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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篝火融化着细碎的言语,几处流民已开启餐食,将士那边,除了站岗放哨巡查的,三四顶营帐已立起,军马齐整,吃着草料。早有一口大锅支起,锅里沸腾着汤饭,有腻人的香味接续飘来,还有个负责熬饭的肥壮士兵正拈起长柄木汤勺尝着鲜……
许清如木头一般杵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许娘子,请随我来。”
她闻声看去,一年轻女子立于跟前,她细瞧,女子的装扮和中原类似,没有包头,发髻松松斜在耳侧,衣饰也是中原前几年流行的式样,丰乳纤腰,仆仆风尘也掩不了她的韵致。她手心里还捧着一小盏白色细颈瓷瓶,瓶口那团紧塞的红布如一搓跳动的火苗。
“许娘子脚受伤了,让妾来为娘子擦拭伤口吧!”她的中原话也很地道,但像清如这样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还是能听出某些字发音不准。女子走近,轻扶住她不拄杖的那只胳膊。
见女子并无恶意,清如指指篝火那边的流民,问:“阿妹是和他们一起的吗?”
女子点头,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清如不禁心生怜悯,叹道:“行路艰难,偏还拷上这破家伙什,真是不近人情!”
却听女子笑道:“娘子莫怪,军爷也是奉命行事,情有可原。”
“你帮他们说话?”清如诧异,指指营帐:“你不恨他们?”
没等她应声,一总角小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手里捏着乳白色小饼,奶声奶气道:“秀月阿姐才不呢,欢喜得很噶!”
“快去快去!”叫秀月的女子一脸红臊,跺脚驱赶,脚镣发出一声闷响。
“哦?为何欢喜呀?”清如好奇。
“娘子别听这孩子胡说。”秀月又瞪了那小儿一眼:“七宝,半斤乳饼都堵不上你的嘴!你阿爹阿娘都饿着肚子呢!”
秀月扶她行至一处篝火旁,周遭正在吃饭的几人朝她恭敬看了眼,便自觉往后退了退。许清如犹疑之际,秀月已将她安置在一块表面平滑的石头上,她蹲下身,抬起许清如的右脚,边为她解袜边说:“娘子放心,军爷都交代好了,说娘子有要事在身,又受了伤,让妾们多照应着点。”
“你是说……李校尉?”
秀月点头,指指最大的那处营帐,那里已经亮起烛火。
清如会意,又担心李佑城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刚想打探,却见秀月凝眸望着营帐方向,脸颊在火光映衬下红得浓烈。原来如此,她大致猜到为何那叫七宝的小儿说“欢喜得很”。
清如不禁笑笑,自己虽不太了解这位偶然相识的李校尉,但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长相还是十分周正的jsg。
虽说与自己喜欢的风雅端正、知书达理的公子类型相差甚远,但这种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还是极为难得,且极为诱惑人的。
仿佛那是可以阻挡一切凶神恶煞的铜墙铁壁,又或者,那是一方沉静内敛的深海,总之,是一股难以揣测的魅力。
而且,是这个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那一刹那,清如的内心涌动着复杂的情愫,他骑着马从逆光中奔向她,将她的生命从悬崖边拉回,清如只觉自古以来赞美英雄的诗句都黯然失色……
可惜,只是个校尉而已。庆幸,并非自己爱慕的类型。
何况,平民百姓的姻缘再美好也与自己无缘,她已婚配给了滇国二王子,即将转换身份,贵尊为妃。
想到这,许清如低头看向秀月,她已经手法熟练地拔出了细刺,正颠着药瓶往伤口上敷药,清如觉得自己的脚掌心犹如蚁食般痛痒。
“娘子忍着点啊,这金创药一敷,伤口很快就好了,李校尉行军常备,上次遣送流民还用它了,这路途虽说没有多远,但要穿丛林蹚泥淖,还要对付偶尔袭击人的山兽,着实艰辛。”
听秀月这么说,清如忍不住笑了,调侃道:“竟还要这般危险!不过,看来秀月阿妹已经很熟悉遣返的路途了?”
没等她回答,旁边一妇人忽接话:“可不是嘛,我们夫妇可是想跟着秀月从滇国去到中原的,听说长安城繁华至极,我夫妻二人想去开开眼,反正这滇国也没法待了!结果呢,我们刚过边境,就被军爷们押了!”
