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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那是她开书肆这几年赚的。她回来后,从阿兄手中接管了书肆,将名字又改回“上善书肆”,还了供货商的债,付了书肆伙计们的月钱,竟然还剩下不少。
“只要你安分点,别出去赌,别说抹黑许家的话,咱们把之前荒废的生意重做起来,我保你衣食无忧,若有机会,还会向圣上求情,给你讨个封号,你出去赴宴也会有面子。”
葛氏虽有怀疑,但毕竟一家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阿妹啊,不是阿嫂我刻薄,我也是为了许家,我出去多结交一些贵人娘子,再通过她们介绍生意,咱们的路不就越走越宽吗?你以为我出去吃酒赴宴单纯是为了享乐吗?”
她说到做到,竟还真的给清如觅到了一处请柬,在舒王府,是舒王妃外甥女周若水的定亲宴。
舒王府几乎占了大半个道政坊,西临东市,采买便捷,东靠春明门,出行方便,坊内盛产大顺名酒下马陵,随处可见奢华的高楼酒肆,其南面的靖恭坊有着全城最大的马球场,再南面还有闻名遐迩的升平坊乐游原。
怎么看,这长安城的东南都是豪门士族偏安一隅、游宴玩乐的风水宝地。
许清如第一次来舒王府,平心而论,这里与皇宫楼宇的恢弘壮阔不同,倒像是亲王休闲养老的地方。
王府中央有一大片碧绿水池,竟有打扮精致华贵的郎君娘子泛舟池上。虽已入冬,可池岸的树木还保有些许苍翠,园丁特意设计了花草畦,红黄绿粉,浓淡相宜。
清如不解,为何这舒王府与外界温度不同,且自入了王府,自己周身便瞬间暖和起来。好奇驱使,她四处窥看,才发现沿墙处摆了几十个薰笼,细闻,还有牡丹的香味,该是一并燃了牡丹花油。
家仆佣人忙忙碌碌,王府还请了民间杂耍伎助兴,对侧又搭了戏台,胡旋舞跳完,又来了支霓裳羽衣曲。还未到入席的时间,早来的宾客四处闲逛,除了能叫上名的勋贵,还有风流倜傥的世家子,时下被捧红的文雅诗人,以及各色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好一派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盛世景象。
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不腐化堕落才怪。
清如随着葛氏闲溜达,因为她二人几乎是所有宴请宾客中级别最低的,所以几乎见谁都要礼拜,不一会功夫,她的脖子和肩膀都酸胀了。
她平日虽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可毕竟这是仅次于皇宫的舒王府,遇到的都是上宾,自己的八卦新闻又被传得满城风雨,不得不认怂。
葛氏倒是兴奋不已,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婆子,不管对方怎么白眼,她也热脸贴冷屁股,谄媚得很。
“这是博陵崔氏太常寺卿的长女崔庭芳。”
“这是河东裴氏安国公家的裴四娘子裴韵娴,和她的表妹章婵。”
葛氏一一介绍,只听章婵清清嗓子:“如今表姐已嫁入京兆韦氏伯爵府,圣上亲封‘宁阳乡君’。”
清如默默记下,一一问候,作礼,这些士族女显然是来看她笑话的,所以丝毫不提她还有个“昭安公主”的封号。
这会子,陆续有人聚拢过来,都是披金戴玉的贵族女娘,也不怕寒天风冷,半敞着胸口,两只饱满如凝脂的圆球随着步伐轻盈抖动,毛绒披帛挂在肩上就是个装饰品,长裙摆拖来拖去,婢子们忙前忙后,个个摇曳生姿。
她们投来的目光并不友善,眼珠子转来转去,无非是上下打量这个曾被邕王看上的贱门商女。
想当年,邕王与她的赐婚诏书一下来,长安城的贵族都猜测,以邕王那桀骜高冷的秉性,定不会看上她,而且会大闹特闹,让其全家出丑。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邕王竟然接受了,于是这帮人又猜测,邕王定是受了威胁,要么是皇帝要么是舒王,逼迫他服从。
