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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凶手(眼镜君)


黎溯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叶轻舟了。他骤然发觉,从相识到现在,无论他嫌弃她、担心她,亦或是后来喜欢上她,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想必这些天来她都是寝食难安,一张秀气的脸瘦得只剩了窄窄的一条,眼下大片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了。黎溯想起刚认识她那会儿,虽然她整天动手动脚疯疯癫癫,却也是个光彩照人、活力四射的女孩子。那时候她的脸蛋总是饱满弹润,白里透红,嘴唇因为一直涂着润唇膏而显得亮晶晶的。想到她如今这般憔悴的模样都是他造成的,黎溯心中不禁悔愧难当。
“叶……”黎溯好不容易开了口,却犹豫着不知道该叫她“叶轻舟”还是“叶老师”,怎么叫都是尴尬,最后只能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然而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句“对不起”实在太缥缈,黎溯想要道歉,想要补偿,却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叶轻舟有些悲哀的发现,明明是黎溯对不起她,可是到了这时候她居然还是舍不得让他难堪,还是几乎本能地摆出了她招牌式的友好笑脸,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黎溯,你指甲有点长了,我帮你剪剪吧。”
黎溯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她的掌心。
叶轻舟感觉到他的手比从前还要冷,仔细看去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叶轻舟问他。但其实病房的温度并不低,叶轻舟把黎溯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便又坐下来,重新攥住了他的手指。
叶轻舟挂在钥匙串上随身携带的小指甲剪不是特别好用,因此她剪得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黎溯。做这样细致的活儿让她整个人非常平静,趁着这股平静劲,她觉得她终于可以开始说正题了。
“黎溯,你别多心,其实我没有怪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想给你妈妈报仇,却不知道你的处境原来那么艰难。本来嘛,大家伙谁不觉得,亲人是最值得依靠的,警察是最值得信任的,可偏偏杀害你妈妈的元凶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奕城市权利最大的警察。要你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孩子去和这么强大的犯罪势力抗衡,实在是太难为你了。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借力打力,其实我还真挺佩服的。”
指甲剪有节奏地开开合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叶轻舟抬头看了黎溯一眼,心头忽忽一颤,连忙又垂下眼去。
他的双眼是她的劫,那如水的眸子里映出的每一点光都让她无处可逃。
“黎溯,你别这样看着我。”她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全副心思都在剪指甲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真的,我气的是我自己。我从小到大做过那么多任务盯过那么多人,最后居然栽在了一个高中生手里。从跟在你身边开始,我时时警醒,处处留心,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缜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也不该单单忽视了你的异样。我第一次和你去程子昭家吃饭的时候,你明明那么嫌弃我,满脸都写着‘你以后再也别来了’,可是转天你就态度大变,主动邀请我再去吃饭。现在回想起来,后来你对我的种种容忍和照顾,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因为那天你知道了一件事情——我是昕阳市局副局长的女儿,是一个对你复仇大计有帮助的人。所以即便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和我相处。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而是我爸爸,是昕阳市局。
“我实在是太蠢了,这么明显的事情,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所以你其实不用自责,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直不肯进来看你,不是因为生你的气,而是我自己——我觉得自己真的太丢人了,白白见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最后却在小阴沟里翻船,就因为你对我少了点冷淡,多了点照顾,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你对我……对我是真心的……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一直低着头,不让黎溯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却不防一滴眼泪不偏不倚掉在了黎溯的手背上。
还真 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啊——叶轻舟在心里暗暗地感叹,不想在他面前出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可老天爷却好像非要把她最不堪的样子都展示给他看,非不让她在他面前留下一点点体面。
她欲盖弥彰地揩掉黎溯手背上的水渍,将眼中的泪意忍了又忍,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双手的动作上,努力许久才重新镇定下来。
“刚认识你那会儿,我真挺纳闷的,你明明本性善良,学业优异,即便受到母亲去世的打击,也实在不至于堕落成这个样子。和黎成岳聊过一次之后,我就以为你是恨你爸爸抓不住凶手,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气他。直到把你从唐宫救出来,还原了事情的始末,我才终于明白,你故意旷课、逃学、抽烟、打架,一方面是为了麻痹黎成岳,让他相信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废物,好在他的爪牙之下活下来;另一方面,你要调查你妈妈的事情,不能常常在学校里待着,只有让自己彻底换成坏学生,才能让你频繁的逃学变得顺理成章,不引起组织的怀疑。黎溯,我说的对吗?”
她随着尾音的落下抬起头来,轻柔地提起嘴角,笑得异常平和,像无风无浪的水面上倒映着的沉静的月亮。
别人大概只会觉得叶轻舟现在的样子温柔,可是黎溯已经像被人硬按在冰窟里一样冻得浑身生疼——即便是他们刚认识那天,黎溯还不知道叶轻舟的名字的时候,她也没有对他这么疏离过。
他认识叶轻舟不算久,不敢说多么了解她,可他就是知道,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是打算永远也不原谅他了。
叶轻舟却不这样认为,她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曼声柔语地和黎溯犯倔:“你看,你本来有那么安稳的生活,那么美好的前程,为了给你妈妈报仇,你几乎毁了自己的一切,隔三差五被黎成岳痛打,这一次更是吃尽苦头,差点命都保不住。你连你自己都全部豁出去了,是真的逼不得已才会利用我,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记恨你呢?”