她语气充斥着不满,眼睛朝秀月瞅瞅,嗔怪道:“现在才知,秀月丫头也是没去过长安的哟,合着她来回几次都是在边境打转,与军爷们打了半年交道啊!”
秀月无地自容,低头默默收拾好金创药。
那妇人的丈夫给她使眼色,又唤回小儿,原来七宝是他们的孩子。
许清如听了,觉得秀月倒有几分可爱,只不过用了最蠢笨的法子来见心上人而已,能有什么错呢?便想替她辩解几句,可秀月却匆匆起身,捧着瓷药瓶,直奔营帐去了。
忽闻七宝阿娘叹气:“真是死脑筋,这丫头也不想想,大顺的军爷怎么会看上我们这种滇国贱民,凤鸟配鲫鱼,差了十万八千里噶!”
她丈夫递给她一只乳饼,想要堵上七宝阿娘的嘴:“快别责备她啦!可怜兮兮……”转念一想:“却也不是没可能,一个校尉又不是什么大官,看样子也未娶妻,荒山野岭的,难免寂寥,咱们秀月这样貌身条,也配得上噶!”
妇人捶他一拳,低声嗔道:“哦吼,你怎么也发痴了……那李军爷我看着就害怕,就像谁都欠他十万贯,不说话时阴森森,说话时冷冰冰!吓死人了噶……”
“休要胡言,七宝那几个孩子还不是坐了人家兵将几日马,后来觉得无趣,又下来嬉闹了。”
“有本事让我们都坐上马,这样也能尽早回去,我是再也不想冒暗渡的险了……”
夫妇俩你一言我一语聊着,许清如视线却追随着秀月的身影,见她已至营帐前,将药瓶递给了营帐门口的一个兵士,清如认得,那是李佑城的副手。
冷锋接过药,调笑:“这都几回了,还不长记性?”
秀月抿紧嘴唇,抽出藏在袖口的香囊递与冷锋,“冷侍卫,你开开恩,看在妾几次奔波的份上,将这香囊交给李校尉吧!这是妾用藿香、佩兰、薄荷、艾叶碾成的,买药材花了好些钱,阿娘还训斥了我一番,我辛苦缝了一夜,又绣上吉象图案,还去崇圣寺找僧人开了光,保佑校尉平安顺遂……一点心意,请他笑纳,他……行军辛苦,这香囊可防蚊虫,醒脑,必要时拆开还可当药敷。”
说着,就将香囊塞到冷锋手中,顺便掏出几枚铜币,算是小费了。
冷锋接过香囊,钱却没收,瞅着她可怜楚楚的样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校尉他有自己的原则,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你也别为难他不是?”转而又一笑:“秀月娘子,你看哈,我这一路也挺累的……我瞧着娘子这香囊真是不错,正好我缺个香囊……”
秀月恨恨,一把夺过香囊,不忘睨他一眼,转身走了,嘴里说着:“我白蛮族女子认定一人便是一世,旁人无法入眼……”
“哎……你这人,怎么还区别对待啊!”冷锋挠头,手里空落落。

第7章 007. 仙鶲
七宝阿娘从热锅里盛出一碗米汤,又撒了些叫不上名字的碎菜叶和调味粉,递给许清如,客气笑道:“娘子喝碗热粥暖暖胃吧,夜里湿气浓,小心着凉。”
清如接过,道了谢,想起她刚才的话,问:“阿姐,你方才说这滇国没法待了,是什么意思?”
七宝阿娘长叹气,神色惶恐,小声道:“看娘子这打扮是从中原来吧,那娘子可曾听闻滇国王宫闹鬼之事?”
闹鬼?!清如一抖,端着的热粥差点洒出来!
“不曾闻过此事,烦请阿姐细说与我!”她瞪圆了眼睛,虽说自己不信鬼神,但一提到滇国王宫闹鬼,也跟着毛骨悚然起来,毕竟自打进入这滇地以来,就发生了太多认知以外的事情,万事还得多打听着点,提前预警也是好的,更关键的是,自己要去的,正是那滇国王宫呀!
七宝阿娘不知何时捧过来一只竹篾笸萝,里面盛了各色棉线,她用指尖捏起一条细红棉线,仔细穿进银针,清如见她双膝上还叠放着一件类似小孩肚兜的东西,灰褐色单层麻布质地,上面绣着一大朵血红血红的花,那形状不是牡丹,不是芍药,倒像是——莺粟!