可他们万万又没想到,邕王竟接二连三地往许府送礼物,选品都是按照许清如喜好来挑的,只要是许清如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的地方,邕王的礼物就如约而至,如影随形。
当年那场宏大激烈的马球赛,邕王受邀观赛,场下万千花容月貌的贵女们都等着一览邕王那神秀俊逸的风采,可赛程过半,皇亲士族左等右等,他迟迟不来。
直到因生意耽搁的许清如默默走进宾客席,邕王和仆从护卫们才紧随其后入座。
由于地位悬殊,两个人隔了十万八千里,清如也不知道他会来。
邕王给她点了一桌子宫廷糕饼,都是她爱吃的酸甜口,还搬了一摞地理志,供她解闷。
她那时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的人小声议论,羡慕不已。她想去找他道谢,可过来的小太监说娘子尽兴即可,若觉得不自在,可早些回府休息,不用回礼。
也是,她渺小得如一片树叶,贸然过去,对他影响不好。于是远远望了一眼,由于离得太远,加之日头灼热,那个男人好似一个光点,什么也看不清。
如今,世道变了,邕王死了,她也经历了和亲和逃亡,再度面对这群刁蛮女娘,她不想再躲,躲也不是办法。
“许娘子快与我们说说,那传闻是真的吗?你与一边防军爷在都督府……”崔庭芳没敢往下说,只等着她接话。
清如含笑道:“太常寺卿掌管祭祀礼乐事宜,行事作风更须规范,家眷也须谨言慎行,都是些风言风语,崔娘子断不可往狭隘里想。”
“你算什么,竟还提起我阿父了?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得问清楚,否则你这个和亲公主若有半点不洁,岂不是辜负圣上的好意?”崔庭芳小嘴咄咄,全场就她能说。
“那崔娘子算什么,竟还提起圣上了?早知你如此深明大义,当时还不如你去和亲。”清如回,音色平淡。
“你……你……邕王真是瞎了眼了看上你jsg!”
“邕王也是你能说的吗?他安眠在昭陵,你如此污秽他,小心遭天谴。”清如一点也不退让。
葛氏就差跪下来求情,被清如一把拉住。
裴韵娴和章婵等一众女娘也没闲着,呼朋唤友,看热闹不嫌事大。清如知道,这两姐妹跋扈,也最爱挑唆,于是拉着葛氏突出重围,走过拱桥,往湖对岸而去。
葛氏哭丧着脸一个劲劝说:“哎呀我的小祖宗啊,你可别再得罪那帮人了,咱们家破落了,你也不会再有人护着啦,没有人给你兜底了啊!”
说到这,葛氏忽然开窍:不是还有个备胎呢吗?而且今日他们全家都来了!
于是挣脱开清如,说自己要去如厕,待会在宴席上会和。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清如落了单,本以为今日自己打扮低调,也没带婢女,能逃过一劫,却还是让她们纠缠住了。
湖对岸有几处房舍,与王府的几座知名殿宇相比,并不打眼,都是两层的小楼,又有种年久失修的样子,楼前种了好多松树,寒冬季节依然繁茂,快把二楼窗户掩住了。
倒是个清净的好地方,清如想都没想就走近了。
一处楼前有个黑陶大鱼缸,里面养了十几只锦鲤,黄的红的白的黑的,正在交欢。
她看了会,耳畔刮来风声,风声里混着人声。
细听下,不仅仅是人声,更多是喘息声。

他端着食盘从李佑城房间出来,正巧碰上来汇报军务的长松。
长松瞧着那没怎么动筷的食盘,瞪眼问:“啥?赵军厨的长安胡麻饼配羊汤可是咱们营地一绝啊,这都不吃?”
景策叹气:“吃了,就几口,吃完接着审案牍了。”
“这都连着多久了,咱校尉还没走出来啊!再这么下去,全驻地的文书都快被他来回来审八百遍了!”
“嘘,你小声点!”景策踩他脚尖。
这时,房门从里面拉开,李佑城走出来,脸瘦了一半,目色阴郁,由于常关在房中,肤色也闷白了许多,好在,并不憔悴,只是让人觉得,些许可怜。
“校尉……”景策关切问,被李佑城抬手止住。
“我出去一趟。”
他侧身略过,身着一件松绿色的窄袖圆领袍,这颜色显得他有些生机。
这倒是个好变化,景策琢磨,他一般不会穿得太显眼,只有许清如在的时候,会特意挑些跳脱的颜色。
李佑城徒步出了都督府,在后山上寻着那家做野果酸汤鱼的摊位而去。
小哥依旧热情,招呼他坐了个好位置:“您好久没来了,上次还是与夫人一起的呢!怎么着,还是按上次的做法?”
