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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清如见车马顿住,心想怎么进个长安城也和去滇国似的,越到跟前,越出事。
还没等自己细琢磨,就听马车外有人高喊,一声接着一声。
“阿如……阿如!”
这音色她是熟悉的,忙扯开帘子,瞧着那队人马由远及近,领头的人骑着匹白色良驹,上面挂满了珍宝配饰,亮闪闪的,差点闪瞎她的眼。
陆简祥,兵部侍郎陆执家的幺子,陆三郎。
他身下的马儿跑得过急,导致他到了马车跟前也没有稳稳停住,差点把自己给趔趄出去。
“阿如!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太好了。”
陆简祥翻身下马,迫不及待跑过来。
清如也下了马车,让周身侍卫撤到身后,说没关系,大可放心他。
“三郎,你怎么来了啊?”清如瞧着他衣冠不整,想必又是从家里执拗着跑出来的,陆父怕他出事,又跟派了这么多家奴。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她稍稍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陆简祥个子很高,他比清如小三年,有着从少年到成年转换的勃然之气,且生得好看,骨架匀称,皮肤白皙,又被家人时时宠着,从小锦衣玉食,是颇为典型的长安贵族郎君。
不像邕王少年老成,自小被人顶礼膜拜,时时流露出慑人的疏离威严之感,也不像李佑城,男人气很重,沉敛中透着一股阴戾,仿佛永远运筹帷幄,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而见到这一位,清如才感受到了真的轻松。
他的笑就像这午后的日光,清清爽爽,明媚不妖。
“自你和亲去,我便偷偷派人跟着,我才知你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受了多大的委屈!”他试图接近:“好在阿如命大,还是平安回家了。如今,这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回来的消息,是我让人放出风去的,我绝不允许坊间的人对你胡言乱语,说你死了,我要保你清白。”
“原来如此。多谢三郎挂怀,而且……”
清如苦笑着皱眉,清嗓道:“滇地有好多鸟,拉好多屎,物产也丰富,未来前景广阔,市场大得很。”
“哎呀,阿如,你看你,说点什么又扯到钱上去了!”
他嗔怪,“你可曾想过我呀?我每时每刻都在惦念你!”
拽她袖子,拉拉扯扯,似委屈得很:“你现在回来了,我明日去你府上提亲,可好?”

许清如不明白,究竟是怎样一种意志,可以让人在屡次受挫后还能坚持本心。
面对他的告白,她竟异常感动,也愧疚万分。
“三郎,按年岁,我应该唤你一声‘阿弟’”。
“可你从未唤过我‘阿弟’,你都是叫我三郎。”
“你我自小就认识,相熟多年,不仅是挚友,更是亲人。”
“你也知道你我二人青梅竹马呀。”
“退一步讲,就算你我情投意合,可碍于身份,陆侍郎是绝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你有昭安公主的封号,名分在那,谁敢说我们不合适,阿如,你不会嫌弃我配不上你吧?”
清如缓缓呼气,她这个公主名分含了多少水分,长安妇孺皆知吧!何况……
她说不出口,何况自己已不再是处子之身。
陆简祥情真意切,苦苦哀求,家奴过来挽住他,他垂死挣脱,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群人乱作一团,只听有人喊三郎勿要想不开,寒光一闪,削铁如泥的鱼肠剑就抵在了他喉口。
“都退下!”他喝道:“谁要再拦我,我就一剑刺下去!”