如果是在外人看来,她此刻的神情的确是端庄得无懈可击。
然而那端庄没有维持多久,渐渐开始像冰淇淋一样慢慢融化、淋漓,直至出现微微的垮塌。
她就带着这样融化潮湿的微笑,压制着声音中的沙哑和颤抖问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没别的意思,真的只是好奇——黎溯,你把我的照片偷偷塞给张潮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啊?”
黎溯手一抖,差点被叶轻舟剪破了皮肉。
“别动,小心受伤。”叶轻舟将他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笑容更满,声音更柔,“我不是责怪你,就是……就是有点纳闷啊,那个张潮,他可是个职业杀手啊。你说,就算是养条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我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还真狠得下这个心,你说我这是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真的有必要那么急吗?”叶轻舟声音有些虚飘了起来,“或者,总还有其他办法吧?再不济,日久见人心,只要多等一等,你想要的答案迟早会有的。可你偏偏就是选择了这个办法……”
叶轻舟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很快又仰起脸来,嬉皮笑脸的:“而且,你知道你最过分的是什么吗?是你的拍照技术!我叶轻舟一米七五愣是被你拍成了一米五七,那腿还没你胳膊长呢!哈哈哈……”她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在笑声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说,你说……这是多大的仇……黎溯,我知道你烦我,可是我好像也没害过你……怎么会这么大的仇呢?”
她笑得太厉害,把自己呛了一下,忍不住偏过头去咳嗽了半天,再转回来时两眼都已经咳红了。
黎溯始终没有接她的话,甚至没有正面对着她,叶轻舟只能看到他因为消瘦而十分突出的下颌线。她似乎是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干脆也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去用小指甲锉仔仔细细地磨着那些细小的毛边。
片刻的安静后,黎溯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是个混蛋。”
叶轻舟迟疑了一瞬,没有作声,继续她手上的活计。
黎溯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淡淡地望着窗外:“所以别生气了,为我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你放心,我会有自己的报应的。”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叶轻舟捏着他手指的力度突然加大,掐的他指尖都发白了。
“你果然是混蛋。”叶轻舟收起手里的工具“啪”地丢进包里,提起背包带就要走,黎溯想要抓住她的背包,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虚弱地唤了一句:“叶轻舟。”
叶轻舟已经站了起来,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黎溯迎着她的注视,因为抬眼仰视而显得面色阴郁:“叶轻舟,你听着,千万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要永远记着我是怎么对你的,要记着你陷入险境都是我害的,你好几次差点死掉都是我害的!”
“我会记着这些?”叶轻舟只觉得荒谬至极,“黎溯,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五岁的时候就帮我爸做过任务,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枪管当平衡木刀尖上跳芭蕾,百八十次的险情都蹚过来了,还在乎多你那一次两次的吗?你明知道我不怕危险,不怕疼,也不怕死……”
叶轻舟说不下去了。她不怕危险不怕疼不怕死,那她怕什么呢?他不会明白的。
许是觉得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应该还软绵绵地靠在床头,黎溯手撑着床沿,想要坐直起来。可他藏在被子后面的另一只手五指全部骨折,套着夹板动也动不了,只靠一只右手根本没办法撑起他虚弱的身体,越是用力越是发抖。叶轻舟到底不忍看到他这么辛苦,即便心里五味杂陈,可还是忍不住上前扶了他一把。然而,在双手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刹那,她像是突然被打碎了外壳,失去了支撑,只剩下柔软的内芯无遮无拦地暴露出来,不受控制地一头扑进黎溯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她知道,这一抱便是前功尽弃,刚刚那些费尽心力做出来的潇洒豁达就都成了笑话——她总是在他面前变成笑话。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手刚好按在了他后背的伤口上,黎溯疼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却一声也没有吭。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小臂,想要回抱住怀里的女孩,可抬到半空又生生顿住,两手悬在她的腰侧,停留许久,终于还是垂了下去。
叶轻舟用自己的侧脸感受着他下颌、脖颈和锁骨熟悉的棱角,每一处线条的形状都与她心里最爱的样子严丝合缝。她暗暗苦笑,黎溯到底是何方妖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能给她下蛊,把她这个向来自诩清醒的人迷得神魂颠倒,尊严操守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过来。
已经这样了,叶轻舟干脆破罐破摔,不死心一般地问:“黎溯,假如我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真相,你会怎么做?”
