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舞姬已经从地上起身,乐声继续,柳今言站在其中翩翩起舞。
程子墨从侧方走过去落座,就见柳今言又幽幽转来,提起酒壶给郑褚归满上了一杯,随后在边上拿了个空杯子给自己也倒满。
她一手拿着一个酒杯,一个送到自己嘴边,一个送到郑褚归的嘴边,呵气如兰,“奴家给大人赔罪。”
程子墨捻了颗花生米,笑着看柳今言。
郑褚归抬手,覆在柳今言白嫩的手背上,带着她的手将酒喂给自己,倒是十分纵容的模样。
柳今言将酒一饮而尽,与其他舞姬将乐曲舞完,随后郑褚归就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得了宠的美人这时候倒是拿乔了,不愿过去,娇声道:“大人,还有两支舞呢,我们为了今日给大人们助兴,练了许久,若是不看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说话像撒娇一样,郑褚归满心喜欢,点头道:“那便接着跳。”
片刻后琴音继续,丝竹管乐不绝于耳,屋中弥漫着别样的芳香,所有人在欣赏美人舞姿时喝着酒,沉溺其中。
程子墨喝得不多,举杯频繁,但是每次都只喝一小口,装出了微醺的模样。
一曲接着一曲,时间飞快流逝。郑褚归本看得迷醉出神,感觉到原本被撒了酒的衣衫浸湿了里衣,贴在肉上泛着凉意,十分不舒坦。
他转头对程子墨道:“去取衣裳的人还没来吗?”
程子墨身子一僵,马上赔笑道:“这些下人也不知怎么办的差事,我这就去看看。”
谁知郑褚归却道:“你不必去,让迟羡去。”
迟羡应声而动,虚行一礼,“属下领命。”
程子墨手脚发麻,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
时间比计划中的要更少,而且他也没料到郑褚归会在这时候出言阻拦,派遣了迟羡前去。
他不知道是不是郑褚归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将计就计的局。
程子墨不敢抬头去看郑褚归,怕他从自己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只道:“哪里能劳烦迟大人……”
郑褚归在此时打断他的话:“让他去。”
程子墨心中开始慌乱,强作镇定,悄悄用眼睛观察着郑褚归的神色。先前他们在计划的时候早就打算得很仔细,若是计划败露该如何应对,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让程子墨提心吊胆,心跳如雷。
倘若真要是让迟羡去,那么邵生没去寝房取衣裳的事情就会败露。若是他运气不好正与迟羡撞上,怕是也没命活了。
迟羡杀人向来只有一刀,顺着最脆弱的咽喉割过去,快到人反应不过来,瞬间毙命。
程子墨心乱如麻,正想着如何应对时,却突然听见瓷器摔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紧接着就是人们的惊呼声。
再一抬头,就见柳今言竟然不知何时打碎了一个酒壶,满地的碎片。
她双腿一弯,竟直直地跪了上去,将身子伏低贴在地面上,扬声道:“大人,民女今日有一要事要禀报。”
堂中在瞬间寂静下来,乐声止,人也不再说话,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瞠目结舌。
郑褚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一二,当即沉下脸,“你想说什么?”
“民女今日要揭发官官相护之下的丑事,许多年前泠州当地官员就伙同民间组织拐骗幼女,再以高昂的价格买去游阳,这种交易持续多年,游阳的大部分舞姬都是从寻常人家中被拐骗而来。”柳今言掷地有声,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铿锵有力,“大人是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案,今日民女拼死也要将真相揭露给大人,还望大人能够主持公道,解救那些被拐骗的女子。”
众人吓得噤声,瞪大了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舞姬跪了一地,吓得浑身颤抖着。
郑褚归更是脸色黝黑,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沉醉之态,冷冷地盯着柳今言,“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柳今言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污蔑。”
“口说无凭,你证据何在?”郑褚归道。
柳今言说:“民女尚无证据。”
郑褚归猛地一拍桌,发出“砰”的巨响,“那你空口白牙的,凭何让本官相信你?!”
柳今言沉默片刻,在此时缓缓将头抬起来。
她连续跳了许久,雪白的脖子上出了细汗,丝丝缕缕的发黏在脸颊和腮边,依旧美丽。
只是双膝跪在碎片上,血染红了衣裙,相当刺目。
她神色平静,抬眸望着郑褚归,语气不复方才的激烈,慢慢趋于平缓,“你当然不会相信,因为你便是这组织的推手之一。”
“放肆!”郑褚归大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官,我看你是找死!”
“郑褚归,倘若你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一张口就定论我是污蔑?”柳今言冷笑一声,目光如锋利的刃,带着浓烈的恨意直往他身上刺,“你以为权柄能够遮天,却不知罪恶之下总有人愿意站出来,将一切公诸于世。”
“你作恶多端,以权谋私,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拆散了那么多家庭,当真以为能够一辈子高枕无忧吗?!”
柳今言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凶狠,像是再下某种诅咒一般,死死地瞪着郑褚归,“你的报应便是今日!”
