这个日子纪老爷都会大办年宴,将其他几个兄弟请来宅中一同吃年夜饭。
今年泠州出了不少大事,纪家也一样。纪昱蹲了三个月的大牢,出来之后不知怎么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只靠着汤药吊命。曾经的当家夫人也被拔了爪牙,蜗居在小院中伺候着重病不起的丈夫,她膝下的一儿一女更是鲜少在宅中露面。
纪昱的几个弟弟递过信,甚至屡次上门,但是回回都被苏漪派人给撵走。此事状告无门,纪家人便是闹到了衙门,也没人为他们做主,只因许君赫老早就打好了招呼。
纪云蘅就更不可能在这个日子里庆祝什么了,因为今日是她娘的忌日。
趁着夜晚雪小了许多,她与苏漪出门去了裴韵明的坟墓,两人跪在坟前烧纸钱,说一阵哭一阵,嘴里都是离别多年,挂念多年的话。
回到小院之后她与苏漪一同吃了饭,早早地洗了睡觉,没有迎接新年的想法。
对纪云蘅来说,她生命里的年总共分为两个类别,一种是有娘亲陪伴的新年,一种是没有娘亲的新年,所以年年都一样。
熙平四十三年。
刚辞了旧年,开年便撞上了一件大事。
郑褚归以权谋私,创办了一个庞大的拐卖孩童的组织,盘踞在游阳长达二十来年,年前皇太孙不知如何查出了此事,连夜解救了藏在泠州的七十多名女孩。
也便是郑褚归下狱的真正原因。
此事一出,泠州与京城两地都掀起了惊涛骇浪。郑褚归乃是朝中二品官,又是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案,没想到背地里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许君赫将信递去京城之后,皇帝震怒,听闻朝中还有人不怕死站出来为郑褚归求情,说其中可能存在诬陷和隐情,当场就被皇帝砍了脑袋,血溅三尺。
自此,无人敢在朝中为郑褚归求情,大理寺接手此案,开始对郑家彻查,牵连官员足足三十多人,一同摘了乌纱帽押入大牢。
这事远比先前泠州刺史贪污一事要严重得多,朝中人人自危,心中都门清,直到朝廷这是要面临一波血洗和清算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泠州当然也不太平。
正月十五那日,该是花灯满街的元宵节,纪云蘅上山去找许君赫玩,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她在行宫等了两个时辰都没能到人回来,甚至还在许君赫的寝宫的软椅上睡了一觉,遗憾下山。
隔日许君赫来找她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郑褚归死了。”许君赫像是一夜没合眼,眼睛里有些许红血丝。
他坐在纪云蘅的藤椅上,修长的两腿交叠,将椅子前后轻晃。
“死了?”纪云蘅吃惊地睁圆了眼睛,“是、是怎么死的?”
“中毒身亡。”许君赫闭上了眼睛,颇为头痛地皱眉,“也不知是怎么下的毒,饭菜和饮用的水都验过,没有毒。”
纪云蘅见他很是苦恼,便进屋中抱了厚厚的毯子出来,然后仔细地盖在许君赫的身上,说:“你看起来很累,在这里睡一会儿吧。”
许君赫低低应了一声,确实是觉得累了,也没有拒绝。
纪云蘅坐在边上思考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晴姨说过她对毒术颇有研究,或许让她去瞧一瞧,能看出是什么毒死了郑褚归。”
许君赫听后沉默片刻,而后才叹了口气,说:“她年前就辞别还乡,怕是不会再来泠州了。”
第77章
“晴姨走了?”纪云蘅惊异道:“难怪我昨日去山上找你没看见她,还以为她下山买药去了呢。”
许君赫没应声,好像是真的累了,闭着眼睛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绵长的呼吸在房中轻飘飘地掠过,纪云蘅听他许久没说话,转头一看人已经睡着。
纪云蘅在边上坐了会儿,随后起身去了书房,本想练习作画,但提了笔没画两下,忽而听见堂中传来了一声轻微的闷响。她搁下笔跑出去一瞧,原来是许君赫将身上盖着的毯子踢掉在地。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毯子拾起来,重新盖在许君赫身上。由于先前在行宫里听说了许君赫睡着之后不能被任何声音吵醒,尤其是睡不好醒来他会大发雷霆,纪云蘅就一直不敢在他睡着之后发出较大的声响,这会儿便是给他盖毯子也是小心翼翼的。
