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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后来,母亲病重卧榻,每天要喝极苦的药,屋子被草药味熏染,让人闻了能咳半天。
父亲器重阿兄,逐渐将家业交至阿兄手里,阿兄贪财又愚钝,阿嫂是侯门庶女,下嫁许家,倨傲跋扈,并不待见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极尽苛待之事。
许清如还看见了让她第一次心动的男子——
春日宴时,在诺大的皇宫里,在巍峨的殿宇间,她迷了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得近处有流水声,其间夹杂着说话声,她走近,躲在一簇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花后,怯怯望去,那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说话声也清晰起来。
发问的那人长身玉立,背影清瘦,负手交叠,手指莹白修长,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日光下现着深邃柔和的光芒。
他身着雪青色锦袍,腰间束紫绸玉带,头顶的乌黑发髻被青玉簪束之。
他的音色是少年的温润青涩,jsg却让垂首立于一旁的禁卫军将领看上去惟命是从。
他的声音如旁侧的溪流潺潺入耳,又断断续续:“……母亲并未逾矩,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太子不能听信谗言,禁了母亲的足。”
“王爷放心,属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太子妃一个清白。”
“嗯,你做事还算稳妥。我不在宫中常住,若遇棘手之事,也可禀明广陵王。”
“是。”听命之人拱手答应,又面露难色:“王爷还是少来这清心水榭,这里虽背阴,少有人来,但毕竟离东宫太近,免得落人口实。”
“怎么,难得来一次,本王拜见自己的母妃还不准了吗?”那人的语气中添了一丝怒气。
“属下不敢!王爷身份尊贵……但毕竟太过显眼,宫里人多眼杂,如此一来,怕是会无端牵扯是非。”
那人沉默片刻,缓缓道:“本王这不尴不尬的身份,早就被那群善妒之徒明里暗里嘲讽不知多少回了,就算太子顾念与本王的父子之情,也抵不住纷飞流言……更别说还有祸乱朝纲的阉党。”
他仰天叹息,目光困顿在飞檐斗拱的交错中。
禁卫军将领一听,立即单膝跪地,恳切拜道:“都是属下无用,不能替王爷分忧,但请王爷相信太子殿下,莫要被流言所误!”
那人没再作声,似若有所思。
气氛稍显压抑,许清如听得入神,也大体猜到了一二。
这清心水榭紧邻东宫,从这水草丰美的隐蔽之地出去,往东北方向走,就是通训门,而通训门则是东宫到皇宫的快捷通道。
东宫太子已到中年,拉拢权臣,运筹帷幄,与圣上貌合神离,但导致这皇家父子早生嫌隙的根本原因,坊间则另有说词。
当年太子妃诞下皇嗣,皇太孙聪慧可爱,长相神似当今圣上,圣上宠爱十分,便收为养子,赐名“源”,字明澈,即皇六子。皇六子李源六岁便开府,受封邕王,委以重任,十年圣眷不衰。
可正是这份殊荣让邕王成为皇亲国戚里的众矢之的。
随着年岁增长,邕王日渐势大,传言圣上有意让其继承大统。可想而知,一个被破格提拔的孙子分走了大部分圣眷不说,还妄图独占天下,这让圣上那几个年富力强,对江山社稷如狼似虎的儿子们情何以堪?
加之,邕王的生父已是太子,若圣上属意于邕王,如此一来,太子之位则形同虚设,且太子素日本就不喜这个平辈的“儿子”,对邕王处处刁难。更有甚者,还演绎出圣上与太子妃的不伦之情,种种因素让邕王的处境更加艰难。
不用说,眼前这气质非凡的贵公子应该就是邕王了,果然如坊间所传,英姿隽逸。听这二人对话,想必邕王的生母太子妃在宫中并不好过。
清如陷入沉思,原来生活在塔顶之人也被亲情所累,万事都要利弊权衡,劳心费神啊!
虽说她也常与兄嫂闹不和,可未曾影响自己的过活。她生活恣意,又不缺钱花,每年都会去到各地采风,玩得不亦乐乎!