许清如认得这植物,当时李佑城用短刀划开那死人衣领时,她瞧见了这东西就印在那人的脖颈。
是李佑城说的,莺粟。她见这肚兜上的花朵还有一瓣没有绣满,想必七宝阿娘想用红线继续手里的绣花活计。
她一边绣一边道:“本来我们白蛮族世代生活在滇地,族人相睦,繁衍子孙,白蛮族酋长受人尊敬,以德服人,征服了其他几个族群,还建立了大诏国,百年安稳富足。只可惜啊,诏国国王任用中原人做清平官,施行汉化,把诏国搞得乌烟瘴气!结果呢,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那郑氏一族不仅杀了国王,拥兵自立,还迫害我们白蛮族大小贵族,现在可好,又想把我们族人赶到那蛮荒的热海之地!真是罪不可赦!”
七宝阿娘穿针引线的手随着情绪不自觉地抖动,看来是真的恨透了这夺权的滇国郑氏。
“这郑氏确实不近人情……可这又与王宫闹鬼有何干系?”
“这正是我想说的,郑氏何止不近人情,他极有可能就不是人!听宫廷祭司说啊,这郑氏原本是无量山上一只食腐蠕虫,经过千年修炼终得人形,本来想在无量山称王称霸,哪知无量山是滇地神山,这虫子湿邪,受不住山上正气,便下山来祸害人间。如今无量山是神花圣女拯救滇国百姓的福地,所以就算那郑氏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敢去无量山地界造次!”
七宝阿娘神情须臾放松,放下手中针线,双手合握举在前胸,祝祷道:“圣女仁慈,救治我白蛮族人,我族人定会重建家园,回归安宁。”
虽说这滇地民族聚集,信仰更是繁多,可许清如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竟然如此落后未开化。这些白蛮族人可否知道,就在刚刚,他们信奉的神花圣女派人屠戮了大顺的和亲队伍?
看来这些人已被神花教洗脑,于是她赶紧换个话题问:“那阿姐可知,滇国的二王子是个怎样的人?”
七宝阿娘摇头道:“不知。但我听闻世子身体不好,二王子青春正盛,估计这王位还得争夺一番。”
“没的好人,没的好人噶!郑氏一族都是恶人!”七宝阿娘身旁凑过来一老媪,布满褶皱的脸在篝火映衬下如万道沟壑,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也被竖纹勾勒成一截一截的,看上去特别像落缨说的巫女,她继续道:“恶人有恶报,听说被那郑氏害死的萧太子妃回来报仇了!搅得郑氏日夜不得安宁。”
老媪褐色的眼睛似洞悉一切,又对着七宝阿娘说了几句白蛮族语,许清如也不知其中意思,只见七宝阿娘在对话中一惊一乍,又转过头来对她说:“娘子可知五年前被处死的萧太子妃?”
清如点头,当然知道,若没有后来那些事,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准婆母。
“萧太子妃本是我们诏国贵族的女儿,被当时的诏国国王送去中原做贡女,是她才貌双全,又争气,还当上了太子妃,若是她不死,那就是当今皇后了!可惜被那郑氏诬陷,最终落得个罪人之身,自己和儿子都没保得住jsg,造孽啊!”七宝阿娘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句几乎是贴在了许清如的耳畔。
老媪又在她耳边嘀咕几句,声音粗砺,似在咒骂。七宝阿娘边听边点头,一脸戚戚然。
她继续绣着肚兜上的莺粟花,叹道:“怪不得今年多了好些大仙鶲,这眼看都入秋了,大仙鶲本应去南边的缅国,这圣鸟不迁徙,必有冤屈,看来真是萧女回来复仇了,如今郑氏一病不起,定是大仙鶲要啄死他这只害人虫!”