只不过纪云蘅没怎么照顾过人,也不知道少年人身上火气旺,看不出许君赫是觉得热了才踢掉的毯子,于是给他盖得严严实实就露了一张脸出来,其后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结果回到书房没多久,外面又传来与先前同样的声响,纪云蘅伸头一看,毯子又掉了。
她像方才那样走过去,这来来回回的动静终于是将许君赫吵醒了,他眉头微皱,眼睛懒懒地睁开一半,往纪云蘅捡毯子的身影上看了一眼。
她忙碌得很认真,像是想将毯子对折得方方正正,因此并未察觉许君赫已经醒来。
许君赫没出声,等她举着毯子站起来时,悄悄地伸出了脚故意往她腿前绊了一下。也不知是如何计算得这样精准,顿时就让纪云蘅往前摔,发出了一声低呼声后,隔着一层毯子摔在他身上。
许君赫佯装疼痛,闷哼了一声,就看见纪云蘅惊惶失措地想要挣扎起来。他抬手,按住身上人的后腰,将她往下一压,还要故作不知地问:“你想暗杀我吗?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砸死。”
纪云蘅连声否认,想赶紧爬起来,结果努力半天还是无法起身,后知后觉腰背上不知何时压上了一股力,将她困在藤椅里。
“你已经被我捉拿,别乱动。”许君赫垂着眼看她,面上波澜不惊,“你这种行为在京城里都被定为刺客,是要被拉去砍头的。”
纪云蘅大惊失色,双手紧紧攥着柔软的毯子,为自己辩解,“是你睡觉的时候总将毯子踢掉,我怕你着凉所以才来给你盖。”
“你盖毯子,怎么把你自己盖到我身上了?”许君赫轻哼,“分明就是图谋不轨。”
纪云蘅赶忙说:“我是被东西绊了一下。”
许君赫道:“哪有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自己要摔过来的?”
纪云蘅要被冤枉死了,百口莫辩,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再抬头似乎是想到了办法,问道:“那在京城里睡觉的时候将毯子踢掉了会犯什么罪?”
许君赫听到这话就知道她打什么算盘,险些笑出声,反问:“怎么,你还想状告我?”
纪云蘅就算是有这个心思也没这个胆量,逃又逃不了,像个被擒住的小鸡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良学……”
许君赫看了她几眼,随后松了压在她后腰的手,说:“这次就先放过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你记住了,日后都要偿还。”
纪云蘅也想不明白自己给许君赫盖个毯子怎么就盖出了个人情,只是身上的桎梏解了之后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倒也忘记去争辩那些。她有些生气地将毯子给抱回寝房,决定以后再也不给许君赫盖了,从堂中穿过的时候,往许君赫那瞥了一眼,却见他又闭了眼睛睡。
虽说房中暖和,但终究是严寒季节,纪云蘅知道自己不盖棉被睡着一定会身体不舒服,所以多少还是有些担心许君赫的。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藤椅边上,拿了卷书看着,想着若是许君赫表现出冷的样子,就再取了棉被来给他。
如此体贴细心,纪云蘅觉得自己不会触犯京城里的任何一条律法。
想到这,她不免嘀咕,“京城的律法那么多,生活在京城的人一定很辛苦。”
谁知许君赫没有睡着,听到了这话便开口,“我会将纪姑娘对京城律法的不满和意见禀报给皇爷爷,让他定夺。”
屋中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纪云蘅悄悄趴上藤椅的扶手,小声说:“良学,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就不必告诉皇帝陛下了。”
许君赫就道:“好,又欠我一个人情。”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纪云蘅欠了两个人情出去了,她老老实实坐下来看书,不再说话。
在翻书的声音和纪云蘅轻微的呼吸声中,许君赫也慢慢睡去。
连着好几日都忙碌得没能停歇的许君赫,在这样一个不算安静的环境里睡得很沉,弥补了多日忙碌的疲倦,直到下午才神清气爽地离去。
郑褚归毒死在牢中一事追查了几日,最终判定为郑褚归畏罪自尽。其后罪名坐实,查证出朝中也有不少官员参与其中,原来游阳所培养的那些舞姬瘦马,被郑褚归等人当作赠礼送给朝中各个官员,以此来拉拢权贵,巩固朝中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