这邕王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言谈举止却透着成熟男子的阴郁和寡淡,那是和青春年少很不相符的气质。
他虽伫立在仲春灿艳的花草间,可背影却那样落寞。
蓦然间,一股酸涩的情感从她心底浮起,清如有种想上去安慰他的冲动,想拉上他的手,带他逛遍长安所有好玩有趣的坊市,再远一些,就去东海边拾贝,去江南诸州品茗,去岭南游山涉水,去西北大漠纵马驰骋……李太白不是说了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年时如昙花一现,该珍惜才对。
这么想着,清如竟笑出了声!
多年后她才明白,原来那种情愫叫作少女怀春。
她的笑声惊了水榭中央的两人,他们警觉地看过来,清如忙压低身子,慌乱藏在几株芍药花下,大气不敢喘。片刻后,那边并无动静,她好奇,不禁再次探出头来,可对面竟空无一人!
只有一缕斜照过来的春日光,映得那青石板熠熠生辉,明灿灿晃着自己的双眼……
“王妃小心——!”
许清如从呐喊声中惊醒,这才意识到,晃着眼睛的,哪是什么春日光,而是银光闪闪的弯月刀!刀刃锋利,正向着自己劈来!
她呆若木鸡,有军士勇猛,替她扛了一刀。
可数日奔波已耗尽这些将士的精力,眼看护卫撑不了多久,相持之际,许清如拖着疼痛难忍的脚趁势而逃。
可悲的是,清如也是在路上慢慢悟到,不管是圣上,还是滇王,所派送亲护卫,不过是一些没什么作战经验,甚至刚入伍数月的弱兵残将。况且,吹箭狠准毒,受伤之人没几下就命丧黄泉。
落单之雁难苟活。
很快,一彪形大汉堵住她的去路,眨眼间,许清如的脖子已抵在他刀口。
她从未离刀刃如此之近,整个人霎时僵住。她见那大汉身着黑袍,蒙着黑面纱,持着刀从她旁侧绕道了正前方,两眼冒着凶光。
虽不知这些劫匪为何抢了东西还要杀人,但本能的求生欲还是让她艰难吐字,直接开出条件:“……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有,金银财宝,宅子铺子……可做人质……”
蒙面大汉歪了头,猥琐一笑,用极重的滇地方言喝道:“老子噶看你克娇俏!”
原来如此,清如鼻子酸涩:“好……要我……也行……”
大汉耸耸肩,眯眯眼,回刀削断腰间束带,亵裤瞬间尽露。
蓦地,清如眼泪决堤。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自己竟真要受尽侮辱,葬身于这荒谷幽林?
她再也坚持不住,双腿酸软,就要跪倒在大汉面前,这般架势也扰了大汉的侵犯之心,他兴致全无,呸了一声,顺势挥刀,欲砍断她的脖子——
许清如闭眼,天晕地眩……
“嗖——!”
清如的发丝随声而动。
锋利迅疾的一箭划过耳际,如流星般爆发光热。
大汉轰然倒地。
她睁开眼,见那支利箭端正瓷实地横穿了大汉喉咙,箭法精准,人都没怎么挣扎,就断了气。
惊愣之际,清如循着方向望去——不远处,一人驭马,朝自己奔来。

第4章 004. 校尉
落日余晖将马上那人的铠甲染上银光,逆光之下的战盔里,一双眼睛幽暗如渊潭。
许清如被他盯得愣怔,汗毛乍起。
少顷,那人在离她五步开外勒马,目光转移到旁边的死人身上,复又折回,在她脸上游移半晌。
清如这才摸清个大概,原来是他射了这一箭。
他右手握紧缰绳,左手持着弓,只是单看穿着打扮又不像送亲卫队的士兵,这身装束明显是上阵杀敌的真家伙,就连他所骑的栗色战马也比普通的骏马高出一头。
刹那间,许清如撇到那马的铁制铠甲上刻着一个“滇”字!
她喜出望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那人抢了先——
“姓名,属地?”音色沉着冷漠。
清如激动擦泪,哪里还听得进他的问话,忙急着确认他的身份:“阁下是不是滇王派来救我的?”
“印信,鱼符?”他又问。
清如充耳不闻,长吁着气,拍着胸口径自说:“滇王没有爽约,及时派兵来救我了,我就知道滇王不会不管我的!”
她还在絮絮叨叨,栗色战马上的人却已重新拉弓,并将箭头对准了她。
可还没缓过神来的许清如,却朝他笑得感恩戴德!