郑褚归大怒,拔声高喊:“来人!将她拖下去!”
与此同时,柳今言猛地起身,被刺破的双膝好像并没给她的行动造成什么影响,身形快得惊人!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巴掌大的短刃,如飞蛾扑火般,猛地扑向郑褚归,刀刃直指他的咽喉。
郑褚归在瞬间吓出了冷汗,惊慌地往后仰身想要躲闪。
眼看着刀刃快要刺到他的面前,迟羡却更快一步,身形一闪就来到郑褚归的面前,腰间的长刀在刹那间抽出。
只见鲜血飞溅,柳今言的肩膀被刺中,衣裙划烂,鲜血奔涌而出。
程子墨在这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将震惊的目光投向迟羡。
柳今言吃了一刀,却仍没有放弃,将手中的短刃换了只手,再次纵身扑上来。
“不要!”程子墨嘶声大喊。
下一刻,迟羡冷漠的刀刃就从柳今言的脖子划过。
雪嫩的脖颈看起来极是脆弱,锋利的刀只轻轻一划,血液就疯狂喷涌而出,将郑褚归喷了满身。
柳今言捂上脖子,再没有了第三次扑上来的力气,整个人倒在地上。
惊叫声在屋中响起,所有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六神无主。
柳今言的血流得很多,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在地上堆积,染红了她的衣裙,她的长发,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绚烂的红色,像是盛开在雪地里的花朵一样,如此明媚美丽。然而这样极致的美丽过后,很快就会迎来衰竭枯萎。
她死死地瞪着郑褚归,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分明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低声喃喃:“你不得……好死……”
屋中顿时兵荒马乱,乱成一团,郑褚归也失了神,再也不惦记取衣裳的下人为何还没回来,大怒着质问柳今言身上的刀究竟是如何带进来的,为何没有搜查,不由分说地喊人捉拿程子墨。
柳今言的耳朵却像是瞬间失聪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剩下了安静。
她将视线收回,惶惶落在一盏灯上。
是明亮,温暖的火焰。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仿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忽然在想,纪云蘅此时是不是在看她的信呢?
柳今言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些话她甚至不敢当面对纪云蘅说。
因为她怕一旦说出口,她就会产生眷恋,退缩,被那些她不舍的东西牵绊住,从而不敢做出这些事。
长命锁是她偷偷拿走的,当时看见母亲认下了纪云蘅身边的婢女,说不伤心自然是假的。她知道母亲并没有把别人认错成钰钰,只不过母亲这么做,是在心里打算放弃寻找她了。柳今言被困在游阳太久了,她早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身边也没有朋友,来来往往都是那些被贱卖的,被活生生折磨死的,被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变成软骨头的女孩们。
她们死了,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人填补上那些空位。
柳今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奈何纸短情长,写不下她午夜梦回时,想要回家,想要再见娘亲一面的期盼;也写不下那些没能与母亲道别,没能对纪云蘅说抱歉的愧疚。时至此刻,柳今言的很多想法都消散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够亲手杀了郑褚归,也没有机会再看到邵生是否偷到了文书,能不能将郑褚归扳倒,彻底捣毁那些拐卖组织,释放将要被活埋的那些女孩。
她是不是也成为了英雄,而后被人铭记。
她预料到了自己的死——这是必然的结局,她想要手刃郑褚归,不管计划有没有成功。于是柳今言在信中央求纪云蘅能够隐瞒这些事,不要告诉母亲。
然后将她的身体烧为灰烬,让人送回南庆,埋在她家门前那棵树下,如此一来,就算生前她没能回家,死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她想起多年前,她还叫柳钰的时候。
那个午后她娘亲外出就诊,她坐在树下乘凉。那个看起来慈祥的陌生妇人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块糖糕吃。她好像没吃过这种东西,很快就吃完了,将期盼的目光投向妇人,在她手中寻找。
妇人笑着说:“还想吃?那你跟我去那边拿,我还有很多,给你几块,等你娘回来了,也给你娘尝尝。”
年幼的她高兴地点头,说:“好呀。”
柳今言的目光开始涣散,气息变得微弱,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娘……”她蠕动着嘴唇,几乎发不出声音,轻轻地,“娘,我想回家。”
邵生的眼皮狠狠一跳,心里没由来地慌乱。
在昏暗的环境里只靠着火折子照明,找起来十分不易。他将书房翻得一团乱,细细密密地搜寻每一寸,不敢放过任何地方。
寒冬腊月里,他出了一身汗。
就在他心里越来越绝望时,忽而从书柜之上翻出了暗格,巴掌大的抽屉给翻出来,里面正放着官印和几张纸。
邵生的心脏在瞬间剧烈跳动,赶紧将里面的纸拿出来,展开一看,上面所写正是活埋幼女七十三的方案,在左下角已经写了批准,所批日期正是今日,还盖上了朱红的官印。
他几乎要呐喊出声,激动得浑身颤抖,哆嗦着手将文书收进怀中。
找到了东西之后,邵生也管不上其他,立即吹灭了火折子匆匆往外走。