“有劳。”他微微颔首,只有自己知道,他是来睹物思人。
野果酸汤鱼的热气熏染了鼻腔,李佑城配着糯米饭吃着,一口一口,想着她那日在此饕餮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勾起。
“您真是来的太是时候了,我一会就要收摊啦!”小哥正在做收摊的准备。
“为何?生意不好吗?”
“不瞒您说,我明日娶亲,虽不会办得多么隆重,可还是要回去布置一番的。”
李佑城执箸的手僵住,刚盛的汤端在嘴边也没喝,只听着他继续。
“校尉也是在滇地娶的亲吗?场面该颇为隆重吧!上次瞧着您对夫人照顾有加,细枝末节处处为她着想,想来也是成亲后恩爱十分。”
“……有吗?”李佑城稳了稳,缓缓喝掉瓷碗中的鱼汤。
“有啊,我阿父也看见了,还说校尉您眼里尽是笑意,真令人羡慕!”
他有什么可令人羡慕的?如今,他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不如,他们能够娶亲生子,和爱人过着平淡的日子,可自己的爱人,远在他难以触及的长安,且快要和别人成亲了。
他默默从怀中抽出信笺,这是今早拿到手,从白崖寄过来的。
信笺依旧被折来折去,折成一朵山茶花的形状。
萧云霁的字在纸上龙飞凤舞:“许清如很大可能嫁入兵部侍郎陆执府,与其三子成婚,消息可靠,望珍重。”
望珍重,这让他如何珍重?这不是故意给他火上浇油吗?
都说了,让她忘了他。因为他想过,自己身上的负累过重,不能让她无辜负担,复仇的大业还未成,自己是太子的关键一招和精神支撑,不能擅自行动。
所以,他不能允诺给她什么。
可是他爱她,爱到让自己失控,每一时辰都是搓磨。
这些日子,他没有闲着,想方设法在长安做了布局,冷锋和高训也被遣去暗中护她,太子那边也去了信,尽量打消圣上给她赐婚的意愿……所有事宜,所有谋划,无非是想让许清如,再等等他。
可时间拉得越长,一切偶然的变动就越大。
长安毕竟离滇地太远了,书信在路上耽搁太久,也许收到信的那一刻,事情早不是原来的样子。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舒王在排兵布局,居文轸在合纵连横,太子若依旧按兵不动,他们以后的境况不好说。
他相信太子李淳,这位兄长在决策方面无人能敌。
只是,他说服不了自己那每日如火山岩浆般炙热奔腾的情欲。
李佑城搁箸,拿棉巾擦拭嘴角,折好后放回去,起身前又在桌上放了两只银铤。
“告辞。”他音色沉敛,噙起嘴角,指了指食案:“算是我的贺礼吧!”
小哥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低矮楼宇前,风声继续裹挟着人声而来,像一只逆风呼嚎的兽,刚吼出声就被冷风遏住,痛苦又不甘地化成呜咽,消弥开来。
这地方竟然没有府兵看守。清如觉得奇怪,拢了拢衣衫挡住不断呼啸的冷风,四处都是松树,墙根也没有薰笼,宾客都在前院等着开席,谁会这个时候来这里呢?
除非像自己这般不受待见?
思索着,清如循声而去,脚踩在落败松枝上,如踩碎枯骨,日头迫近,将她的身影投射在一楼的窗户上。
喘息声越来越大,像是快要被憋死的鱼,急需扑出水面透气。
可她走近了,声音反而停下来了,旁边有鸟扑腾翅膀腾空而起,惊得她一身冷汗。
算了,舒王府太大,什么鬼都有,还是走吧。
“药……药……”
那声音就在跟前!
清如顿住脚步,她能感觉到她与那人就隔了一层窗户纸。
鬼使神差,她捡起一根松枝,戳破了泛黄的油窗纸,大着胆子凑近窥探。
什么也没有,里面只是寻常家具而已。
再凑近看看。
依旧没有人!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的眼睛几乎要贴着窗纸了。
就在她想更进一步的刹那,窟窿眼中闪出一只眼睛!