此时,马上那人捏紧箭羽,拇指环与弦线擦出嗡响,箭矢顷刻间便会射靶。
——许清如猛然醒神,诧异道:“哈?阁下这是……”下意识后退。
“别动!”那人喝住。
清如缓缓举起双手,想来是自己穿了落缨的衣服,没被认出王妃的身份来,便试图安定他道:“阁下莫急,先听我说……吾……吾乃当今大顺朝圣上赐婚给你们滇国二王子的王妃,奔波数日终于到了滇地,只是,不知为何,你们滇国的接亲卫队在路上耽搁了,而我又不幸在此处遭遇劫匪,所以才如此狼狈,幸得阁下出手相救……”
她眼泪汪汪,但逻辑是清晰的,口齿也不含糊,足以证明自己没在说谎。
可那人依旧将弓拉满,一丝不苟道:“若你所言不虚,那便报上姓名、属地,出示印信、诏书。”
好吧,看来是个古板的家伙。
清如挠挠头,不太情愿:“呃,姓名……姓名就算了,女子的芳名岂能随意告知夫君之外的人?属地的话……吾乃长安光德坊许氏嫡女,总之呢,家业很大,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至于印信、诏书……”
清如心惊,“啊,一并放在了我乘坐的马车上!”
她悔恨莫及,这么重要的东西该随时带在身上才是,现在这种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
那人收了弓箭,纵身跃下马,几步走了过来。
清如这才意识到,不仅马高,人也挺高。jsg
虽穿着甲戴着盔,但大致能分辨出那人的长相。眉如利剑,鼻若耸峰,面部轮廓深刻,皮肤在逆光下半明半昧,唇角微微向下缄默着,一双眼睛却盈满光辉。
人长得倒是俊朗。
可在这节骨眼上,清如一时顾不上什么相貌了,她能肯定的是,这人岁数应该不小了,可能比自己还大个几岁。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己早已过了花季年龄,是长安知名的大龄剩女。如果不是因为赐婚,自己很可能就没人要了,也难怪兄嫂总是阴阳怪气。
这人跨步走到跟前,在已断气的大汉身边蹲下来,从腰间熟练抽出短刀,挑开面纱,又划开颈部衣物,左右看了看。
清如不明所以,窥见那大汉的颈侧隐约有花朵般的刺青。
这人起身,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双手自然叉腰,对着清如好奇的目光皱了皱眉头,直说道:“是莺粟。”
许清如偶在书中读到过这个东西,那是一种来自大秦的妖冶夺目的花,花大子满,可入药解毒,制成“底也伽”。这东西极为罕见,因而也名贵无比,市面上很难弄到,即便有也是自皇宫流出。大秦与大顺交好那几年,这东西被当作上等贡品进献皇室,后经宫市流出,转了不知多少次手才被西市那几家胆子大的药材铺私下售卖。清如常在西市淘货,她的闺中好友就曾拜托她打听过此物。
虽知道一二,但她并未作声。
只见眼前这身形健硕之人环顾四周,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又低头瞧了瞧许清如右脚上被血浸红的罗袜,事不关己地问道:“没有印信诏书,我无法确定你的身份,而你孤身一人,闯入神花教的领地,谁又能证明你与他们毫无干系?”
他的质疑莫名其妙,自己明明是受害之人,怎就无端与神花教扯上关系了?清如突然想到落缨的话,难不成是自己妄议神花圣女而真的招来横祸了吗?
她不知所措,指着地上死人说:“阁下方才也瞧见了,是此人要杀了我!”
又苦笑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神花教的人,我说了,我是当今大顺朝圣上赐婚给你们滇国的王妃……阁下难道不是滇国的将士吗?这里难道不是滇国吗?”
他不语,目光略略迟疑。
清如与他对视,恍惚中意识到,这人虽是滇国的兵,但救她的命并非必尽义务,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自己总得许诺救命恩人点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缓和语气,道:“我初来乍到,还请阁下告知尊姓大名、职衔,出示腰牌。”
他眉眼上扬,提防起来。
她浅浅一笑:“既然阁下救了我,也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我也理应予以回报。”
“哦?如何回报?”