外面一片寂静,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才悄悄推门而出。
却不料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刹那,他余光猛然瞥见了墙边有一抹黑色的人影。
邵生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猛地转头,却发现这并不是看错,因为那墙边不知何时,竟真的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高大,一袭黑衣几乎融在夜色里,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右手搭在刀柄上,拇指正缓缓将刀刃顶出鞘几寸,一双冷漠的眼睛看着邵生。
正是迟羡。
仅仅与迟羡对上视线的那个瞬间,邵生就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
雪势渐长,像飞舞的柳絮一般随风起舞,纷纷扬扬。
月色被遮掩,大地一片昏暗,很远的地方有一盏灯,光线蔓延到邵生的眼中时已经十分微弱了,他只能凭借着这一抹微光看清楚迟羡的眼睛。
他站在门边的位置没动,实则已经吓得浑身发软,怕极了自己稍微一动,就会被他杀死。
迟羡也没有动,神色晦暗不明,让人捉摸不透。
邵生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哪怕是死前留一句遗言也好。
“你……”邵生低低地开口,却又不知道在此时说什么。
是破口大骂他是为恶人卖命的走狗,还是求饶让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壮烈的死和窝囊的死,终归都是死。
迟羡冷冷地开口,“东西交出来。”
邵生的心脏狂跳,藏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握着,只一个刹那就打定了主意,“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下,迟羡猛地出手,邵生吓得本能往后躲闪,却远远不及迟羡的动作快。
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拔出刀,而是一把掐住了邵生的下巴,相当用力地将他从门中拽了出来,强迫他的头抬起来。
邵生整张脸被远处的光照亮,脸上的惊慌失措一览无余。
这完完全全是害怕的神色。
迟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别的神色,像是带着嘲讽一般,“你也怕死?”
邵生当然怕死,他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凛冽气息,仿佛被猛兽按在了利爪之下,完全不敢动弹。
许是他的表情完全可以代替回答,亦或是迟羡并不在意他回应,接着道:“她死了,你想成为下一个?”
邵生眼睛一瞪,很快就意识到迟羡口中的“她”所说的是谁。
是柳今言。
他目光一落,这才看见迟羡的黑衣上是有血迹的,一些溅落在雪白的领口,并不明显。
是他杀了柳今言。
“若、若我把东西给你,你是不是可以放我一条生路?”
邵生颤声问。
迟羡松开了他,没有回应。
他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邵生,并不像是与人谈条件时,妥协退让之人,可邵生却出乎意料地觉得,他这是默认。
邵生便慢吞吞地往怀中摸去,有片刻的停顿,随后他猛地将手抽出,掌心里就抓了一把粉末,用力往迟羡的脸上撒去。
这种粉末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撒入眼睛里能够让人短暂地失明,是他为自己逃生预备的后手。
谁知迟羡的反应速度太快,几乎在他手抽出来的瞬间,就翻身向后躲闪,竟是一点也没沾上粉末。
邵生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转身拔腿狂奔,用尽全身的力气逃跑。
迟羡正想去追,却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敲得很急的钟声,催命一般地响着,刺耳突兀,直冲天际。
他身形一顿,朝邵生逃跑的背影看了一眼,随后转了个方向,往前院而去。
雪花落在人的身上,是冰冷的,仿佛能抽干人身上的所有温度。
纪云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马背上下来的,她被风雪灌满了脖子,几乎冻得浑身僵硬,最后马停下的时候,她都没能坐直身体。
好像是许君赫拽着她的胳膊,一下将她从马背上拉下,然后稳稳地抱在怀中,让她轻轻落地。
他的手心贴了一下纪云蘅的脸颊,狠狠皱起眉,将她眼角溢出的泪液给擦去。
纪云蘅体弱,这样灌风怕是又要生病。
可坐马车来太慢,纪云蘅不会同意,只能骑马。路上他挑了人少的街巷走,因此只能绕了一条远路,用最快的速度到达这里。
幸运的是,衙门距离这宅子比较近,在许君赫到达时,程渝带着衙门的人已经在宅前的空地处等着了。
程渝按照命令调来了非常多的衙役,乌乌泱泱一片,等候命令。
许君赫轻声对纪云蘅说:“做好最坏的打算。”
门前的侍卫分作两排,见到有人靠近立马就上前阻拦,喝声问道:“什么人,敢擅闯郑大人的住所!”
许君赫也不废话,手一扬,举了个金丝白玉的令牌出来,“皇令在上,凡敢阻拦我前路者,夷三族。仔细掂量你们三族的脑袋够不够我砍。”
人一走近,站在几盏明亮的灯笼下,众人才看清楚来人是谁。
也有没见过许君赫的,但见他这一身不俗的奢贵扮相,也猜得出他身份不凡。
郑褚归手底下的人不怕泠州的衙门,却万万开罪不起许君赫。
所以还是皇令好使。
他不过掏出个玉牌,放一句狠话,门口就没人敢阻拦了。许君赫带着纪云蘅径直入了宅中,身后跟着众多衙役,浩浩荡荡像是抄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