清如听得浑身冷汗,倒不是怕了这些虫啊鸟啊的鬼神之言,而是萧太子妃之死竟然与如今的滇国国王郑墨司有如此大的关系。
若萧太子妃真的是枉死的,那邕王就不用背负那么多骂名,以致暴毙而终。再或者,恶人构陷完太子妃后,又怕邕王报复,于是设计将邕王害死……
她不敢再往下想,可直觉告诉她,邕王死得蹊跷,背后定有阴谋。
她稳住呼吸,试图让颤抖的身子镇定下来,心里有个声音竭力劝住自己,不关你许清如的事,你早已不是邕王妃了。何况那人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圣上还按亲王规仪将其葬在昭陵。
是的,邕王李源已死。
太子妃萧氏因串通诏国王室,窃取巨数大顺军国机密,以叛国罪被处死,事发后,其亲生儿子邕王在朝堂上遭群臣参奏、弹劾,加之邕王身份特殊,本就为圣上其他儿子所不容,种种缘由,致其不久后暴毙府中。
而那一天,正是他与许清如订婚的日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下葬的当天。
凛冬之季,漫天风雪,冷风刮得她脸颊通红,双眼迷离,她换了衣衫,装成小厮,从家中逃出,早早就等在邕王府外,躲在人群中间,目送他的棺椁从府中出来,缓缓行进,巨大的白色灵幡像引他通往天国的侍魂,带着他一直走出了通化门。
按理说,她们未曾谋面,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可许清如就是止不住地流泪,她觉得自己的某根神经被掐断了,心里某处角落被永久封存了。
那个单薄清瘦的落寞身影,那双她无数次在梦里挽起的手,都随着他的离世而隐匿于无形,在她脑海里幻化成一团极为模糊的阴云。
她苦笑,怀疑自己是因未能嫁进皇家而流泪,是为自己失去虚荣而流泪,是为自己的美梦破碎而流泪……
许清如缓了很久才恢复元气,只不过,她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而是行事作风更加怠惰散漫,无拘无束,任心任意。家中兄嫂整日诟病于她,父亲也对她失望至极,整个长安城的贵族妇人都笑话她鄙薄,讥她克夫,无运无命。
自邕王死后的五年来,清如活在一座流言地狱城。
直到太子成了新皇,顺利登基后,宫里又下来一道谕旨,圣上封她为昭安公主,和亲滇国。仿佛有人故意操控一般,让她不管大起还是大落,只须随波逐流,勿念后顾之忧。
看吧,这好不容易起来了,又要落下去,合着这滇国王宫竟是个魔窟!
米汤从碗里泻出,敷在了许清如的手背上,她被烫醒,从思绪里脱身。
七宝阿娘和老媪还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她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多想了。滇地本就天高皇帝远,这里的人又敬畏神灵,王宫随便发生什么事都能被演绎成神话奇闻。
况且乡野妇人之言,道听途说的多,真凭实据的少,再说了,那宫廷祭司怎么可能去编造有损王室的流言蜚语?
远处,秀月正神情落寞地走来,手里还紧握着一个香囊,估计是在李佑城那里碰了钉子。
李佑城。
自己对这个人有种莫名的信任,不如就打个赌,看看自己的信任是否禁得住考验。
她不顾米汤烫嘴,匆匆喝完,胡乱擦去嘴角残羹,浑身又有了精神,而伤口上的金创药也很快起了作用,脚不像刚才那般疼了。
午夜时分,篝火旁的流民陆陆续续睡着了,鼾声四起,巡逻的兵士们也都随意找了地方歇息着。
她沉思片刻,起身,撑着那杆细竹杖一瘸一拐地,朝着李佑城的营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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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主要参考唐朝南诏历史,南诏大理政权是由多民族组成的地方独立政权,其王室多属于“白蛮”“乌蛮”,族群和睦,无优劣之分。
南诏国自738年由蒙舍诏建立,后于902年被权臣郑买嗣所篡。唐中末期与南诏一直有大大小小的冲突与战争,给周边安宁和社会生产造成严重影响,郑氏夺权后,对内提倡宗教,对外则继续发动战争,以致民不聊生。
——具体可参见《南诏大理文化史》,段玉明著。

第8章 008. 香艾
许清如环顾左右,见只有李佑城的营帐还掌着灯,好在今夜月圆且亮,周遭并不黑。
秋夜凉意阵阵,蚊虫肆虐,许清如拍死脖子上的第三只蚊子,展开手心,里面现出一小摊殷红的血,滇地的蚊子甚是厉害,吸血吸得猛,叮咬后的皮肤也红肿一片。
她细皮嫩肉,着实受不住了,将手里的血迹擦在了后腰的裙带处,问:“这位军爷,可否通融一下,外面蚊子太多了,李校尉还要让我等候多久?”
“谁说让你等了?”冷锋哈气连连,反反复复就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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