许清如一看有谱,信心倍增,道:“我的王妃身份如假包换,且我有重要证据在身,这个阁下不必担心。但好歹也让我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以备日后提拔之事,也算是我的报恩。”
她言之凿凿。
果然,这人嘴角微微扬起,朝她淡淡一笑,扯下挂在腰间的古铜色腰牌,出示给她:
“李佑城。”
他说,“剑南西川边防军滇地校尉。”
他音色很沉,语速很稳,可清如听得愣怔,因为没想到他是如此痛快之人。
校尉在本朝是个低级武散官,估计是那种有勇无谋的边境巡逻兵吧,许清如琢磨。可允诺已出,不好收回,于是她清清嗓子道:“好,本王妃知道了。李……李校尉真是勇武,今日救命之恩感激不尽,等我与你们二王子大婚后,定会向滇王举荐你为滇地边防军都尉,嗯……不不,提拔你做游骑将军,决不食言!”
她脑海如翻书一般,快速搜索出几个自己觉得比较厉害的,类似手握重兵的职衔,以供使用。
“许娘子,你可能对‘滇地’有所误会。”
李佑城下意识抱怀,略略俯视她:“这里虽叫滇地,但早已不归滇国管辖,我们是驻扎在此处的边防兵,负责大顺与滇国的边界安定。况且,就算许娘子是什么王妃,那是你在滇国的事情,出了这片竹林,你所有的事宜都与中原无关了。”
清如心中咯噔一下,拍着额头想,确实,剑南西川本就是大顺的地盘啊!忙问:“那你铁甲上的那个‘滇’字……”
“滇国现在的旗号为‘郑’。”他语重心长。
是啊!五年前,滇国那时还叫诏国,向大顺称臣纳贡,当时的国王是白蛮族的首领,每两年来长安述职,赶上重要节日,还会骑着装饰华丽的大象,带着各种象牙玉器等珍宝,及孔雀金丝猴等各类奇兽来朝贺。可转眼间,诏国谋臣郑氏夺权,改旗易帜,不仅不再称臣于顺,还经常在两国边境上侵扰大顺百姓,后听说大顺军骁勇善战,逼得那郑氏后退百里,不敢再犯,这才尝试与大顺交好。
大顺也不傻,远距离作战消耗巨大,得不偿失,加上新皇刚登基,为彰显仁德,体恤万民,只能不计前嫌,见好就收,又派了和亲公主加深两国友谊。
这些,许清如是知道的,因为她就是那位“幸运”的和亲公主。只是她没想到,两国的边界处形势竟如此复杂!
原来,自己还未到滇国,这里是当年诏国的土地,而现在则纳入大顺版图。
许清如终于明了,自己是误打误撞遇见了这个校尉李佑城,而所谓滇国的迎亲卫队、援兵,和李佑城没有半毛关系。
可她落单了,确切地说,她落难了。
李佑城就那么看着她,她的失落无助,毫无掩饰地收入他眼底。
日头终于落山,许清如陷进他柔和模糊的暗影里。

眼前的人,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许清如别无选择。
逃走?往哪逃?送亲将士被斩杀的所剩无几,谁来护送她去滇国?
命运仿佛从来如此,总爱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开玩笑。
记得那年,她正值碧玉年华,情窦初开,已到嫁人年纪,父兄为她择了几家门当户对的优质郎君,可清如并不想过早嫁人,迟迟不肯应允,于是和父兄怄气,多日闭门不出,父亲将此事迁怒于母亲,还动手打了她。
正当婚事一筹莫展之时,一道谕旨震颤了许氏全族。
也许是当今圣上上了年岁,总感怀旧事,常常念起幼时伴其左右的老臣,尤其是那些早已仙逝、淡泊名利、后人又远离朝堂的有功之臣。
谕旨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在一个月后的皇家春日宴上,许家作为功臣之后奉旨觐见,老皇帝想与这些人叙叙旧,谈谈心。这种情况倒也正常,大顺子民深知圣上是明君,以仁治国,普通民间百姓也有多种途径建言献策,年节时召见功臣之后也不是第一回 了。
谕旨还提到,若有适婚儿女,也可奉诏入宫。这其实是老皇帝给臣子们开的后门,因为春日宴本质上是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等权贵集团的相亲大会,受邀之人如同门荫入仕一般,即凭家世便可得到一张“皇室嫁娶入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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