众家奴纷纷跪地,哭嚎着说三郎勿要冲动,想想生病卧榻的家主……
清如见状,忙稳住他说:“三郎,别伤了自己,咱们有什么话找个机会好好谈。”
“阿如,”他声音缓和很多,面色恢复平静,含笑的丹凤眼凝视她:“你我已错过两次,本以为会错过一辈子,可上天还是将你送回我身边,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他说的如此恳切,若这个时候再刺激他,万一真发生过激行为,那真是得不偿失。再者,若是这么僵持下去怕是会误了入宫觐见的时辰。她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来朝贡的白蛮使臣想。
于是她当机立断,说你要是说通了你父亲同意娶我进门,那我便依了你。
话音一落,陆简祥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又很快恢复雀跃。
清如便知此言起效,顿时吁了口气。
陆简祥的父亲陆执是出了名的朝堂老顽固、保守派领袖,让他同意自己儿子娶一商贾之女,无疑给他判了死刑,定会因为对不起列祖列宗,饮恨自戕。
定亲的事情有的是日子慢慢磨,眼下最紧要的是立即进宫面圣。
在明德门换了文牒,便进入朱雀大街。朱雀大街长且阔,一眼望不到头,尽头直通长安皇宫的朱jsg雀门,这条开阔笔直的街又叫天街,中间行车马,两侧走人,沿街还有林立的店铺,街的两畔植槐树,排列整齐,枝桠茂密,官府差人修剪、除虫、养护,金贵得很,长安百姓遂起俗号“槐衙”,另有曲江池边成行排列的柳树,亦有俗号“柳衙”。
深秋时节,槐树叶子落尽,只剩形状诡异的枝桠高高伸展,马蹄将风干枯叶踩碎,它们便如碎金般铺了一路,算是为天街抹上一笔重彩。
长安这座城市,规整的坊市结构和古雅的建筑撑起全部骨架,繁华是它展示给世人的面貌,先进的文化与文明才是其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精神和灵魂。
盛世国都,两百年风华依旧璀璨。
清如自小长在这里,熟悉长安各处地理,除了皇宫去的少,由于经商缘故,其他各坊市都有熟人。
此刻,风劲云舒,呼啸过耳际,她能瞥见天街上的游人百态。新帝登基后推行新政,厚待周边归顺各部,对附属国的政策也很宽容,这么一会功夫,清如已经看见了十来个新罗人、胡人和倭国和尚。
越近皇城,白衣举子就越多,这几日赶上殿试,不管有没有资格进到皇宫大展身手,这些书生们也愿意在此处沾沾皇家龙气。
进入皇宫的第一道门便是朱雀门,白蛮使臣及护卫队全部在此卸甲等候,等官员通传后才能进入下一步。皇城是百官办公的地方,尚书省、鸿胪寺和六部等衙门全部居于此处,由于在宫城的南边,又叫“南衙”,著名的“南衙十六卫”也在此处办公。
皇城与宫城紧邻,四面均被高十八米、厚十米的宫墙围起,从皇城的朱雀门到宫城的承天门,有一条纵贯南北的大街,叫承天门街。这些办公机构就拥挤庞杂在承天门街的两侧。
许清如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感觉自长安外郭进入内城就开始了。
可能已经适应了滇国地广人稀的环境,突然面对冗杂市井和威严宫阙有点不知所措,无法自处。
不一会,有人来回禀,说是皇帝在太极殿殿试已毕,稍事歇息后,再来召见昭安公主和白蛮使臣。
可就算这个空档也不闲着,鸿胪寺卿领着一众官员忙来忙去,安排白蛮使者相关事宜,无非是辨其高下之等,享宴之数,看看其朝贡之物市价多少,好提前安排回赐。
清如瞧着这些人面色并不和善,定是因此次朝拜太匆忙,完全处于计划外,导致他们慌了手脚。滇国战乱刚平,白蛮复国还未定,他们就急匆匆过来,鸿胪寺实在不知道如何招待才算合乎礼数。
她也被请进附近的一处留给尊贵客人的雅舍吃茶,等着接下来的召令。
屁股还没坐热,茶点也只吃了半块,一年轻小太监就要叫她走。
清如实在饿的不行,这一路也没带多少干粮,加之宫廷茶点享誉国都,让人垂涎,就这么走了太可惜。
“可否稍等一会,让我吃完这杯茶?”