黎溯被她双臂紧箍着,不动,不出声。
叶轻舟气息颤抖,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你会继续哄傻子一样留在我身边,还是说你的目的达成后,我就没有用了,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墙上的时钟对病房里不断轮换的戏码毫无兴趣,只不知厌倦地画着自己的圈。尖锐的指针划过黎溯的视野,似在他心上割开了一道口子,比他从前受过的任何伤都要疼。
“黎溯,你说话啊。”叶轻舟的声音再次从他怀中传来。
黎溯眼神一分一分黯下去。
叶轻舟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呼出。随即,她听到他轻声回答:“对不起。”
她紧抱着黎溯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滑了下来。
连番的劳碌和打击已经彻底耗光了黎溯残存的力气,让他不自觉地歪在叶轻舟的臂弯里。叶轻舟半搂着他,将他的身体重新靠在床边,顺势俯下身去,长发垂落在肩头。
他的嘴唇近在咫尺。
叶轻舟保持着这个姿势,默默许久,最后还是微微起身,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在他眉心落下了轻轻一吻。
黎溯眼角悄悄地红了。
叶轻舟却好像没事了一样,语调又变得轻快起来:“黎溯,这件事,从此就算揭过去了,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知道的答案,再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以后我还会继续当我的老师,还会继续帮你照顾程奶奶,也会参与调查这些案子帮你报仇,我只是……”她连忙扯了一个笑容来掩饰蓄了满眶的眼泪,“我只是不能再继续爱你了。”
泪水倏然滑落。
叶轻舟抬起手背在脸上匆匆抹了两下, 又干笑了两声:“我好蠢啊黎溯,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舍得告诉你,我爱你这件事情。”
她扭头看向别处,泪水之下的笑容有些扭曲:“反正已经蠢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怕你笑话,不如一次说个明白。在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情之后,我本来发誓再也不要管你,再也不要理你了,可是当我进去 ICU,看到你遍体鳞伤的样子时,我才发觉其实我完全生气不起来,我全部的想法就只有心疼你。黎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
“但今后不会了,”叶轻舟看回黎溯的方向,“我会管好我自己。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黎溯,别怪我心狠,在你这里我已经太丢人了,你不能连这最后的颜面都不留给我。我可以为了你不要性命,但我不能为了任何人不要尊严。”
到什么时候,叶轻舟都不喜欢把氛围搞得太压抑,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她又玩笑着一般补充:“我以前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作你女朋友,不过现在我清醒了,从今以后,我的身份就只是我爸的线人,二中的老师。我还是祝福你能尽早如愿,过上你本该拥有的生活。以后你结婚的时候可以请我过去吃酒席,但是作为报复,我就不给你随份子了啊。”

下午叶予恩来的时候,黎溯就支走了冉媛,冉媛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赶回了医院,却在走廊上撞见了匆匆往外走的叶轻舟。
“叶老师,你也来……”冉媛正堆起笑来打招呼,忽然惊呼,“叶老师,你怎么哭了?”
叶轻舟说不出话,摆摆手低着头路过冉媛从楼梯间蹬蹬蹬地冲了下去。冉媛心道不好,赶忙奔黎溯的病房去,一开门就见黎溯歪在床边哭得喘不过气,衣服都已经哭湿了一大片,听见响动满眼希冀地抬头来看,看到进来的人是冉媛,他眼神一黯,又瘫软了下去。
冉媛三两步冲过去扶住黎溯:“小宝!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也哭,叶老师也哭,你们吵架了?”
黎溯靠在冉媛肩头,苦笑一声,眼泪失控地往下砸:“二姨,是我对不起她……都怪我,她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不敢相信她……”
一句话没说完,黎溯猝不及防呕出一大口血,一头栽倒在冉嫣膝上晕了过去。
叶轻舟的手机放在外套兜里,似乎有过震动,但她懒得理会。她背靠着一支灯柱,不嫌脏地坐在道板砖上,望着对面的草丛发呆。
她的脚边倒着几个空了的啤酒罐,手里攥着的也已经喝完了大半。
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天意所授,并非人力可以扭转。就像啤酒的泡沫,再洁白丰满,最终还是要破灭,就像眼前这些草,即使投胎在南方城市,到了初冬,也免不了大片脱落枯萎的命运。
就像她和他,也逃不开这样的结局。
她背靠着的金属灯柱源源不断地渗出寒意。
这是她和黎溯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灯光如旧,映照着和那晚一模一样的温柔。一点白雾在光影中空落落地漂浮着,透出些许孤独已久的哀怨。
这是一方在光阴淘洗中荒废了的舞台,曾经在这里上演的剧目美极一时,最后却全部都以悲剧收场。
可不是吗,这鬼地方多不吉利!她和顾雯雯都以为在这里得到了她们心爱的人,结果呢?苏子安死了,顾雯雯小三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她一下子就从备受呵护的金枝雀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倒霉蛋。至于叶轻舟自己……那是一点也没比顾雯雯好。
刚刚的那场谈话,她表现得简直太差劲了。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却一会哭一会笑,说出来的话处处矛盾,颠三倒四没个逻辑。没办法,她爱他,所以一开始她就输了。
冷风吹动枯叶,声音荒芜凄凉。真冷啊——叶轻舟想,就跟去唐宫救黎溯那晚一样冷。那天晚上她可真逗,因为心疼黎溯在唐宫受刑,恨自己没本事救出他,就甘愿在空旷的楼顶吹风冻着自己。黎溯要是知道她干出这种缺心眼的事来,估计要笑掉大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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