红色瞳孔像要喷出血来,眼皮拉着,皱纹扭曲,是一只老人的眼睛。
清如从胸腔发出一阵闷吼,声音却被胃里向上翻涌的秽物堵住了,她佝偻起身子,恶心伴着惊吓,麻木往后一退。
这一退倒是给她了机会看清里面人的大部面貌。
散乱的头发,枯槁的神形,还有身上那貌似脏污的——龙袍!
这一刻,许清如汗毛乍起,刚才的恶心、惊吓瞬间被冲走,只剩下空白。
可里面那人并未等着她思考,而是将手捅出窗户窟窿,哑着声线哀嚎道:“救朕……快救朕……”
清如觉得自己就像刚才被踩碎的松枝,骨架在瞬间崩塌,一切思绪都被风吹散,整个人消失在冬日暖阳的光晕中……
“什么人?什么人在那?”附近想起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兵器不经意间碰撞的声响。
该是府兵过来了,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由于紧张,清如早就忘了来时的方向,只能寻个隐蔽的路死命跑。
这才发现自己一身青绿的礼服,与松树的颜色相近,所以才躲过了看守的人,误打误撞闯入此处。
随着步伐加快,她心脏剧烈跳动,周围草树只多不少,越来越茂,她想该是自己跑进了王府后花园,这里离前堂有很远的距离,时间久了回去,定会惹人注目。
正这么想着,她眼前一黑,头撞上什么硬东西,只听稀里哗啦,木盒瓷罐摔碎的声音。
真是祸不单行,还没等她看清来人,就被那人劈头盖脸骂道:
“不长眼的东西!往哪撞呢?”
音色尖利阴柔,是个太监——皇帝近身太监何骈。
清如跌着身子,下意识拿袖子掩住脸,脱口道:“妾知错了……”佯装哭泣。
还没等她哭出来,何骈旁边的小太监先哭了:“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啊?全撒了全撒了……”
地上除了破碎的瓷茶壶,还有撒了一地的黑色药丸,每一颗都有拇指肚那么大,其中一颗滚到清如手边,被她不着痕迹收进袖里。
清如以为,何骈会要了她的命。
谁知他冷眼看了看那小太监,让其噤声,自己蹲身,一颗一颗拾起药丸,放入木盒子里,回头朝清如淡然一笑,唇勾得像弯刀:“你是哪个宫的?看jsg着不像王府里的人。”
清如往上抬了抬胳膊,大半脸都被长袖挡住。
刚才的那一幕还没有缓过来,现在又要面对这老狐狸。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有化险为夷的本事,更何况那个时刻守着她的男人,远在天边,以后也不会来了。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两个音节:“妾是……”
“何监!好久不见啊!”
清亮的嗓音带出阵阵热气,陆简祥从花草深处大步流星赶过来,边走边作礼:“何监见笑了!我这个未过门的娘子啊,太莽撞,冲撞到您,实在不好意思,莫怪莫怪!”
他扶清如起身,为她掸掉浮土,在她耳畔不经意带过一声:“躲我身后别说话。”
何骈的资历和秉性,经常在皇城混的贵族官吏清楚得很,真要惹到他头上,他不会当面责怪你什么,而是笑脸相迎,等事后再找机会斩草除根。
“原来是陆三公子,怎么,陆侍郎也来了吗?”何骈已将东西收拾好。
“是,这不想借此良辰吉日看看未来的儿媳妇吗,可惜她害羞了,只顾着躲我,哪成想跑到这来……”他凑近一步,呼出的白气喷在何骈耳廓,语调缓和又充满威胁:“您要罚就罚我,就算是替我阿父略施家法。”
何骈耳朵微动,神情凝滞一瞬,忽而大笑,拍着陆简祥肩膀:“陆公子,老奴只是个跑腿的,怎么敢替主子们做决断?”
“何监承让……话说您怎会在这后花园里,舒王可是在前堂坐定,若是您从宫里来,这路线有点……”
“哦,”何骈退一步鞠了鞠身子:“老奴是奉陛下之命,为荣义郡主送贺礼的。”
“陛下”二字一说,清如又想起刚才被拘禁的那人,下意识攥紧陆简祥的衣角。
陆简祥扭头安抚,又对何骈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何监了,改日再请何监赏脸来府上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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