小太监勾勾唇,转身去外面等。
清如将舒王给滇王的密信从袖中抽出,又揣进怀里,使劲往内衣里塞了塞,保证从外面看不出来,顶多是显得有点丰腴。
她吃完茶,随着那小太监七拐八拐到一处房舍,抬头一看,匾上写着“右武卫”,便知对方是何方神圣,有何意图。
择日不如撞日。
“见过大统领。”清如对着那人深深一拜,他的背影薄得像发黄的书页。
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顶的真青绉纱三山帽昭示着他的身份。
居文轸转过身,冷寂的脸挂上一丝笑意。
“你果然是知恩图报的人。”
“若没有大统领,清如也不会活着回来。”
“那日,舒王觐见,力荐你去滇国和亲,我便知道他要搅动风云,只是没想到,他下手如此狠毒,竟要你的命。”
“杀了我,让神花教的人替我和亲,打入滇国王宫,他不就又有了牟利的新渠道和控制西南的新傀儡吗?舒王与神花教勾结在一起,是既成事实。大统领可早做筹划。”
居文轸抬指,勾起她下巴,玩味赏着她的脸,“陆侍郎家的那个蠢材想娶你进府,真是太便宜他了。”
清如只看了他一眼,便垂眸,这张脸白得像死人。
“那……还请大统领开恩,放过我的家人吧!我阿父阿母均卧床不起,阿兄又入了大狱,请您想办法,放过他们吧!”
“清如啊,是这样,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我得看到你的诚意呀,再者,父母年老多病也是常事,要看开。且你口说无凭,舒王那边要是给你定个污蔑亲王的罪责,你呀,吃不了的!”他眼睛笑成线,皱纹也起起伏伏。
“大统领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是大统领身边的人,会将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
她说完,又从袖中拿出一小巧卷轴和一封信笺,递过去。
“大顺山川勘舆图?”居文轸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东西,且在舆图左下方印着太子的红章!
“这么说……太子也掺合了和亲的事?”
“不是和亲,而是滇国王室,太子欲与其勾结。派人……”她想了想,没有供出李佑城的名字,“派人进献高级机密的舆图。那封信是滇地都督府崔宗儒都尉写给滇王郑墨司的。”
居文轸僵在原地,可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犹如灵魂出窍。
太极殿辉弘壮丽,布置奢华,群臣立于大殿两侧,皇帝坐在高高龙椅上俯瞰众生。
皇帝的身子貌似染了病,他始终是斜卧的,且偶尔咳嗽,声音大时,如咳出心肺般尖利。
群臣一会跪一会站,配合着他龙颜喜怒。
舒王和太子分别在近侧服侍,但貌似舒王更尽心一些。
清如是见过舒王的,当时也是舒王提议让她嫁给邕王,后又让她去和亲,且在其他皇族婚事上也颇为费心,让人觉得,他只是个喜欢牵红线的皇家月老。
眼下,他正默立于高台之下,形态自然得体,胡须稀疏,面容淡然,一点也不像那种背后使坏的人。
白蛮使臣哔哩吧啦说了一通,无非是白蛮近几年的发展,以及复国后的规划,当然了,主要目的是让大顺给予经济建设方面的钱粮支持。
清如站得腿疼,只好换着脚活动活动。
恰此时,太子出来解围:“陛下,昭安公主如何安置?”
皇帝半抬着眼,呼出长气:“大难不死,却也和亲不成……那就先赏赐些丝帛金玉,命其重回闺中,以后再召,至于封号……”
他重重一咳:“先留着吧。”
“陛下!”
肃然的气氛中响起清亮一声。
清如走近几步,跪下来:“请陛下听完小女的述说再做定夺。”
上面的人嗯了声。
“小女此次去滇,所遇之事蹊跷,不难想象背后有人操控,可除去这些,小女所见所闻皆能助我大顺在边疆政策上有所改进。如今人尽皆知,滇国神花教一事影响重大,甚至往中原渗透,可思想上的变动无非是对经济境况的反射,陛下新政推行顺利,却在西南吃了闭门羹,如此可见,西南一脉经济发展堪忧,且荒废政令,小女斗胆劝诫,望陛下彻查西南各地边防、军队、交通等,早日铲除国之蠹虫。”
此言闭,朝堂众人纷纷侧面,议论声渐起。
而有两个人心态不同。
一个是舒王,表面上担忧,可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掌控着剑南东川的政治和商贸,眼下可借此机会收了西南。
另一个是太子。剑南西川本就是太子的地盘,而出了这档子事,他的脸上怎么可能挂得住?估计接下来皇帝就要治他的罪了。
可是太子李淳,脸色并无异样,而是朝许清如微微颔首,笑意盈在眼眶。
他心里琢磨:这世上唯一能与此女子相配的,只有一人,就是自己那历经磨难却依旧智谋超群,风华绝世的弟弟了。
真不知道,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清如对上李淳的眼睛,他们的眼里,是同一个人。

第42章 042. 名媛
长安在一场小雪后正式入了冬,那些在秋日里不安分的情愫仿佛一夜之间沉寂下来,隐匿在茫茫苍白之中,不着痕迹地潜入深宅府邸。
这两月的光景,长安城颇不宁静。
关于昭安公主的传闻沸沸扬扬,与以往不同,这一次多得是奇葩的赞美。比如,说许清如才貌双全,在滇国与妖邪斗智斗勇,还有说她信佛,受佛祖保佑,才能免于死难,更有甚者,说她公然在朝堂上献计策,讲了舒王想讲但不敢讲的话,有功于他,日后很可能进宫做女官。
这些传闻,清如一概不理,她深知舆论的风向标由谁操控,他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话。
她待在光德坊的家中,伺候卧病的父母,阿兄也被放回来了,清如用王室赏赐替他还了债,阿嫂本就见风使舵,看形势变好,便不在娘家jsg躲着,也回许家继续作妖。
母亲的病有所好转,居文轸从大秦商人那里拿到的药果然起了作用。
还是太监人脉广,不经商可惜了。清如暗想。
外面虽然风雨如晦,可在家里还是舒服的。她料理着家中上下事务,接手了阿兄手里还没有完全亏本的生意,又削减了家仆工匠等的人数、吃穿用度,变卖大部分田产和实在经营不下去的店铺。
被她这么一打理,曾经名满长安的许氏生意圈缩了一大半,也就算个中等商贾之家吧,可赚钱不急于一时,要懂得韬光养晦,如此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
皇帝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京中谣言四起,舒王太子宦官各派都在想方设法拉帮结派,目的性太过明显,推行新政的一批官员也陆续在政坛上被排挤,重则杀头抄家,轻则贬谪流放。
如此一来,大顺才是真的要变天了,若不提前保全自身,到时候太过打眼,许家近百年的家族基业就会毁在自己手里。
许清如唯独放心不下的,是那位出身侯门的庶女,她的阿嫂葛潆芝。
葛氏对许清如治家的举措很不满,三番五次去公婆那里告状,说再这么下去许家就玩完了。清如的长兄在经历大狱的严刑拷打后老实很多,也失去了发言权和决策权,阿父阿母为了耳根子清净,干脆搬到长安郊县的庄子上去住。
这样也好,乡下虽交通不便,但好在景色宜人,乡里和睦,父母也能松快些。
她提前在庄子上打点好,又分派了几个得力的嬷嬷和伙计去照顾,隔时间还要亲自去送药,总之,倾尽所能尽一份孝道。
葛氏这才稍稍消停下来,可毕竟许家在光德坊的宅子不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怪尴尬的,于是为了避开许清如,她常出门吃酒会客。
她一个庶女,又嫁到商贾之家,在贵族宴席上本是不受欢迎的。可因许清如和亲一事在长安正是头条话题,所以她这个阿嫂自然成为舆论一线的供述人。
久而久之,葛氏竟能在长安名媛圈混个末等席位,被人当猴耍也乐此不疲。
她厚着脸皮“关心”清如的生活,打着家人的名义套她话。
比如陆三公子怎么还不来提亲,咱们是否主动些?
清如回,你怎么还不给许家生个一儿半女,省得进祠堂时贴着墙根走。
葛氏羞愤,也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说你在滇地的时候被一军爷所救,护送至滇国,其间可有发生过什么,没被他欺负吧?“欺负”二字是咬牙切齿地说。
清如回,自己是被一大群军爷所救,个个貌美俊逸,身形魁梧,好不养眼,自己很是享受,何来欺负一说?
几经周旋,葛氏也终于泄了气,反正自己在贵妇圈的地位稳固了,至于许清如怎么回怼她,让她难堪,都是内宅的事,别人又不知道,何况,许清如刚刚给了自己一笔数目不小的利钱,够折腾好一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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